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她思索着措辞,尽量温和地说:“我只是在想,我的妹妹,是对谁都这样吧……其实胆子很小,没有安全感,不太会信任旁人,但因为小时候太辛苦了,所以在对待陌生人的时候,反而可以装作很从容的样子。”
池倾怔了一下,有些坐立难安地挣扎着攥了攥裙摆,小声道:“姐姐?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烁炎其实也很少跟人那么走心地聊天,被池倾打断,沉默了一下,又道:“可是,如果遇上谁全心全意地对你,是不是又会觉得自己不太配得起这份好意?对谢衡玉是这样,对藏瑾是这样,对姐姐其实也是这样,是不是?”
她长久地望着池倾,探出手,试探着摸了摸妹妹的头顶,像是几年前她刚刚回到她身边时那样。
池倾低下头,任姐姐跟自己保持着这样亲近的距离,实话说,她们有好久没有如此。
“是这样吗?”烁炎轻声问她,“因为觉得受不起,所以会下意识想要回避……姐姐从前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藏瑾,那时你说你不知道。但其实这是因为藏瑾给了你太多,你又没有机会回报他,所以才会痛苦了这么多年。”
“现在对谢衡玉,你也是这样吗?”
池倾抬起头,神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别说了。我没有……起码对姐姐没有。”
烁炎放下手,想了想:“对我没有,是因为我毕竟是你姐姐。你给我对你的付出找到了一个理由——因为是血脉至亲,所以相对更好接受一些。是这样吗?”
池倾眼皮突地跳了一下,整个人仿佛难以忍受般地站起身,朝后退了一步。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烁炎仰头看着她,火光同样映照着她的眉眼——那是和池倾相似的形状,只是少了几分柔美,看着更加坚毅明丽一些。
池倾皱起眉:“姐姐,你从前不会同我说这些的。而且这些事……真的要紧吗?”
她脸上抗拒的神色十分细微,但在烁炎面前,那已经有很明显的拒绝意味在其中了。
烁炎道:“重要,这很重要。”
池倾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没觉得……”
“对不起。”烁炎却出了口气,轻轻打断了池倾的话,“倾倾,母亲从前也没有陪我太久。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怎样做姐姐才是对的。”
“你从三连城刚回来的时候,我也没有好好问你,过去那些年是怎么度过的。我甚至……还没有浮生一梦那样了解你的过去。”
她抬起头,与池倾相似的眼睛温柔而遗憾地弯起,池倾心头一动,某个瞬间,仿佛确实从中看到母亲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我有点后悔。”烁炎轻声道,“妹妹心中真实的爱恨,对我来讲很重要。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宁愿你忌惮我,怀疑我,只要是你真实的想法,我都不会怪责。”
“倾倾,我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妹妹是怎样的。但是你呢?你明白自己真实的心吗?”
“还是你觉得……那也不重要?”
第109章 第109章“您想听我说,您喜欢谢衡……
池倾起身怔怔看着烁炎,她知道姐姐是当真掏心掏肺地关心着她,可有些问题即便问得再真心,也不是一时便会有答案。
她咬了咬唇,因烁炎不休的追问,身体都有些紧绷,良久,池倾小声道:“不重要吧……至少现在,真心不重要。”
烁炎瞧了她一会儿,点头笑了笑,再不多做评价。
片刻,她屈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文书竹简,故作委屈地道:“既然不愿和姐姐谈心,那还是先来聊聊正事好了。”
池倾缓缓出了一口气,重新在烁炎面前坐下。
那天夜里,姐妹二人畅谈许久,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多年前在圣都的那些岁月。池倾的思绪很敏捷,几乎没有出神的时候,但凡烁炎提及的问题,片刻之后也总能给出最贴合实际的答复。
仿佛谢衡玉的剜眼和远走,对她来讲,并没有产生太多的影响。
两人相谈的话题主要围绕着魔族近年的动向展开,那是个向来不太安分的种族,即便在其内部最为混乱的时期,仍在妖族和修仙界留下过许多臭名昭著的案件,再后来,甚至会有许多四处逃窜的罪犯假借魔族名义行事,弄得人心惶惶。
“尤其近年,自魔族皇室政变结束后,妖族的无端骚乱便越发频繁。”池倾拨动着竹简上悬挂着的字牌,若有所思地道,“魔族要做什么事我都不奇怪,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会选择藏瑾?”
她顿了顿,有些无奈地望向烁炎:“总不会只是因为我和他从前的关系吧?”
