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河岸边站了密密麻麻的仙门中人,都是从宋家城各处赶来,正合力对抗着吸收了万千阴魂的扶笙。她的模样比方才看起来更加可怖,长长的利爪已然满是鲜血,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肢体被撕得粉碎,少有完整。
千百仙门祭出灵力,汇聚在一起散发着绚烂的光芒,分隔数个方位将扶笙给包围起来,只是那些攻击看起来凶猛无比,却少有真正能伤及扶笙的招数。
她身上的阴气滔天,实在太多,身后立着的巨大神女像也带着神秘仁慈的微笑,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似给扶笙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
沉云欢略扫一眼,发现这出手的弟子多是泛泛之辈,仙门之中的佼佼者不过几个,难以对抗眼下的扶笙,更多的仙门之人皆不在此处,想来应该是在宋家城到处搜寻阴虎符。
她抬手,体内的灵力在瞬间迸发,咆哮不止的江水猛然翻滚起来,掀至几丈高空,自她身后奔驰而来,以不可抵挡的雷霆之势奔入岸上。
江水呈现出赤红的金色,所散发的温度不消片刻便将周围占领,灼烧的热意把仙门弟子逼退,顾不上对抗扶笙,纷纷逃去了不被热意波及的安全地带。
火海汹涌而下,分作千万条水龙般在沉云欢身边纷飞,盘旋,她踩着水流飞身上前,同时召来不知滚落何处的不敬妖刀,高高一跃握在手中。
烈火“蹭”地沿着刀刃烧起来,迸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身后的万千水流往刀上汇聚,赤金的水液与刀上的火焰相融,绮丽的光映在沉云欢的脸上,照出一双杀伐凶戾的眼眸。
随着墨黑的卷发纷飞,火红的衣裙飘摆,沉云欢持刀逼近扶笙,当头便是一刀劈下。扶笙完全闪躲不及,凭借本能闪身,这一刀砍在她的肩胛骨处,当下劈碎护在她周身的浓黑阴气,将她半个膀子给削了下来。
扶笙发出一声嘶吼,受力往后退了数步,断臂飞快又与她的身体融合,她挥舞着带着浓稠血液的鬼爪猛地扑上来,朝沉云欢的喉咙狠下一爪。
沉云欢挥舞着刀刃,身法变幻多端,奔腾的赤金火海不断击溃扶笙身上笼罩的阴气,伴随着阴魂痛苦地哀号而发出滋滋声响。金流之火仿佛是扶笙的克星,刀刃轻而易举捅穿她的身体,砍碎飞舞的阴魂。
沉云欢挥动烈火刀,所到之处皆引来赤金水流,恍如在月光下翩翩起舞,却又充满凶狠的杀气,灼烧的温度在空中频频炸开,即便是站得老远,仍能感受到天火九劫所带来的余温。
“云欢姑娘简直太厉害了!”奚玉生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舞刀的沉云欢,黑眸也被绚烂的金流照亮,情不自禁发出感叹,分心问:“岚野兄,你是如何猜得这水乃是那魔头的克星的?”
师岚野倒不算无礼地回答了,但说了一句废话:“猜的。”
“好生无趣的人。”楼子卿忍不住嘀咕。
奚玉生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低声道:“莫要失言,岚野兄不过是不怎么爱说话,哪里是无趣?”
