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说着师岚野也放下了钱夫人的手,转头对沉云欢道:“体虚,没什么大碍,应当是心病更为严重。”
“真是奇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死胎?”沉云欢看着床榻上躺着的钱夫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周身缠绕的那股若有若无的仙气,残留得几乎没有,但仍旧没有半点邪祟的气息。若真是如表面上看到的这般,钱夫人就根本不可能怀一个鬼胎。
沉云欢对边上站着的下人道:“在哪里煎药?我要去看看。”
“这……”下人露出慌张的神色,频频看向钱老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此时沉云欢的耐心也已耗尽,锐利的眼眸落在钱老爷的身上,戾气几乎在刹那间迸发而出,声音冷然,“我再问你一遍,你夫人诞下的死胎去了何处?倘若再撒谎骗我,我就在这一刀砍了你。”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奚玉生忙在中间劝和,对钱老爷小声道:“你快如实说来,她是真的会砍人,我们可都拦不住的。”
钱老爷吓得大汗淋漓,浑身发软,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两步,被两个下人上前来扶住。他失神地喃喃,“你们都是高人,看来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你们了……”
“快说,是不是你将那死胎拿去做了别的事情?”奚玉生追问。
他猛地擦了一把汗,颤颤巍巍道:“昨日夫人诞下死胎之后伤心欲绝,开始神志不清,总是往祠堂跑。夜间入睡前,我点香拜了请在家里的观音像,当夜那观音娘娘便入梦告诉我,只要将诞下的死胎任取一部分混合汤药熬煮,再喂给夫人,便可让她缓解身体的病症,日后还有机会再怀身孕。”
“你把那死胎混进药里给人喝?!”奚玉生瞪大双目,惊诧地拔高声音,再闻到空中这浓郁的药味里掺杂的臭味,忍不住想吐。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呀!”钱老爷哭诉道:“各位高人,你们看看我夫人,她、她都这副模样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今早起来她喝了一次汤药,精神好了不少,还能坐着与我说会儿话,只要再喝几次,再喝几次……”
“再喝几次,你们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沉云欢冷笑一声,“哪里来的观音会传授这种邪门的法子,但凡长了个脑子就能想明白你拜的究竟是神,还是鬼!”
她转身出了寝房,寻着浓郁的药味一路找过去,就见紧闭房门的厨房之中正有几个下人在煎药,那鬼胎的尸体便置放在盒子里,用一块黑布盖着,其中一条手臂已经被砍下来。
下人们被沉云欢吓得跑出了厨房,就见她拿着盒子走出来,将浑身青紫发黑的鬼胎扔在地上,炽烈的阳光一照,这鬼胎竟然立即发出了嘶哑的叫喊,浑身开始冒着白烟,身体急速萎缩成一团。
匆匆赶来的三人见状,也唯有奚玉生表情极其丰富,瞪眼看着没死透的鬼胎又想吐又觉得害怕,同围在边上的下人们一起发出惊呼。
沉云欢唰的一声抽出刀来,腕间一转,刀刃燃上烈火,随后手起刀落,将蜷缩起来的鬼胎斩碎,烈火烧起来,鬼胎的叫声越发凄厉,竟然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状似要奔跑。
钱老爷见状已经吓得晕死过去,下人们四处逃窜,却见鬼胎不过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很快就火焰烧成了一捧灰。
沉云欢缓缓收刀,斜眼瞥了一下钱老爷,心说早知道这人蠢到这种地步,昨夜就应当直接烧死它。
钱老爷早就不省人事,被下人抬回了房中,钱家的鬼胎已除,钱夫人也只是体虚,便不再有其他威胁,于是沉云欢几人不再多留,离开钱家。
不管是炸山挖路时死的匠人,还是钱老爷这出怪事,都与庙中那尊观音像脱不了干系。沉云欢几人并不着急上京,既然从此处路过,断没有对这些怪事视而不见的道理,回到客栈后就拍板决定去山中的庙里一探究竟。
过了正午,知棋与怀境二人也休息好起身,众人吃了午饭即刻动身,没有耽搁时间。几人边走边问,确认了庙所在的位置,得知环抱着万善城的几座山被称作卧阳山,因为他们万善城在卧阳山的东方,成天面对着日照。而这些高山的另一头也有城镇,在那里这些山被叫作怀阴山。
城中的百姓说从城中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只要顺着一直往前走,下了山之后就能瞧见山里的那座庙了。几人上山之后沿着小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刚接近山顶的位置,忽而看见前方出现了岔路,且还是十分明显的分岔路口,所有人同时停下,不知是路出了问题,还是先前给他们之路的人记错了。
知棋见状,当即掐诀起卦,从两条路中推算,选择了其中一条在前面引路。
沉云欢看着新鲜,转而问怀境,“你师姐还有通过推算识路的本事?那方才我们为何还找人问路?”
