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谢衡玉瞬间笑了出来,仿佛对自己的那双眼睛满不在乎一般,他没有搭理池倾的这句话,只又问道:“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现在来了?”
他等了她整整一夜。
“没有为什么。”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因他那样的一笑变得近乎失去理智,她上前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没有为什么……我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可……你做这个是为什么?你以为你挖了眼睛……我,我就会后悔吗?不会的……你太疯了,你就是个疯子,你这是想逼我对吗?难道你也想把我逼疯吗?”
池倾颤抖着将手伸向他的眼前,迟疑着,终究一把扯开他眼前的白绸,谢衡玉侧过头,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难堪的神情,下一瞬,池倾用力捏住他的下巴,死死盯住了他的眼窝。
“啊,还知道要上药啊。”她颤抖着强笑,“好好,你等着,既然灵脉没有坏死,我当然会给你治好。”
“谢公子。”她抬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我最恨旁人逼我。”
谢衡玉垂首,面朝她声音而来的方向,两人挨得极近,血腥的药香与花香交织,锋芒毕露,针锋相对。
他脸上的笑意扩大,再俊秀的面相此刻也显得恐怖,然而他的声音平静,比她平静,不为所动地,几乎有种怡然的腔调:“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药……医尊给我开的伤药,治的是我手臂上被魔气和尸火灼伤坏死的皮肉……”
谢衡玉顿了顿,敏锐地察觉到池倾的呼吸在刹那变得格外急促,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这样的伤药,你觉得能使我灵脉不死?”
池倾的脸色一寸寸惨白下来,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随着他的这句话化为泡影,她盯着他的眼窝,盯着里面掺血的药粉——她当然知道那伤药的效力,治疗尸火损伤的腐肉,是剜肉补疮的疗法,那药效并不温和,为的就是把残余的魔气给烧死。
这样强力的药,就连医尊配制的时候也是慎之又慎,生怕不小心烧到了谢衡玉手臂上完好的部分。
换句话说,用在眼睛上,就算是好的灵脉,也会被一同烧毁。
池倾强忍着哽咽的冲动,她低下头,死死攥着拳,谢衡玉一边重新戴起白绸,一边依旧在笑着重复之前的问题:“嗯?我把这双眼睛给你,你还要什么?”
池倾用力地推开他,喉中发出了一声干呕,下一瞬,她弯下腰,扶着一旁的树干吐得昏天黑地,几乎将胆汁都呕出来。
谢衡玉在一边静静地站着。
良久,医林传来脚步声,许多收到池倾灵蝶传信的医师,以及来炆烁炎都着急忙慌地往这边赶来。
她当然是想救他的……池倾想,是他断了他的后路,也断了她的,他非要如此逼她,像是宿世的仇敌一般,拿自己当武器,竟想以此伤她。
她抬起头,朝谢衡玉冷冷望过去:“没有眼睛,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
“谢衡玉,你想的一点都没有错,从最开始,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若不是这双眼睛,我甚至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怎会招惹你呢?”她扬起声,在叹息中笑得凄凉,“你和藏瑾,明明一点儿都不一样。早知你如此,我不会招惹你。”
她直起身,抬手挽起自己凌乱的长发,转头朝林间望去,对上烁炎赶来时惊疑不定的视线,星眸一颤,泪水倏然而下。
池倾一字一顿道:“走吧,我不想要你了。”
第108章 第108章“若非如此,不能死心,不……
医林陷入一片死寂,众人望着谢衡玉和池倾的脸,置身此地非但没有体会到参与八卦的乐趣,反而恨不得将自己一头埋进土里。
在池倾此言出口之前,大家都觉得谢衡玉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更加灰败,可显然他们都想错了。
谢衡玉低下头,脸上霎时闪过一种如同被刺伤般难以忍受的神情,良久,他点了点头,低声道:“你终于说实话了。”
他嘴角艰难地挂着一个笑,朝池倾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欲言又止几回,才淡淡道:“抱歉,虽然明知你不想将这一切弄得这样难堪。但若非如此,我不能死心,更不得解脱。”
剜肉剔骨,涅槃重生。他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又要累积多少失望,才能决心彻底远去。
池倾心中有气,那怒火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气得发抖,意识到自己此刻说了的、未说的所有恶言劣语,其实都在谢衡玉意料之中——他好像是巴不得听见自己说这样的话,才更好令他毫无留念地离开。
池倾深吸一口气,她深恨自己的无力,某个刹那甚至突然燃起冲动,想着索性将谢衡玉手脚束缚地囚在花别塔,任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生自灭便罢。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谢衡玉走了
,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如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离开。
一时没有人拦他,谁都被眼前这般的情形慑住。花别塔很少有新鲜事,在场的所有人都曾听说过池倾与谢衡玉感情最好的那段时间,何况他们也都了解池倾的性格——她确实不曾同任何一人闹成过如此难堪的局面。
烁炎是其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打量着妹妹的眼色,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那个木匣,伸手往后塞到来炆怀中,又转头朝医尊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来炆反应很快,接过木匣,拉着医尊,便往谢衡玉离开的方向走。
池倾依旧一言不发地站在那边,脸上的神情如同被冰封住那样,见状也并不阻拦,只是笑:“他决意如此,别说那双眼睛已经灵脉全损,就算治得好,一次拦不住,谁又能拦住第二次?”