三人站得很近,因此这些小声交流也同样被师岚野听到耳朵里,但他却并不在意,只是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沉云欢身上。打远了看,她像是被数条金龙环绕,烈火刃在挥舞时于空中留下长长的拖尾,变作相当耀眼的弧火,极是艳丽。
在战斗中的沉云欢简直举世无双,独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炽热,她是火焰的掌控者,也是火焰本身。
师岚野那双眼睛常年平静无波,没有情绪,但却在倒映了沉云欢所释放的火焰之后,如同染上了熠熠光彩,变得哗然。
赤金的江水在退去的一刹那,沉云欢与扶笙的身影立在空旷之地,就见她的烈火刀正中扶笙的心口,捅了个对穿,将她身上的阴气尽数捅散。
与此同时,两人后方的庞大的神女像发出“咔咔”声响,裂缝从上方不断出现,碎石纷纷掉落,继而轰然声响接连不断,神女像逐步瓦解崩塌。
沉云欢抽刀,扶笙跌落在地,再抬头望她时,眼眸已经恢复了清明,是相当漂亮的淡紫色。
她露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你果然做到。”
“说了答应你,自然要应诺。”沉云欢甩了两下刀刃,火焰消失,又恢复成浓墨一般死寂的黑刃。金流所耗费的灵力巨大,她此时尚能站立,也是强撑,因此不想多说话,“你时间不多。”
她留了扶笙一口气,但也只有一口,沉云欢的烈火将她体内催动生命的力量砍得稀碎,死局已定。
扶笙在爬起来的途中跌倒两次,最后极其费力地站起身,刚走了两步,忽而就有人喊着“杀魔头”的口号,朝沉云欢二人所站之地冲过来,似乎看战局结束,开始正义审判。
沉云欢双眉一压,忽而横刀,往前用力挥了一下,火刃旋出去,在众人的前方落下,地上被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烧起半丈高的烈火。
沉云欢隔着火墙看他们,冷声道:“后退。”
众人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摸不准沉云欢为何做出维护魔头的举动,纷纷开口讨伐,怨声指责她不该如此。
沉云欢翻腕甩刀,火焰重燃,跳动的光芒照在她侧脸,满是不近人情的冷漠,她往前走了两步,重复前文并且咬字更重,“后退!”
空中的热意逼近,众人只得抬步往后退,在看过方才那奔腾不息的金流之后,此时无人敢向她挑衅。
毕竟沉云欢动起手来,不会管你是正道还是邪魔。
身后传来扶笙的声音,“沉云欢,多谢。”
“不必。”沉云欢回想起在寒冷水潭之下所感受到的浓烈情感,没有回头,也没有道别,只是说:“快去吧。”
扶笙没再多言,一抬手,一根细细的丝线便出现在她掌中。她深呼吸了几口,调整了体内迅速流失的生命,抓着细线往前走,绕过庞大的神女像之后往西行了数丈,便在月光下看见前往的石头边躺着不少人。
其中只有一人站着,月光下他白色的衣袍被风轻轻撩起,背对着扶笙,不知在跟谁说话。
扶笙本想轻轻走过去,吓他一下,可是身体受伤太重,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跌跌撞撞的声音惊动了站在前方的人。
他转头,在皎洁的光下露出一张俊脸,看见她之后拧起眉,“是你?你从沉云欢的手中逃了?”
“没有,我败了,也快死了。”扶笙慢下脚步,朝他走近,“还剩最后一口气,想来找你说说话。”
“我跟你这魔头有什么好说的?”他语气森冷,还带着一丝疑惑。
扶笙淡淡地勾着笑,绕过躺在地上的人,叹道:“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你的态度不能好点吗?”
“你作恶多端,害了那么多人,还想受人礼待?”他转过身来,站着未动,将扶笙上下打量,发现她没有说谎,这的确是濒死的状态。于是他虽说口中语气生硬,但态度还是禁不住软和了一些,“你想找我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扶笙望着他,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像琉璃一样澄澈,完全没有平日当魔头时候的凶蛮狠厉,好像融入了水波般荡漾的情绪,轻声唤道:“顾妄。”
第74章 血亲永不分离
顾妄自然记得。
天机门历来设有降妖司, 主掌追猎那些在人间为祸的妖邪,等同民间衙门的存在。那时顾妄刚加入降妖司没多久,尚没有那么多经验, 在那次出勤探查到有一处偏僻山村闹了妖怪, 平白害死许多人, 于是前往村中搜寻妖怪的踪迹。
那时他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正寻找进入山村的路,扶笙便是在那时出现, 那也是顾妄头一次见她。
她扮作村中逃出来的少女, 说是能给顾妄带路, 然后便佯装好人在他身边跟了几日,到最后被人指认才撕破伪装, 露出本来面目。
顾妄静静地看着扶笙, 烈火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痕,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唯有一双眼睛如含秋水春露,单是看着这张脸, 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邪气。
也正因如此, 顾妄当初才被她这张脸蒙骗,误将她认作好人留在身边保护。
“你忘了?”见他就不答话, 扶笙问他。
“不曾。”顾妄道:“只是那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旧事, 没有必要再提。”
扶笙往前行了几步, 绕过地上躺着的宋家人, 许是累了, 最终挑选了一块距离顾妄较近的大石头旁坐了下来,背靠着石头,卸下了身上的力气。
“当时我就在你身后, 你没有半点察觉,只要我稍稍一动手,本可以直接杀了你。”扶笙歇了几口气,缓慢地继续说:“但我却没有动手,你可知为何?”
