作者:卿顾我
阮楠托着下巴,枯瘦的脸上扬起一个突兀的笑容:“我曾经的丈夫,和她是一样的人,在他们眼里,谁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他们对你好,是因为你还有用。但若是你没有用了,他们转头就会把你丢掉。”
她本坐在地上,现下双手撑着地,行尸走肉般站起身,张开两臂朝谢衡玉转了个圈:“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我遇见了公仪襄。而你,如果再留在她身边,也会变得和我一样,形容枯槁,不人不鬼。”
谢衡玉看向阮楠的目光一片冰冷,毫无波动:“她和公仪家的人并不一样。你如何能来妖族,如何能学习机甲术,如何能有今日,全是仰赖于她——你是最没有资格指责她的人。”
“啊哈哈哈哈。谢师父,你怎么不听劝呢?我是为了感谢你除了我的魔气,才跟你讲这么多的呀。”阮楠歪了歪头,抚掌尖声笑起来,“当然啦,若是你不相信,自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只是她这种人的真心啊,是最难懂的了。有人托我告诉你——若是你再去深究,只会更陷进去,难以自拔咯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谢衡玉在阮楠尖细绵长的笑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字眼,一阵森然的寒意骤然涌上心头,“是谁?”
阮楠用那双凹陷的双眼盯着他,仗着谢衡玉脾气好,越发肆无忌惮地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不知道呀,我是很久以前,在公仪家见的他。他脸上戴了个那么大的笑脸面具……”
阮楠伸手在身前夸张地比了一个大大的欢喜面,咬着手指,神经质地笑嘻嘻道:“哦,他还说,等我有机会跟你说这事时,你一定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她好奇地凑近谢衡玉:“所以现在……你知道了吗?”
阮楠尖锐的嗓音如同一把利刃,鲜血淋漓地插入他的大脑,搅动又拔出。
谢衡玉蹙着眉,在剧痛的回忆里,重新翻找出那戴着欢喜面在火山平原上舞蹈的人——那是个挥之不去的鬼影,与他最痛苦的记忆相生相伴,几乎与他的绝望齐名。
藏瑾。
谢衡玉喉结滚动,在这须臾的寂静中,反反复复地多次逼迫自己,不要再踏入那人的陷阱,不要再向阮楠追问更多。
可不过是几拍心跳的间隙,理智再一次被冲动摧垮,明知道这些疑问早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他却依旧固执地诘问出声:“你同他说了什么?他是不是问过你的八字?你果真不清楚自己身上有魔气吗?是不是……他给你种下的?”
“这只是谢师父的猜测,所以谢师父要自己找答案呀。”阮楠消瘦的面部轮廓,使她脸上那双眼睛越发突出,她直直看向谢衡玉,裂开嘴,笑得隐秘又奇异,“何况,你怎么证明,我知道自己身上有魔气呢?”
……故意的,这也是他故意的。
谢衡玉面白如纸,又一次回忆起藏瑾在潭底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了,可是她替我隐瞒了一切。”
“你尽可以回去,看看她到底站在哪一边。”
藏瑾当然清楚,这些话伤他至深,如同梗在他心口的一根刺,哪怕如今真正见到了池倾,他依旧不敢询问。
可是如今,藏瑾将这个精神失常,身份特殊,却手无缚鸡之力的阮楠塞到了池倾身边——若她真的有问题,他不可能不告诉池倾。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能容忍一点危险潜藏在她身边。
如果藏瑾早已和阮楠串通,此刻阮楠在他面前露出马脚,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刺|激他……去向池倾问清一切吗?
可是,如果当真问出了那个令他心如死灰的答案,他又该怎么办?
谢衡玉望着阮楠那冲动又癫狂的笑容,沉默着,落下一道剑意死死锢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目的达成了。”良久之后,谢衡玉垂着眼,淡漠而痛苦地开口,“我会去向她问个清楚,会去……给他看一场大戏。”
第93章 他伸出那鲜血淋漓的手,让她……
烈焰之中,巨木倾颓,重重砸落在池倾身前,她手中执扇一挡,勉强从尸火之中扇开一条小径,步履急切地往钟内世界的边沿而去。
谢衡玉猜想的没有错,在她的储物链中,灵力完备的法器已经所剩无几,那些威力巨大的,也一早就被她在修仙界率先消耗。而剩下的这些——比如她此时握着的这把玉骨扇,平日也不过是被当做普通折扇,偶尔使用而已。
池倾将手中的扇子扑得飞起,四面八方的尸火也只是消停一霎,便重又燃了起来。她回头望向自己来时的路,见身后通道于转身之息又变得火光冲天,摇了摇头,愈发加速朝前奔去。
实话说,在见到满身魔气的阮楠之时,池倾确实动过一瞬心念,想过将阮楠当做靶子,引动尸火汇聚一处。但她这样的想法只在脑海中停留了一刹,就立刻因为顾忌阮鸢,被她抛诸脑后。
对待她不怎么喜欢的阮楠,池倾尚且下不去手,又何况是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谢衡玉?
