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从何时开始?”沉云欢与扶笙隔着一丈远的距离,沉静地望着她,“先前在汴京的鬼村时,那些天机门的弟子的骨头被蛊虫所吃,做出了嫁祸给你的样子,也是你所为对吧?目的是想以嫁祸自己的方式,将线索指向锦官城。”
扶笙坦然点头,说道:“不错,就是我所为。为这一局我等了多年,从知晓这些事开始,就已经在谋划此局了。”
沉云欢问:“你是如何得知宋氏这些恶行的?”
“因为我死了呀。”扶笙笑盈盈地看着她,裙摆衣袖不停翻飞,数不尽的黑气灌入她的身体里,却对她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我死了之后,魂魄飘回了村中,被子母阵吸引,我看见村里的人都死在庙中,听见他们痛苦地哭喊,奋力往外逃,最后却都被庙中的阵法吸收。我同他们一起被邪阵吸去,但那段时间母阵不知被什么影响失去了效力,我便趁机逃了出来。”
“你既然死了,如何得生?”
“许是我走运吧,命不该绝。”扶笙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躲进了一个被捏好的人偶之中,但不知那人偶是何方灵器,总之我的魂魄寄居于此,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当然,说是‘活’也不完全,毕竟我身上已经不再流淌血液,心腔里也没有跳动,不过凭一口气吊着罢了。”
沉云欢恍然大悟,问:“所以你便开始策划这一切?”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前两年你在春猎会崭露头角,我便将主意打到你身上,只是那时候的你风头太过,又不喜欢凑热闹,便是锦官城闹得天翻地覆,你也懒得搭理,根本不会入局。我本来都打算换个人了,没想到你今年出了这般变故,竟然让我等到机会。”扶笙说着,慢慢笑起来,好像终于有好运降临的样子,开心地问沉云欢,“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助我?”
“你当真要在我的面前说这种话?”沉云欢微微挑眉,见此人因她出事而开心,攥着刀的手心都发痒了。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扶笙缓缓抬起手,看着她身上已经逐渐被过量的阴气染黑的皮肤,轻声说:“我不是要宋氏的人死,而是要他们积累百年的名望毁于一旦,彻底沦为人人喊打的罪人,遗臭万年,所以我要先成恶人,吸收这些镇压多年,从各地汇聚而来的阴魂。如此,才能让仙门之人都看见,宋氏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恶行。”
要杀宋家人并不算难,可是要揭露这些罪行,让宋家藏在暗处的恶行公诸天下,则必须先掀开盖在上方的遮布,单是凭一纸告发,是没有用的。
所以扶笙以身作饵,设局让仙门之人汇聚于此,亲眼看见宋家供奉的神像之下镇压着数不尽的亡魂,亲眼看见她吸收那些亡魂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这才是最有力的罪证。
沉云欢心中的谜团已然全部解开,尽管她素来在这方面情感淡薄,却还是免不了为之震撼,从未想过这个为祸四方,臭名昭著的女魔头,竟然也会谋划出这样一场大局,尽管这是为她自己的私欲复仇,却也难以否认她为“正道”而献身。
“但是我又不想杀太多人。”扶笙抬眼,血红的眼睛看向沉云欢,“沉云欢,你能做到的对吧?你的天火九劫那么厉害,你一定、一定能杀了我。”
“当然。”沉云欢抬起手中的墨刀,见她的肤色都泛起了青黑,已知她时效不多,语气添上几分温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嗯……”扶笙认真想了想,道:“你不要一下将我杀死,留我一口气,我还想,去见我哥哥。”
沉云欢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转头,视线从黑压压的人群中凑寻,掠过一张张震惊无比布满恐惧的脸,落在几丈远之外的师岚野身上,抬手将无量青莲送出,风被火焰卷着,托着无量青莲来到师岚野的面前,被他抬手接下。
他抬眸望去,沉静如水的墨眸隔着遥遥距离与沉云欢对视。
沉云欢看着他的眼睛,免不了承认自己方才在一瞬动摇,无法裁定扶笙的善恶,无法判决她的生与死。
可师岚野似乎永远不会为这样的故事动摇,他镇定沉稳,好像永远能在是非对错之中,寻找到一个坚定的支点,不会迷茫。
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任何判断,但沉云欢却从他身上看到了某种传达而来的信息。
扶笙求死,精挑细选于千万人之中选中了她,选中了她手里的刀,那么沉云欢就没有必要擅自更改她的决定,搅毁她费尽心思设下的这场局。
沉云欢对师岚野抬手,打了个远离此处的手势,继而回过身,笑着对扶笙应道。
“好,答应你。”
第72章 金流(二)
当年沉云欢拿起剑, 还没开始学习剑招时,沈徽年就教过她,这世间的善恶不能一概而论。
那时沈徽年还是慈爱的师父, 抚摸着沉云欢的额头, 语气缓慢道:“分辨善恶是件难事, 若有人杀一人而救千万人,但被杀的那一人又是无辜之人,又如何判定此人善恶?”