看着昔日趾高气扬,行事张狂的女魔头如今这副将死模样,顾妄心中也难免有几分感慨,无量青莲的域破了之后,他已经与天机门取得联络,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来,趁着眼下空闲,顾妄便当真与她聊了起来:“因为我的骨相有几分像你兄长。”
“不是像。”扶笙的话接得很快,又像是喃喃,“不是像……”
“你自己说的,这么快就忘了?”顾妄轻挑眉尾。
扶笙眼眸出神,片刻的恍惚过后,才说:“我先前还以为兄长在抛弃了我之后也难逃一死,可是那日从后面见你的刹那,我还以为他仍活着。”
顾妄了然,难怪当初头次见面,她站在后面唤他哥哥,那神情可能不是演的,因此也轻易骗过了当时的他。
“所以你想在死前把我也一同杀了吗?因为你对兄长恨之入骨,后悔没有将我这个与他相似的人也一并杀死。”顾妄将她上下扫了一遍:“但你现在似乎没有能力胜我。”
“是,我是恨他,但是——”话说了一半又卡住,扶笙的瞳孔轻动,看向顾妄,声音低下去,“但是、但是……”
顾妄等了片刻,原本以为她不会将接下来的话说完,却听她说:“但是我也很想他啊。”
她的脸上出现悲伤的情绪,可眼睛干干净净,没有泪液,因此顾妄分辨不出来她是真情流露,还是仍在假装,没有应声。
扶笙对他提了要求,“反正我都要死了,你不如好人做到底,佯装成哥哥跟我说几句话。”
顾妄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对上扶笙的视线,又好像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像一层轻薄而柔和的白纱,将她的眉眼添上些许软弱。他不知道天底下所有人都像他这样,面对将死之人会生出恻隐之心,还是单单是他被眼前的魔女蛊惑,竟然从心里鼓动起莫名的情绪,仿佛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哀伤、可怜。
还不等他回应,扶笙就忽而抬起手,像是拽着一个什么东西,往前拉动,紧接着顾妄就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腕传来力道。他低头望去,看见被拉起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痕迹,认真看去,似乎是一条细线系在他的腕间,另一头则捏在扶笙的手里。
顾妄讶然,在此之前竟然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手上这条丝线。
扶笙现在极为虚弱,大概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杀死的程度,顾妄只要轻轻动手,这条细线就会断掉。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扶笙现在表现得没有任何攻击性,是以顾妄也并没有过于冷漠无情。
他顺着扶笙拉动的力道来到她边上,在扶笙的示意下,盘腿坐下来,与她的肩头隔了两三尺的距离。
扶笙并未说什么,只是很贪心地往他身边挪动了两下,凑近之后两人的肩头只相隔一拳,堪堪挨在一起。
这样因为受了重伤而笨拙的动作,落在顾妄的眼中,鼓动了他心底的怜悯,但同时他也想不明白,扶笙这样的魔头有什么值得她可怜,这一切难道不是她咎由自取?
顾妄问:“你想要我说什么?”