池倾将妖力埋入地底,在即将触及到钟内空间尽头之前猛然停住,然后寸寸延伸,在地里一点点丈量出钟内异界的范围。
拂晓钟的异界比池倾想象中大得多,她原本计划用妖力将整片异界边缘包围起来,然后一圈圈内收,将异火倒逼至谢衡玉的高山法阵中。可如今越是丈量,池倾便越发觉得难办——即便是妖力全盛之时,要做到这点已有些困难,何况如今,她的妖力所剩无几,又如何才能与这蔓延无休的异火相抗?
她蹙着眉,一遍又一遍地翻找着储物链中仅存的法器,乍然想起谢衡玉手臂上被异火烧出的伤势,更是又急又恼,几乎将口中银牙咬碎。
不管是拂晓钟失效在即,还是谢衡玉的伤势岌岌可危,留给她解决异火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她急切地扇着玉骨扇,从储物链中取出一件法器又丢下。那些灵光闪烁,价值斐然的宝物,此刻在池倾眼中仿佛全然不值一提,有用的寻不见,没用的和废铁也所差无几。
池倾心烦意乱地丢开一个晶莹剔透的法器,正要再看其他的,动作却蓦地顿了一下。
她迟疑了一会儿,重新将那枚被自己丢至一旁的小东西捡起来——触手生凉,如同一块冰,沉甸
甸水灵灵地落在她的掌心。
是浮生一梦。
或许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是会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池倾用指腹轻轻蹭着浮生一梦,心中忽然生出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计划来。
——既然拂晓钟内的异世并非现实,而是另一个有边界有尽头的幻境,且异火在被困于钟内时,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拂晓钟异世的边界。
那她……是否可以借浮生一梦之力,捏造出一圈虚假的拂晓钟边界,误导异火退入高山阵法中?
这念头在池倾脑海中虚虚晃过,她第一反应是自嘲地摇了摇头,可随着妖力不断顺着边界蔓延,虚弱感在体内逐渐累积,聚沙成塔,几乎将她压垮下来。
这样不是办法。池倾望着自己有些颤抖的手,轻声叹了口气,再次将目光投落在掌心的浮生一梦上。
这是这些年来,陪伴她最久的,也是她最熟悉的法器,所以哪怕只是可笑的假设,试一试又何妨呢?
妖力在枯竭之前收回,浮生一梦晶莹一闪,被高高抛至上空,如同璀璨的流星,倏然在池倾身后划出一幕幻影。
她回过头,操纵浮生一梦之力,逐一复制了异界边沿的场景。紧接着,如同一幅毫厘毕现的图画,浮生一梦复刻出来的幻影开始缓慢地朝里收束……
池倾屏气凝神,就连扇动玉骨扇的动作都下意识地放缓了一些。
她朝异火走去一步,浮生一梦的幻影也跟在她身后朝里推进,而与此同时,原本堪堪在异界边沿停下的异火,居然也随着幻影的收束,朝后退了几分。
池倾双眼微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这是……成了?!
她定定转身望向背后那几寸不再被尸火灼烧的土地,心跳逐渐加速,无比欢快地敲击着她的胸膛。
“好,好……”池倾努力抑着声音中的喜悦,抬眸望向身侧的浮生一梦,厉声道,“开。”
话音刚落,浮生一梦的幻影迅速自池倾身后扩散,她感到身后一片巨大的范围,在转瞬间被浮生一梦的力量包裹。一幕幕巨大的边界幻象,如遮天蔽日般的巨树一样矗立而起,隆隆地朝着她压来。
池倾精神大振,挥扇辟出一条通道,抬步朝谢衡玉所在的高山处奔去,远远望来,仿佛一个全新的世界正自她的身后徐徐展开。
“谢师父,你站在这里不去帮她,是想要弄清她对你有多少真心吗?”山巅,阮楠望着山下灼然燎原的大火,笑嘻嘻地朝谢衡玉投去了好奇的一眼,“你弄不清楚的,说不定就连她自己都弄不清。”
阮楠顿了顿,见谢衡玉久久望着火海无话,又饶有兴致地道:“不过……我还以为你忍不了多久,就要急着去找她了呢——可是如今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能忍一些。”
“谢师父……”“闭嘴。”
阮楠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谢衡玉不留情面地出言打断。男人站在山巅的阵法中央,幽幽的浅蓝色剑阵在山下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分外清凉冷淡的氛围。
那颜色映照在他消瘦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比往常要更加孤寂。纵然周身火海滔天,那赤红光芒映在他浅色的眸底,却只将谢衡玉衬得越发淡漠。
“所以,你也在躲着她啊。”阮楠脸上露出恍然之色,咯咯地笑起来,“躲着,就能不喜欢了吗?”
与此同时,火势蔓延至山腰,一棵斜着生长的高大松树轰然一声坠入火海。谢衡玉太阳穴突突一跳,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事般,霍然向崖边踏出一步。
阮楠鼓掌笑道:“谢师父要英雄救美咯,谢师父又把持不住咯!”