“切莫相信世人所定义的善恶, 是非对错, 都由你的眼睛去看, 你的心去感受。”
那时沉云欢还不太明白,只觉得害人就是恶, 救人就是善。恶杀之, 善誉之,这就够了,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站在了善恶的中间,看着面前被阴气缠身的扶笙, 对自己的判断生出迷茫。
扶笙盯着她, 嘴上分明说着求死的话,眼里却全是“想活”二字, 执念太深, 显然还有舍不下的牵绊。
沉云欢握紧了刀, 夜风四起, 绕着她的周身打转。源源不断的阴气滚落下来, 几乎将视线内所能看见的一切掩埋,唯有扶笙的身影尚为清晰,于倾泻而下的洪流之中站立, 遥遥看着沉云欢。
在沉云欢说了答应你之后,她露出一个得偿所愿,却又显得落寞的笑容。
“但是如若事态不受控,我无法保证还能留你一口气。”沉云欢又说。
扶笙张了张嘴,似乎还有些未说完的话,但灌入她体内的阴气实在太多,几乎吸收了神女像下的母阵所收集的所有阴魂,她的皮肤变得乌青,双手也生出了漆黑利长的指甲,血红的眼睛在某一次眨眼时完全失去了瞳色,神识在顷刻间被吞噬。
她仰起头,雪白的颈子爆出数道青筋,黑色阴气将她全身浸染,痛苦使得她发出尖锐的嘶吼:“啊!!”
银光一闪,沉云欢的身形已然随风而动,途中踩着地上的碎藤蔓跃起,在空中旋身蓄力,刀刃在落下的刹那烧起炽烈的火焰,对着扶笙的头颅重重劈下!
“铛——”一声清脆声响,扶笙用尖利无比的爪子挡在身前,正面接下了沉云欢的第一刀。
如此近的距离,沉云欢看见她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神采,面容也被阴气熏染得狰狞,唇色乌黑,实打实的阴鬼模样。她双手一绞,当下就要将沉云欢的墨刀绞断,只是这刀刃的坚韧度实在了得,她这一下并未得逞。
沉云欢将半个身子的力量压下去,将刀向下猛地抽出,转手便刺,速度快到眨眼之间就砍出数刀,扶笙应接得流畅,不仅将每一刀都挡下,利长的鬼爪还数次朝沉云欢的脖子抓去,只是每次都被闪避。
沉云欢当胸一脚,扶笙便被踹得后退数丈停下,两人暂时拉开距离。她发出一声嘶吼,双臂展开,双袖当即奔涌出千百哭嚎哀叫的阴鬼,利箭一般朝沉云欢飞速刺过去。
沉云欢竖刀,狂风自身后奔涌,“扶摇!”