“不是识路,师姐是在推算我们行这两条路的结果,然后从中挑选出更好的,不管我们选的这条路能不能找到庙,对我们来说结果都不算坏。”怀境解释道。
奚玉生笑道:“云欢姑娘,天机一术的门道是很深的,我听说我们掌门曾多次邀请你来天机门,倘若你来了,也能学会这些。”
沉云欢还没说话,倒是师岚野先接上,“若是她去了,也练不会如今这一身的刀法。”
他语气冷淡,眉眼沉着郁色,怎么看都不是闲聊的样子,但这样冷漠的气息仿佛全然不近奚玉生的周身,他浑然不觉,笑着道:“所言极是。”
甚至以为这是师岚野愿意与他闲聊的征兆,说话间还热切地往师岚野身边走了两步。
被黏上的师岚野神色更加不好看,楼子卿扒拉了一下奚玉生的手臂,示意他别靠近这冷冰冰的怪人。奚玉生却会错意,说道:“岚野兄,你应当经常笑一笑,总是板着脸会让旁人误会你在生气。”
霍灼音笑了两声,优哉游哉道:“这山上的风景瞧着倒是不错。”
沉云欢没有参与几人的闲聊,眼看着前方又出现了岔路,便走到知棋身旁询问,“如何?”
“有些麻烦。”知棋皱着眉,神色凝重,手指一摆罗盘便在掌中缓慢转动起来,她没有任何停顿地又选择了其中一条路,带着几人继续往下走。
周围的风景几乎没有变化,不论知棋在岔路口选择哪条路,走了不出一刻钟,他们就又会见到下一个岔路口,瞧上去跟之前的没有任何分别。
在第五次出现岔路口时,沉云欢道:“我们一直在原地踏步。”
知棋忽而大怒,涨红了脸,拔高声音冲周围喊道:“究竟是何人藏头露尾,真有能耐何不敢露面?当真以为我们好欺负吗?!”
没有人回应,知棋将身上的包袱甩下来,坐在地上打开,取出常用法器,似要就地摆局斗法。几人面对这种情况,自然也明白可能是有人在暗中做手脚,只是术士一门其他人不懂,奚玉生也学了个皮毛,无人能帮上忙,俱静静地看着知棋动作。
就见她下手飞快地摸出几块玉在地上摆出个阵形,双指一划,淡淡的白光便留下痕迹,将玉器之间连接起来,待图案完成的刹那,忽而“蹦”一声巨响传来,不知什么地方爆炸了。
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住,转头看去,瞧见边上隔了一丈远的距离,竟然炸出来个坟包。坟包被炸塌了一半,里面的棺材被炸得稀巴烂,只隐约瞧见两个抱在一起的孩童。
尸体已经烂成白骨,衣裳还算完好,一人穿着水红色,一人穿着嫩青色,各自手上都戴着金银双镯。
知棋倏地站起身,脸色剧变,“怎会如此?我竟然输了!”