烁炎心思几转,却并未很快给出回答,只道:“妖族与修仙界的联盟如今还算稳固,也是因此,魔族近些年虽然小动作不断,但终究未敢造次。我想……若他们真要有所异动,首先要做的,便是从中挑拨离间。”
烁炎执笔在一旁的宣纸上落下修仙界各大世家的姓氏,最终动作一顿,在最上方的“谢”字上画了个圈。
于此同时,她抬眼望向池倾,恰好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一霎失神。
烁炎垂眼笑了笑,点着那个字道:“谢家是修仙界第一世家,名望颇高,地位极稳。近些年来,却只有一件事叫人颇为唏嘘,从前我们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如今看来……却算是个可乘之机。”
池倾并未多加思索,即刻便吐出一个名字:“谢衡瑾?”
正如烁炎所言,身为谢家家主夫妇早夭的独子,纵然谢衡瑾出生时被给予的希望再深厚,但当他幼年早夭之事已成定局,无论再遗憾,也不过是一件令人唏嘘的旧事。
可如今,这位本该死去多时的世家公子重新亮起魂灯,甚至令谢家家主夫妇都为其耗损不少修为命数,得靠求取长命花才得以保命……而这其中种种,又与受魔族挟制的银叶谷主相关,这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多加警觉。
烁炎颔首道:“藏瑾、谢衡瑾……倾倾,虽说当局者迷,可……你难道真的不曾怀疑过么?”
池倾眸色一动,在听到烁炎讲出这话的瞬间,心中居然未生丝毫波澜。
怎会不曾怀疑呢?自她在留影石中确认藏瑾就是银叶谷主后,她便早已开始怀疑谢衡瑾与藏瑾之间的关系——何况,他也并未想要隐瞒,银叶谷如此大张旗鼓地插手谢家之事,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的信号。
池倾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道:“我……猜到了,我会去问清楚。”
“真烦恼啊。”烁炎支着额头,望向妹妹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悯,说的话却不痛不痒,仿佛只在笑谈他人,“谢衡玉回到谢家,谁知道会与藏瑾发生些什么呢?”
池倾垂眸不发一言,许久后才小声道:“姐姐,今夜太晚了。”
“哦,这是要赶人了呢。”烁炎伸了个懒腰,上下打量着池倾,半晌才道,“原本担心你状态不好,我是打算等到飞花节之后再离去的。”
“大可不必。”池倾赶忙接话,“姐姐日日留在花别塔,我难道又要夜夜陪着姐姐批阅公文?如此这般,更是没有安生日子好过了。”
烁炎笑着灭去案上的烛火,倾身上前凑到池倾身旁,在幽暗的夜色里望向她的双眸,小声道:“当真没事?”
池倾摇头:“没事的。”
烁炎笑了笑,拂去池倾脸颊的碎发:“去吧。想做什么做什么,有姐姐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妖族好得很呢,怎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池倾点点头,喉中一时有些哽咽,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戈壁州偏远,妖王长期不在圣都,始终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一番长谈过后,第二日清晨,池倾还是拉着来炆一同为烁炎收拾启程。
烁炎一面虚情假意的叹息妹妹长大了不亲人,一边又偷偷拉着朗山和阮鸢,嘱咐他们好好陪着池倾,时刻将她的情况报上圣都。
阮鸢知道她对池倾的担忧,连连点头,却又欲言又止。
烁炎只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这人族少女的心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放心,阮楠身子不好,我将她带去圣都,是为看管,却不是为监禁,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她的。”
阮鸢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后知后觉,为自己这轻易便被一眼看破的心事而惴惴:“妖王恕罪……阮楠行事无端,初来妖族已不识好歹地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我却……实在是……”
“我也有妹妹,怎会不谅解你呢?”烁炎笑了一下,“不过,这次倾倾若再去见银叶谷主,你便陪她一道吧。”
烁炎侧头望向阮鸢,眸光闪烁间隐去许多思量:“毕竟是与魔族接触,许多事,我怕她把握不住。”
阮鸢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烁炎却已温和地笑了起来:“魔族心眼很多,不念旧情之时,也不是没有啊。”
她轻轻拍了拍阮鸢的肩膀,转身扬长而去,只剩阮鸢一人有些愣神地站在原地,回神时忍不住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阮鸢姐姐,你还好吧?”朗山从一旁探过头来,语气开朗地道,“你是不是害怕那个银叶谷主啊?没关系的,我和你们一起去,朗山已经是厉害的小狗了,会好好保护主人的!”
阮鸢摇了摇头,良久才长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没有害怕啊,只是突然觉得有点……”
她转头望着朗山满是不解的小狗眼,无奈地笑了一下:“只是觉得……若圣主在谢衡玉和藏瑾之间选择了后者,那我之后,说不定得替妖王办事了。”
朗山歪了歪头,愣住:“这是为什么?反正……我不管主人喜欢谁,我都是主人的小狗。”
“是啊。”阮鸢笑起来,抬手用力薅了把朗山的黄毛,“当小狗真好啊,什么都不用想。”
……
“当小狗真好啊,怎么什么都不害怕。”
烁炎离去的那日,妖族的探子带来了有关银叶谷谷主的消息,烁炎用妖力显出那信纸上的文字,递到池倾眼前,有些担忧地对兴致勃勃的朗山道:“你主人如今是真的要去魔族了,你也不怕吗?”