烈火窜高数丈,将半边夜空点亮,迅猛的热浪以沉云欢为中心沿着方圆爆开。狂风所到之处,烈火必将跟随,不过刹那四处便落下了密集的火焰,将周围的人逼得频频后退。
有沉云欢所在的战场,众人无法插手,天火九劫太过霸道,若是他们贸然前去,怕是被敌我不分的沉云欢一同烧死。
火墙不断拔高,乘着风烧了几丈远,薛赤瑶感受到空气中蒸腾的热,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初在春猎会上所面对的烈火。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耳边又重现那日师父对她说的话。
“你败给云欢再正常不过,不必自苛。”
薛赤瑶咬着牙,心中冒出数个冲进火墙的念头,却都被一一按下,眼眸紧紧盯着沉云欢,以至于被火焰照亮的瞳孔里都倒映出那个卷发飘摇,衣裙翻飞的身影。
“薛师姐。”仙琅宗的弟子靠近她,低声劝道:“此处危险,再往后退些吧,云欢师姐在与人打斗时,不太注意周边情况。”
薛赤瑶回过神,稍稍敛了神色,转而微笑着道了谢,又道:“总归我们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不如各自散去,在城内找一找其他人,若是有人受伤也好施以援手,没受伤的便叫他们都来此处集合。宋氏犯下如此罪孽,绝不能让宋家人趁乱逃走,我去寻宋海宁。”
其他几个仙琅宗弟子自是没有异议,随着薛赤瑶转身离去,余下的众人便远远看着。
扶摇一起,散在各处的风都有了炙热的温度,沉云欢的刀刃卷着风涡,耀眼的火焰往墨刀汇聚,她抬手一挥,烈火化作数尺高的风刃疾射出去,砍中空中的阴魂,刺耳的惨叫声过后,便被砍成烟雾消散。
沉云欢挥刀再次欺近扶笙,烈火刀快得难以捕捉,刀刀都裹挟着巨大的力量,只是在砍中扶笙时,就好比砍在黏稠厚实的泥土之中,锋利的刀锋在落下的瞬间便被阴气包裹,无法对扶笙造成实质伤害。
风中的火始终在扶笙的周围盘旋,浓厚的黑气牢牢阻隔,沉云欢一刀一刀砍下去,尽数白费。扶笙的爪子无比尖利,挥舞起来几乎有撕破风的声响,在攻击中落空的几下就将地面抓出深深的爪痕,挠得石砖粉碎,尘土翻飞。
沉云欢连下数百刀,无一刀伤及扶笙,反而被她抓到了机会往肩膀上挠了一爪子,瞬间蚀骨的阴寒顺着伤口往体内蔓延,直往骨髓里钻,顷刻就冻僵了她整条手臂,难以动弹。
她抬手,掌中窜起火焰,覆在伤口上,将跗骨阴气消弭,驱散那股寒冷。沉云欢紧紧盯着扶笙,发觉“扶摇”对她没有半点用处,便收了空中燃烧的烈火,低头看了一眼散落满地的藤蔓。
五行恢复正常后,这些原本硬得如金块的藤蔓也都恢复正常,可若是用这些引“苍灵”,怕也是些小火苗,远不能对抗扶笙。她身上的阴气黏稠浑浊,相当奇怪,像是流动而厚重的泥土,火焰烧不透,并且总能将沉云欢刀上的力道卸去大半,这样下去,她未必能讨得便宜。
扶笙飞身扑来,阴魂自她袖中不断窜出,利爪数次从沉云欢的脸颊,脖子,身体各处擦过,若不是她闪避得快,此时身体怕是布满爪痕。
“云欢姑娘!”奚玉生看着沉云欢被这凶猛的攻势逼得步步后退,甩出了几张符箓,喊道:“我来助你!”
几张符都是上品灵符,如滑动的星芒自左右朝沉云欢飞来,只见白光轻闪,符箓中奔腾出清澈的水流。沉云欢趁机跃起,将水流卷在刀刃上,朝扶笙重重砍去。
她躲闪不及,半个左臂被砍中,当下沉云欢就觉得先前屡次卸她刀力的厚重淤泥散了一些,刀刃落入扶笙的左肩。同时扶笙出爪,刺透了沉云欢的肩胛骨,血液喷涌而出,引得阴魂饿虎扑食一般飞来疯抢。
沉云欢吃痛皱眉,一脚踹在扶笙腹部,同时自己往后退了数尺,抬手捂住肩胛骨上的伤,烈火在血液里流动,及时将阴气给驱散,才得以免了她被阴气侵蚀。
水是有用的,但是用处不算大。沉云欢暗暗思考,目前她的天火九劫只习得了下境中的“风”“木”,剩下一个便是“水”,倘若习得第三劫,定能对付得了眼前的扶笙。
沉云欢的左肩胛骨传来剧痛,血液顺着她的手往下流,不消片刻就染红了草地,她在一片嘈杂声中细细搜寻,却并未在周围听到水声,方圆几里都是旱地。
还不等她细想,血液的味道激发了扶笙体内的阴魂,环绕着她身体的黑雾暴涨数尺,凄厉的吼声此起彼伏,她的面容也越发狰狞可怖,再动身时速度比方才还快了几倍,瞬间便晃到沉云欢的眼前。
缠着火焰的墨刀极快往前刺,却被扶笙抬手以鬼爪接了个正着,火焰烧着她的手,却没留下丝毫痕迹。鬼爪不停收紧,墨刀嗡鸣作响,似正承受着巨大的力量,却始终坚硬无比,不见半分弯折。