谢衡玉转眼望向她,五指一握,原本箍在阮楠双足双腕上的剑气镣铐栓得更紧,另有一副咄咄逼人地锁住了她的脖子。
“你最好不要做出什么别的事。”谢衡玉冷厉地警告出声,在阮楠惊愕的目光中,径直朝山下飞身而去。
阮楠没有说错。
他确实不放心池倾一个人走入尸火,但为了看清她究竟能为自己付出多少,他依旧选择了站在山顶冷眼旁观。
可是,当尸火果真烧到眼前,当手臂上的刺痛无休无止地泛起,他依旧无法对音信全无的池倾置之不理。
谢衡玉在大火中摸索前行,剑气挥动,也只勉强在他身前通出一条随时会被尸火烧穿的道路。
走入火中,周围的气温迅速升高,右手小臂那块被尸火灼伤的肌肤越发痛痒难耐。谢衡玉想不出,若池倾决计不用他来引动尸火汇集,又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使如此广袤的火势归于一处。
其实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池倾拥有妖王赠予的许多法器,即便在最危急的关头,她化险为夷的概率,也比有伤在身的他要大上许多。
可是,理智归理智,心中对池倾的担忧却依旧分毫不少——若要他站在山上隔岸观火,无所事事地等待池倾回来,那依旧是一场不亚于凌迟的折磨。
大火燃烧脚下的草梗,发出噼啪的响声,连天的火势将人团团围住,那强烈的窒息感,恍惚间仿佛能使人瞧见死亡的逼近。
谢衡玉抬起右手,将衣袖叠至手肘以上,他视线落在那道魔气纠缠的伤口处,口中快速而平静地默念心诀,神情淡漠得仿佛没有知觉。
一瞬间,手臂皮肤凸起,魔气仿佛预感到自己将被净化,开始沿着谢衡玉小臂经络上下逃窜,几欲破体而出。
他皱起眉,即便忍耐皮肉的苦痛对于他来讲并非难事,但此刻有魔气与尸火同时折磨,依旧令他感到分外难耐。
口中心诀不断,赤红的血肉随着魔气的挣扎一寸寸翻开皮肤,从其下显露出来。谢衡玉注视着周围的大火,直到周身气温又一次攀升,才彻底放下心来——如他所料,只要他体内引动尸火的魔气感知到威胁,异界大火便会蠢蠢欲动,试图将他这威胁就地正法。
右臂经脉在心诀的作用下,挡不住试图窜逃暴涨的魔气,生生撕裂开来。
鲜血顺着谢衡玉的小臂淌落,他垂眸盯着自己的伤口看了眼,果见那破开经脉的魔气在离开他身体的下一瞬化为飞回。
他嘴角扬起一个冷然的笑意,仿佛片刻之前为了解决魔气,而自损八百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
谢衡玉垂下手臂,引动尸火,缓缓朝身后山上退去。
大火在钟内异界快速收束。
池倾终于走上了她的山道。
望山跑死马,她气喘吁吁,心中又觉得侥幸,又蔓延上一种难言的失落感。侥幸是因为她知道,若不是自己脑子里误打误撞地,冒出了这个用浮生一梦假造幻影的想法,恐怕此时她赶不到这山脚下,便要妖力耗竭而死。
而失落的是,她操控着浮生一梦,已明确感觉到,这件陪伴自己最久的法器,也即将在不久之后耗尽灵力,再也无法修复。
拂晓钟内的异界实在太大了,光是将整个边沿结界复制下来,就花费了浮生一梦太多的灵力,再陪她一路跑到山脚,这件法器也该是强弩之末了。
池倾抬头望向身旁浮生一梦泛出的幽幽白光,那雪一样的颜色在大火中显得微弱却又温柔,多年以来,它确实抚平过她许多的创伤。
此刻,似乎快到了别离之时。
“好孩子,再撑一会儿。”池倾感到自己喉中有些哽咽,对浮生一梦讲完这句话,低头便往山巅奋力跑去。
“哄”火焰追在池倾身后,触及尸火的一棵榕树重重砸落在池倾旁侧,她转头一望,见眼前如烈火烹油般霎时冲起几丈大火,直直便要燎上空中的浮生一梦。
她心跳漏了一拍,抬头望去,之间那法器闪烁了一下,坠星也似地落到自己身前。
池倾立刻将它捡起,原本冰凉的灵器此刻躺在她掌心,像是一块燃尽的炭火,残温与死亡交织,再也恢复不了半点生机。
可一切还没有结束,尸火聚得很近了,她离谢衡玉在山顶布下的那个法阵却还有一点儿距离。而尸火原本分摊在异界各个角落的力量汇集,就连她手中的玉骨扇都劈不开一丝缝隙。
池倾满身大汗,用剩余不多的妖力灭去试图燃上她裙摆的火苗,正准备从面前分开一线的空间中闯出去,轰然又是一阵火势扬起,彻底断了她的去路。
池倾定住,身体因缺水而虚弱到了极点,明明目的地就在眼前,她却仿佛被大火彻底拦在外面,再也走不近一步。
不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