方才几次岔路口,其实知棋已经与这背后做局之人斗上,每一回选路都是在破局,却每一回都在破局之后无声无息踏入新的局中。知棋心中恼怒,方才坐下来打算拿出看家本领与藏在暗处的人斗一斗,却不料才刚摆出攻阵想要打出藏身之人的位置,这坟堆就炸了。
说明藏身之人不仅破了她的攻阵,还将她的术法改了方位。
怀境知晓师姐的性子,先前在城中输了一次已经大受打击,若是在这儿又输,怕是今夜难眠。她上前低声宽慰师姐,“师姐,许是方才没摆好阵,你再试一回,定能找出这人的位置。”
知棋恍恍惚惚,听了这话之后又坐了下来,打算再试一次。
沉云欢却忽而动身,走到路边来,瞧见地上压着不少碎石,她选中一块蹲下来随手翻开,就见那石头下面压着一个荷包,荷包上绣着“师”字,底下坠着墨金交织的流苏。
她低头朝自己腰间一看,就见自己的腰间不知何时空了,此刻才发现荷包的遗失。
“别白费功夫了。”沉云欢抓着荷包站起身,转而对知棋道:“你斗不过这人。”
第85章 张家道人
日头高照, 几人散落地站在路边,影子被投在地上,形成错落的风景。
几人看着沉云欢, 一时谁都没有开口。怀境见自己师姐涨红了脸, 满是窘迫的模样, 不由为她争取,“沉姑娘,还请再让我师姐试试, 或许她这次能行。”
沉云欢轻轻摇头, “不用。”
奚玉生见状, 自然又是担当了缓和气氛的角色,先是用温润的眼眸看了怀境一眼, 意为安抚, 继而转头对沉云欢道:“云欢姑娘何出此言,是有了什么发现吗?”
沉云欢转身, 将手中的荷包系在腰间,反问:“奚玉生, 你可知道你们天机门掌门人的看家本领是什么?”
奚玉生倒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据说也是得天所授的神法,叫神演天机。”
“并不算是神法。”沉云欢水亮的眼眸一抬, 直直地看向奚玉生。
沉云欢对古神法知道得并不算多, 但唯独对神演天机略有了解, 得益于晏少知总是想让她加入天机门, 所以时常会在下棋时对她讲自己的看家本领。
神演天机的前身其实是神衍天机, 意为这天机之术由天上的洞察万物,知晓一切的神仙衍生而来,后来这神法传到了张天师的手中后, 发觉世间已经没有人神的存在,肉体凡胎无法承载“衍”字,因此将此字改为“演”,意为借凡人之躯演示天机神法,以此来减少古神法压在凡骨之上所带来的祸灾。
在所有修炼古神法的人中,也唯有张天师能与天争三分,硬是将神法授予凡体所带来的劫难减轻,也将此法传于弟子,使其有了传承。
但是自那之后,这被改了名字的神法便渐渐遗失神法的特性,变成了一门能够传承的术法,纵然民间流传的五花八门的术法都是由此法衍生的支脉,但神演天机经过一代代的传承,早就大不如从前,时至今日已经彻底失了神性,还能被称为古神法,不过是为了面子上更好看而已。
所以晏少知所修炼的,也不能算作古神法,不过是神法经过一代代修改演化,传承至今的一门术法。
“真正的神衍天机,就是能像神明一样洞察世间万物,能够看见过去和未来,触碰到万物法则,从而操控。”沉云欢踢了踢脚边的石头,说道:“方才来翻这块石头,是我突发奇想的行为,并未随意从地上的那么多碎石中选中这块,但当我翻开之后却看见石头下面压着我不慎遗失的荷包。”
话音一落,几人似乎同时意识到什么,脸色发生微妙的变化。
荷包其实并不算是沉云欢的,因为她的腰间别着刀,所以挂着的荷包总是时不时就会掉落遗失,沉云欢买了几个荷包全掉没了,这个是她从师岚野那边抢来的,今早才挂上。
她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失,但是翻开这个石头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所有突发奇想的行为,早就在背后藏着的那人算计之内,所以才将荷包压在石头下归还给她。
沉云欢在那一瞬,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好像全身上下的所有在这人面前都无所遁形,甚至连她自己都未知的动作,都已然明晃晃地摆在了那人的面前。
从前面对天机门的掌门人晏少知时,她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晏少知的天赋强到只要看人一眼,不需起卦,便能算出这人将来的祸灾与福报,仙琅宗有不少人都躲着他走。但沉云欢面对他时,总是觉得自己不会被看透,就好像有一团浓郁的雾将她包裹起来,形成完全穿不透的保护层,就连晏少知也无法穿透这层雾。
然而此刻,沉云欢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周身的雾气在这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形如无物。倘若这世上还有比神演天机更加厉害的天机术,沉云欢想不到其他,唯有正统的古神法,神衍天机。
所以她很笃定,知棋斗不过背后藏着的这个人。
“如若连我的行为都被窥知彻底,你们就更不必说了,所以我让你别白费力气。”沉云欢的眼眸往周边一扫,扬声道:“高人何不出来说话,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你我都是同道中人,想来布下这个迷局也不是只为了跟我们玩闹。”
此人没有害人的心思,否则他们就不只是在岔路口打转那么简单,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其他人并未感知到附近有人存在的气息,听到她的话,也纷纷转头寻找,然而视线之中只有高大茂密的树木和时落时飞的鸟,更是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完全探查不出有其他人。
沉云欢其实也没有察觉附近有人,她只是凭直觉认为那人躲在周围的暗处,不过是想出言诈一诈而已,见没人回应,抬步往回走,行至师岚野身旁,小声嘀咕,“难道是我猜错了?”