沉云欢抽不出刀,不得已松了手,正要后撤先拉开距离,却不料下一刻扶笙释放了万千阴魂,瞬间如同溃堤的河流,将近在咫尺的沉云欢整个淹没,这股巨大的冲力将她猛然冲飞。
狰狞的阴魂飞扑上前撕咬着沉云欢,阴气从她身体穿过,疯狂汲取她的血液。
刹那间,沉云欢的耳朵里充斥痛苦的哀号,男女老少的声音交叠相融,万千人一起哭喊,嘶吼着求救。恨意犹如实质将沉云欢的心脏彻底侵占,她的神识遭受剧烈攻击,痛楚传来的同时,滔天的怨念也跟着蚕食她的理智。
被压在母阵多年,来自十四州各地的无辜冤魂,那些被宋氏所害,又困于此地的凡人,千千万万,同时向沉云欢哭嚎,诉说着无尽的恨意与凄惨,几乎击溃她的神经。
沉云欢感觉自己被这股凶猛的力道冲飞,后背狠狠撞上了一道屏障,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反应,屏障就猛地碎裂,发出清脆声响。
这一刻,沉云欢在无休无止的嘶喊中,听到了水流声。
不是涓涓细流,而是那种犹如千万铁骑过境发出的奔腾、凶猛的水流,湍急的声音几乎盖过了无数阴魂的吼叫。
紧接着沉云欢就摔入了冰冷的河水中,所有声音在同一时间散去,世间静谧下来,刺骨冰冷的液体将她整个包裹。
第73章 金流(三)
所有响动都消失的刹那, 沉云欢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
“哥哥。”
沉云欢感到鼻腔和嘴巴都涌进了霜雪般寒冷的水流,整个身体在水中失重下落,奔腾的水势将她在眨眼间压入江底。
“你后来回来过吗?”
声音又响起, 沉云欢在刺骨奇寒的水中费力地睁开眼, 在一片漆黑的江底看见个年少的身影, 抓着她的手腕,好像再跟她讲话。
“你后悔丢下我了吗?”
话音落下,年幼的身影化作黑雾, 从沉云欢的心口穿过, 霎时间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同时也伴随着浓烈的恨意,几乎想要撕裂她的胸腔, 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猛烈情绪。
她的脑中浮现出年幼的扶笙与兄长相依相偎, 度过严寒酷暑,熬过数个暴雨风雪的夜晚, 受尽村中人的白眼和欺负。
赵峭是没有人爱的孩子,但是扶笙不是, 她还有一个兄长。扶笙在兄长的怀里流了很多泪, 也得到很多爱,兄妹俩手拉着手跌跌撞撞地长大。
可是好不容易长大了, 明明马上就能够迎来更好的生活了, 兄妹二人却因为宋氏歹毒的恶行而生离死别。
沉云欢在这一瞬间与扶笙的情绪共感, 感受到了她心中那无法言说的哀伤和怨恨。她好像落下了泪, 但又好像没有, 因为冰冷的江水包裹了她,她感知不到眼睛有没有湿热的温度。
锦官城依山傍水,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江环抱着半个锦官城, 养活了城中无数人的生命,而宋家城便建在这大江边上。传闻江水是神的血液,山川是神的脊骨,沉云欢在落入江的那一瞬,便被这汹涌的生命力所充斥。
她忽而想起许多年前师父曾说修心修性乃是修行必经之事,凡人只是探知了世间万灵的法则,所以才能引为己用,踏上修道之途。
而沉云欢所修炼的天火九劫则之所以被称作神法,不仅仅是因为此法为万邪克星,更是因为她能够将自己的灵力注入万灵之中,将自然之中的元素之力收为己用。
于是风有多大,扶摇便有多迅猛;树木有多茂盛,苍灵便有多炙热。
同样的,这江水有多奔腾,她所能释放的火焰便有多凶悍。
她感受到寒潭的力量浸入骨头,融入血脉,缠着经络游走全身,最后从四肢百骸汇入心口之处,火种蔓延开来,与水中蓬勃的生机相接,交融。
声势浩大的水流渐渐平息,于沉云欢周身环绕,形成一个将她从头到脚都裹住的水涡,心口的热意开始驱散扶笙所带来的浓烈情绪,也逐步将她躯体里感受到的刺骨寒冷消弭。
沉云欢在水中缓慢地睁开双眼,只觉得身体轻盈如羽毛,好似浮在江水中,吵杂的声音尽数退去后,只剩下了潺潺的水流,很平缓,温和。
她微微抬手,指尖触碰环着她身体的水涡,刹那间和江水的生命接轨,仿佛也化成了万千江流之中的一滴水露。
天火九劫·下境——
“金流。”
沉云欢红唇轻动,徐徐吐出二字,顷刻间江底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好似一条水龙盘旋而出,将沉云欢顶出了水面,重回皎洁的月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