扶笙望着头顶的月亮,道:“哥哥,你看这月亮。”
顾妄愣了一瞬,听到她这一声满含依赖和眷恋,从唇齿间碾碎又溢出来的“哥哥”时,心头竟然瞬间涌起了万千道不明的情绪,下意识抬头去看了月亮。
扶笙的气息微弱,语速很慢,声音也轻,“如果那天哥哥带我逃上山时也是这样的月亮就好了,这么大,这么亮,或许我就能看清楚你在丢下我离开时,脸上有没有一点后悔,一点伤心。可是那日实在太黑了,我看不清路,也看不清你的脸。后来我等了很久实在害怕,我觉得你不会回来了,就从石缝里跑了出去,寻找你时正被那些恶犬撞了个正着,然后我没有跑过那些狗,被咬死了。”
顾妄沉默不语,此时也终于从扶笙的话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哀伤,她像是被拔光了爪牙的小兽,此时没有半点攻击力,只剩下了死前的悲鸣。
他意识到自己反常的行为是为何,可能是从前只认为扶笙这魔头四处为祸,残忍无情,而今发现她心中竟然还会保留一丝人性。
“你不是恨我吗?”顾妄拾起了心里的怜悯,短暂地扮作扶笙的兄长,问道:“你怪我抛弃了你,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千刀万剐。”
“我是恨你。”扶笙慢声说:“可是、可是我还能再见到你,看见你好好活着,我就不想恨你了。”
顾妄眼皮子一跳,同时心脏好似受了一击,一时间没接上话。
他转头去看扶笙,却见她不知道何时已经没有再看月亮了,而是用那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他。
还不等顾妄有所反应,扶笙就拉起了他的手,视线在他脸上细细描摹着。她感到体内生命在飞速消失,只是在触碰到顾妄手背的那一瞬间,属于活人的,温暖的体温传来。
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跳动的心腔突然有了律动,扶笙感到热意从心口迸发,通往四肢百骸,紧接着就是血液的充盈,五感再次清晰。
这一刹那,她闻见了空中传来各种味道,感受了微风拂过,也发现眼睛传来热意,水液迅速蓄起,视线模糊又清晰,泪珠溢出眼眶滚落。
这是活着的感觉,自从扶笙死后附身人偶,就已经许多年不曾感受过这些。
同时她身体各处传来剧痛,喉头腥甜,大口的鲜血从她唇中流出,片刻就染红了下巴。
扶笙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死之前才久违活着的滋味,她清楚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于是贪婪地看着顾妄的脸,将他的手抓起来,缓慢地用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边。
泪水流到了顾妄的掌心,烫得他几乎想要甩手,但还是强行忍住,就听扶笙哭着说:“哥哥,我找了你好多年呢,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厉害啦,那些害得我们分离的恶人,都被我狠狠报复了,我不会再成为你的拖累,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我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你会忘记我吗?哦,我都忘了,你本来,就不记得了呀……”扶笙几乎没有力气,最后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顾妄说。她在顾妄的掌心轻蹭,把血和泪一同蹭在他的掌中,这样亲昵的动作,表现得好像很依赖他。只是她的呼吸又轻又弱,在他掌心轻拂几下之后,就彻底断了。
顾妄只觉得脑子嗡鸣,魂魄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耳朵响起尖锐的声响,眼睁睁看着扶笙合上双眼,身体没有任何支力往下倒,本能地想要抓住她,却不料手探过去时,她的身体竟化作了云雾一般,瞬间散了。
待所有微光散去后,他的手上便只剩下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偶,身上穿着嫩红和青绿色的衣裙,脸上嵌着一双紫色眼睛,有一个画上去的,大大的笑容,好像很满足,很安详。
只是这人偶支离破碎,左臂断裂,各处都有伤口。
顾妄的心底骤然涌起巨大的悲伤,一时不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怔怔地看着掌中的人偶,脑子一片空白。
少顷,他感觉眼角有些痒,抬手摸了一下,竟是湿润的,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流下了泪水。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很重要的事情,但回忆起来一片模糊。
从前他也追寻自己前半生的过往,却发现入天机门之前的记忆十分仓促,当时去问师父,师父只说他父母双亡,遇到妖邪时被天机门的人救下,然后拜了师门修炼。随后道他凡心太重,执念太深,尽管天赋高但修炼起来也极其容易走火入魔,所以让他不要追忆从前,
如今顾妄回想起来,猛然觉得不对劲,登时方寸大乱,想要起身,却在动身的一刹那感觉心口传来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