土黄的小狗呜呜叫了两声,绕在池倾脚边又扑又转,尾巴摇得飞起,一点儿畏惧的神色都没有。
池倾接过烁炎手中的信纸一瞧,眉头微蹙,轻声道:“蟮镇?他知道我要去寻他,竟邀我去蟮镇一叙?”
烁炎道:“虽那地方是魔族,但三教九流庞杂,也有我妖族的眼线,虽说比只身入魔域皇城要安全些,但说起来……”
她转头望向来炆,又道:“蟮镇那个行踪诡谲的城主,不会也是他吧?”
来炆敲了敲伞柄:“很有可能。”
烁炎扬起眉,目光微妙地笑看着池倾:“你的这位小竹马,看上去确实有很多秘密啊。”
池倾攥了攥拳:“我会问清楚。”
“可是,到底还是和好懂些的人在一起比较舒服。”烁炎不置可否,抬手搡了搡来炆,“你觉得呢?”
来炆神情无奈,拗不过烁炎,最后还是神情麻木地点了点头。
池倾总算是反应过来烁炎想说什么,沉默着,最终只催着姐姐快点启程,她手中捏着那妖族密探送来的信纸,几乎将它揉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一阵喧闹声过后,来炆终于驾着飞马远去,池倾望着空中那星子般的一点灰影,硬撑了几日的情绪才一下子松了下来。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在阮鸢轻声问她打算何时前往蟮镇时,疲倦地摆了摆手:“我不想去蟮镇。”
阮鸢许久没听池倾说过这样孩子气的话,微微一怔后才反应过来:“您需要好好休息才是。”
“对,我要休息。”池倾点头,神情恍惚地转身往花别塔走,她紧紧攥着阮鸢的手,像是没有力气的老人拄着拐杖,步子都有些飘忽,“我不想见藏瑾。”
阮鸢从不曾见过池倾这样,慌忙应着,点头如捣蒜:“那就不见他了。”
池倾低着头,脸色白得吓人。她越靠近花别塔,凑上前搀扶她的宫侍便越来越多。在众人的簇拥下,她一路往寝宫而去,谁知青|天|白|日的,走到半路,她却忽然轻声道:“去药泉吧。”
阮鸢愣了一霎,忙不迭地应下,又转头嘱咐其他宫侍替池倾准备入浴。
池倾离开花别塔许久,一整个春夏,这药泉都无人使用,幸好日常总有人维护,因此池倾这提议虽说突然,但到底也不难应对。
阮鸢扶着池倾一路往药泉暖阁走,熟悉的花香熏绕鼻端,池倾脚步一顿,忽然极难受地皱起了眉头。
她侧头朝阮鸢使了个眼色,阮鸢当即屏退身旁宫侍,焦急地低头看向池倾:“圣主,您究竟是怎么了?”
池倾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许久后才喃喃道:“谢衡玉……他怎么样了?沈岑和唐呈,都没有传信来么?他是乘着医尊的飞马走的,如今可平安抵达修仙界了?”
阮鸢虽然早有所料,但听池倾这样一问,还是没忍住心头一酸,她用力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医尊的飞马离开戈壁州的地界后就
自行返回了。沈公子和唐公子是圣主您亲自联络的呀……若红蝶没有送回消息,那便是……没有接到他。”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走入药泉将自己整个沉入水底,阮鸢跪坐在岸边的席上,目光担忧地盯着她瞧,水声潺潺,雾色氤氲,时间在此时仿佛也停滞下来。
阮鸢算着时间,觉得已经过去了许久,她实在有点害怕——即便知道池倾不可能将自己溺死,但却依旧忍不住多想。
谢衡玉离开的这几天,池倾状若无事地陪在烁炎身旁,不论是妖王亲自试探,还是旁人留神观察,都觉得她好似没有将谢衡玉放在心上。因此哪怕是阮鸢,都没有想到池倾会在这个时刻突然爆发。
不知过去多久,水声忽然惊起,池倾一下子从药泉中浮出水面。她整张脸憋得通红,水滴不断从她脸颊滚落下来,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泪水,她仰头望着阮鸢,像是浸在冷水里一样,整个人都在不住地发抖。
“我睡不着。”许久后,阮鸢在潺潺的水声中听到池倾微弱的声音,“我每个晚上都会梦到他的……眼睛,它在那个匣子里,血淋淋的、空落落的,滚动的时候……碰到匣壁会有闷响……他那个样子,随手就将它给我。”
阮鸢直起身,试图伸手去握池倾的手,隔着半人宽的暖泉,她碰到她的指尖,那温度居然这样凉,在这暖气肆意的地方,令人很是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