烁炎用力掰过池倾的肩膀,声音重了几分:“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你方才说的那些……只是气话,对吧?”
池倾笑了出声,虽然强压着火气,但语气依旧有些不善:“姐姐怎么也问这样自欺欺人的问题?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之所以将谢衡玉留在花别塔,就是因为他的眼睛,和藏瑾一模一样。”
“姐姐觉得我做错了,是吗?”她那双满是水光的星眸定定转向烁炎,片刻后笑了开来,“可是姐姐,你曾经送来花别塔的少年中,也有许多人……他们或是身材,或是五官……都与藏瑾相似。为何我能玩得起那些人,却玩不起谢衡玉?”
池倾脸上的笑容异常讽刺,仿佛有无处发泄的怨恨,可泪水却又好似淌不尽一般,不住地从脸颊滚落下来。
“我错了很多吗?”她喃喃自语道,“与从前相比,我分明没有做错什么。长命花那样贵重,我都将它给了谢家,这游戏从最开始就是公平的。又怎能全是我做错了……”
“可是,可是……”她紧紧攥着烁炎的手,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子那样痛哭出声,“姐姐,我心里好难过。”
烁炎一下子握紧了池倾的手,她沉默着,良久之后才道:“因为真心,本就是不能放在天秤上计量的。”
她轻声对池倾道:“姐姐当时将那些与藏瑾相似的少年送来花别塔,是因为那些少年本就是为名为利而来。他们要的东西,姐姐给得起,你也给得起,风流一时,各得其所,这才公平。”
“但你与谢衡玉,你们二人相处,动了真心,就论不清对错,辨不清是非了。”
正说话间,空中一声嘶鸣,二人举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马振翼朝南而去,倏忽消失在云层之中。
风过处,半点印记都未曾留下。
池倾抬头凝望良久,回神时来炆和医尊都已回到烁炎身旁,见她望来,来炆将那木匣重新递回池倾手边,而医尊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夫之前同你说了什么!”
池倾的视线凝在那木匣上,她没有接过,而是抬手摸干眼角的泪水,若无其事地对医尊道:“他果真已经灵脉坏死,无济于事了么?既然如此,这东西留在我这儿,还有什么用呢?”
她后退一步便要离开,却见烁炎一把夺过那木匣,蹙眉厉声道:“池倾!”
池倾只是笑,她看着姐姐,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冰凉:“真心……藏瑾也曾给过我。可是不论是藏瑾的,还是谢衡玉的……这种东西太沉重了。我不想懂,也不想要。”
她顿了顿:“到此为止,不好吗?”
烁炎的动作一滞,还想说什么,池倾已转身飞奔着离去。
医尊摇头,撑着来炆的肩膀,痛心疾首:“妖王,你还记得我当时提醒过你什么?事到如今,你更是一点儿责怪你妹妹的立场都没有!”