师岚野低眸看她,声音轻缓地询问,“你是如何猜得这是神衍天机?”
“我只是觉得能算出我的行动,必不是普通术法。”沉云欢丝毫没有自夸的神色,很是认真地对师岚野道:“毕竟我也是得天所授之人不是吗?好歹我这凡骨上承载着神法,命格哪能轻松就让人给算出来?”
师岚野静静地看着她,眼底里沉积的浓墨好似一下被搅浑了,散开,晕染出轻浅的,不明显的笑意。
“难道不对?”沉云欢反问,脸上有一种如果你觉得不对最好有合适的理由反驳我的表情。
师岚野轻轻摇头,低声道:“你说的都对。”
沉云欢得到满意的答案,嘴角翘起不明显的弧度,转身走向知棋,打算与她商议破局之法。
师岚野将目光从她的背影收回来,将头稍微一偏,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那棵树枝叶葳蕤,树干极壮,看起来像是在山上野蛮生长了几十年,分叉处的枝丫都有人的大腿那么粗。
忽而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风,那遮天蔽日的树冠倏尔摇晃了起来,满树的叶子哗然作响,发出不小的动静,惹得几人同时转头看去。
紧接着,他们便看见那树后走出来一个身着鹅黄色道袍的女子。
她模样极是年轻,黛眉星眸,五官犹如仙笔精心描绘,精雕细琢地嵌在白皙的面上。长发以木簪绾起,垂下来两条黑白交织的长缨耷拉在双肩,略显宽松的道袍隐隐遮住身形,只露出里面雪白的长衣。
纷飞的枝叶形成斑驳的金光,落在那女子的身上,光影婆娑,恰如神仙临世。
她面上带着轻浅的笑,看起来姿态很放松,因此显得眉眼有几分轻佻,手中拿着一把白纸扇,唰一下展开,上面则是四个墨色洒金的大字——万法归一。
清风徐来,那女子缓步上前,行了个拱手礼,声线有种不大正经的慵懒,“失敬失敬。我不过是想着前路危险,想劝几位就此回头罢了,不想几位也是高人。在下张元清,不知各位如何称呼?”
走到近处,几人当然也分辨出来,这女子便是昨日被钱宅的家丁赶出门的女道。
沉云欢转过身来,正面朝向她,打量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晃而过,“三山嫡血字辈?”
张元清道:“正是。”
“了不得,道家人。”沉云欢道:“想不到过了那么多年,神衍天机还是落在张家的血脉上。”
“不敢当。”张元清笑眯眯道:“我不过是出自无名无姓的旁支小门派罢了,没有什么正统的传承,偶尔习得此术日夜钻研,也不过才学会皮毛,略懂一二。”
知棋的脸色一阵青白,不大爽快地说:“略懂一二哪有这般本事,你还是莫要谦虚。”
张元清轻摇着扇子,笑着没有应声。
奚玉生见来人没有恶意,欣然上前与之交谈,简略将几人的姓名和身份做了介绍。他热切地问道:“张姑娘,你也是要进山去寻那观音庙的吗?”
张元清点头,“自然,不过我其实也不敢孤身一人闯过去,现在有你们做伴真是太好了,我为着方才的事给各位赔个不是,希望我们能够同行。”
隐约从沉云欢的口中得知面前这年轻的女子极有可能身负神法,能在这般轻松的状态下将几人耍得团团转,可见本事不小,楼子卿与奚玉生自是对同行没有意见。霍灼音向来不参与队伍中的决定,她在白日更是一身懒骨头的模样,话都懒得说几句。
知棋约莫是不想与张元清同行的,毕竟一而再再而三在她那里挫了锐气,然而她在队伍中没有任何话语权,只得忍着气与怀境一同沉默。
师岚野仍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平日里的任何事他都不会过问,只要与沉云欢没有关系,甚至得不到他施舍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