烁炎闭起眼,语气极度疲惫:“医尊,我不知会如此。”
那时还是藏瑾死后不久,医尊先是用尽手段拖延着藏瑾的性命,后又日以继夜地守在池倾榻边,替她修补因炼花而破损的灵脉。
那年医尊已经很老了,虽然注重养生,但难得这样熬夜,烁炎瞧着也感觉于心不忍。
于是,在池倾转危为安后,她带了几件最拿得出手的灵器赠予医尊,彼时老者并没有收下她的礼,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望着烁炎的眼神带了几分警醒的意味:“心病难医。她从小并没有养在你身边长大,许多对她影响至深的事,你却是一无所知。若她清醒之后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彼时烁炎只以为池倾的心病皆是因为藏瑾的离世而起,虽然时时挂心,但在池倾清醒之后,却并没有花太多精力,去探究那些对池倾“影响至深”的事。
再后来,等她炼出浮生一梦,便更加笃定那些池倾过不去的事,向来只是与藏瑾有关。可奈何斯人已逝,她只好将一切交给了时间,再也不曾细究医尊的警示。
直到今日。
烁炎终于意识到,池倾在感情上不断地回避和闪躲,或许正是当年自己所忽略的那些过往导致。
“浮生一梦呢?”烁炎抬起手,赤红的妖力自她指尖流转,她试图与那个自己亲手炼制出来的灵器取得联系,然而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不应该啊。”烁炎喃喃道,“哪怕只剩残骸,只要浮生一梦还在孤云城中,我应该可以感知到它才对……”
“很要紧吗?”来炆站在烁炎身边,破伞投下的阴影也将她笼罩其间,他望着她掌中闪动的妖力,轻声道,“我去寻。”
“不用找了。”烁炎摇了摇头,迟疑着收回手,“你先回圣都,我想留在花别塔,等到飞花节过后再离开。”
算算日子,得等到霜降前后了。
来炆若无要紧之事,从未离开过圣都那么长时间。
来炆与医尊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那么点儿不太放心的神色,但终究点了点头:“随时联系。”
烁炎笑起来,牵着来炆的手捏了捏。
当生活遭遇剧变之时,人总要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正如藏瑾死后,烁炎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安慰妹妹,于是在炼制浮生一梦之余,日日拉着她陪自己一道处理公文,最后甚至将其推上了戈壁州圣主之位。
她向来坚信,人只要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等妹妹再休息几日恢复一下状态,她便要给这孩子出一些难题——最起码不久之后的飞花节,得让戈壁州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才行。
只是令烁炎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回,池倾非但没有如当年藏瑾离世那般一蹶不振,反而像个没事人似的,在当天夜里将一大堆的文书卷宗搬到了她的房中。
“姐姐。”池倾垂着眼,漆黑的眸底映着两点摇曳的烛光,整个人冷静得如同黑夜里的一块冰,“这些卷宗,姐姐可熟悉?”
烁炎抽出其中一卷,扫了两眼,当即正色:“是魔族相关的文书……你看了留影石了,银叶谷主到底留了什么信息给你?”
池倾道:“魔族皇室的权利纷争向来错综复杂,近几年才总算尘埃落地。只是他们心怀鬼胎,内部无事,便又往我妖族和修仙界动心思。银叶谷主确实是藏瑾没错,你要说他……死而复生,其实也并不假……而这一切,都是魔族的手笔。”
“他们以此要挟藏瑾为魔族卖命?”烁炎扬起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桌案,“我从未听过起死回生之术,若真有此法,落到魔族手中,是个天大的麻烦。”
池倾摇了摇头,想起留影石中藏瑾如烂泥般的骨肉,眉头拧得更紧:“不是起死回生……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藏瑾的状况,喃喃道:“姐姐,银叶谷的情况如何了?”
烁炎思索了一霎,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异动,谷主……藏瑾这些日子,也一直都在谷中。”
池倾道:“我想去见他。”
烁炎有些担忧:“你一个人?不如请他来妖族呢?”
池倾一怔,笑起来,语气有些微妙的嗔意:“姐姐?”
烁炎盯着她带笑的双眼,凝神注视了许久,直到那点笑意尽数收敛,重新显出其下淡漠而宁静的神色。
“你依旧很在意藏瑾。”烁炎托着腮,若有所思地道,“你担心姐姐在这儿,他会有所顾虑?还是担心姐姐会为他设一场鸿门宴,或是让他永远离不开戈壁州的地界?”
池倾静静望着烁炎。
她看人向来很准,即便不是同母所出,她也明白妖王这个身份之下,烁炎会有怎样的顾虑和考量。
藏瑾被魔族挟持,稍有差错便要化成一滩骨肉粘连的泥巴烂在地里,这样的情况下,她不敢拿他冒半点风险,更不敢将他就这样送到妖王的地盘。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姐姐。
烁炎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敏感,多疑,冷漠,偏执——这是池倾从三连城中带回来的特质。最开始接触她时,烁炎多少能够察觉到一点,但许是因为血缘牵连,或是因为当时的情境之下,池倾只能够依靠烁炎。她很快就和她亲近起来,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将这一面的自己暴露在烁炎眼中。
但是如今,当烁炎有意去剖析池倾的每一个表情,便俨然从其中看见了另一个满身防备的少女。
池倾被烁炎探究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攥紧了拳,视线闪躲着移到一旁,低声道:“我没有这么想……只是觉得,他不会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却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烁炎的神色,见她良久不发一言,补充道:“若我真的忌惮姐姐对他做出什么,一开始就不会告诉你有关藏瑾的事情啊。”
烁炎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歪了歪头,笑道:“可是,你即便对我有所忌惮,也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