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那人听见了有人进门的动静,转过头来,是张元清的脸。
只是她那双眼睛极为诡异,眼角竟然像狐狸一样吊着,沉云欢看得分明,那眼仁不似常人是圆的,是竖瞳,泛着幽幽绿光。
沉云欢站在门处没动,拇指顶着刀柄出鞘几寸,凛冽的杀气迸发,裹着风直直地冲着张元清而去。
就见张元清一抬手,手中的扇子轻轻挥了一下,杀气形成的风涡散去。她道:“是我。”
声音如常,没有邪祟入体的样子。沉云欢撤手,刀又合鞘,“你怎么在这?”
张元清反问:“我还想知道你们是如何进来的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院门又没锁,自然是走进来的。”沉云欢朝她走去,又仔细往她脸上看了一眼,近距离看就发现那完全是一双狐狸的眼睛,随着她挪动视线而轻转,显得整个人妖媚横生,“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张元清道:“狐眼通阴阳,我这是借灵狐的眼睛,方便看清楚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沉云欢往院中一指,“外面那些?”
张元清颇显意外,“你能看见?”
沉云欢将手往前一伸,丝带另一头所缠着的人被拉着往前走了两步,也进了屋中。沉云欢道:“他可以看见,是他带我进来的。”
张元清看了他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有些人天生体质特殊或阴气重,的确是可以隐隐看见这些东西的。”
她两步走到沉云欢面前,并起的双指抬高,一点光芒凝结在指尖,忽而往沉云欢的双眉之间点了一下。瞬间一股清凉没入脑中,灵气一闪而过,她就觉得双目一明,视线之中好似有了什么变化,却又分辨不出来。
“你来。”张元清拉着她走到门边,用下巴指了指院子,“瞧见了没?”
她的声音很轻,很像是怕惊动什么东西那样,沉云欢循着方向去看,这次看清楚了。惨白的月光之下,原本空旷的院子里站了密密麻麻的人——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这些东西大体是人类的轮廓,但生了一张狰狞无比的鬼脸,皮肤像是浓稠的尸水里泡皱了的模样,布满褶皱,遍体青黑。
它们浑身裹满鲜血,甚至是新鲜的,往下流淌着的样子,流得满地都是,正齐齐地面朝着沉云欢三人所站的地方。
沉云欢不免被这样的景象惊了一下,当下明白方才师岚野为什么会在门前说“这里干净了”,从进院子他所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带着沉云欢在院子里左右绕着。
沉云欢的神色有一瞬的扭曲,嫌弃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一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邪物,你可以理解为鬼胎长大之后的模样。”张元清转头,回到床榻前,摸出一张符弯身探进床中。
床上是傍晚时跟张元清和沉云欢闲聊的女子,此时正双眼翻白,嘴巴大张,直愣愣地躺着,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沉云欢从前没遇到过这么奇特的东西,仿佛一脚踏入新的领域,此刻好奇心相当旺盛,马上又跟过去,在她身边站定。她看着张元清将符箓折起来,塞进她的口中,再一推下巴,她就合上了嘴,咬住符箓,随后双眼一闭,好似安稳地睡去。
“只是入邪了,不严重,等天亮就好。”张元清略微向她解释了一句,随手摸出来个比巴掌大一些的罗盘,上面刻满了金色的小字,被她的手指拨弄着缓缓转动。
她低着头飞快地掐着手诀,沉云欢在旁瞄了一眼,发现她其实能看懂这个手诀,以前晏少知在她面前寻东西的时候施展过。
沉云欢心念一动,问道:“你在找什么?”
“入口。”张元清回答。
沉云欢走了几步,站在屋子的正中央,轻轻闭上眼睛。呼吸一轻,她就听到了空气中所流动的风声,从窗子、门口,以及床榻侧边的屏风后涌入屋中。
顺着风流走遍整个院落,沉云欢立即对这院子的结构清晰无比,发现屏风之后有一扇通往后院的门,而后院里的井口底下传来空腔的回响。
沉云欢道了声跟我来,随后拉着师岚野,带着张元清来到后院的井口边。月光照不进井里,即便是撑着井口往下看,也是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
沉云欢道:“这底下是空的,没水。”
“下去看看,我先打头。”张元清将扇子别在腰后,折起双袖,将双掌缠上绸带,而后摸出个亮盈盈的夜明珠咬在嘴里,二话不说就翻入井中。
她的身姿出乎意料的矫捷,这一个翻入井口的动作让沉云欢惊了一下,还以为她会直接摔下去,定睛一看却发现她不知怎么在窄小的井口里调整了姿势,双手双脚展开撑在井壁上,就这么往下一滑,朝井底滑下去。
沉云欢看见她嘴里咬着的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越来越往下,约莫有一丈半的高度才到底。
不算很高。沉云欢估量了一下,转头问师岚野,“能下去吗?若是不行你就留在上面等着。”
师岚野神色淡然地颔首。
她起身解开与师岚野交缠手腕的丝带,踩上井口往下跳,很轻盈地落在地上,并未发出多大声音,却仍然在井底荡起微弱的回音,站定之后往旁边走了两步,仰头望着。
很快上面就传来了声响,她看见师岚野直直地跳下来。这样高的距离寻常凡人跳下来一定会受伤,但他落地时却看起来轻飘飘的,鞋底踩上地面没有半点声响。
沉云欢用疑惑的眼神询问,见他抬手,指尖夹着一张符箓。
这是奚玉生的符箓,很鲜明的黄纸金字符,造价相当昂贵,用起来也极其方便,便是没有灵力的凡人也能驱使。但他平日里都是当落在地上的树叶一样挥霍,还喜欢赠送别人。沉云欢先前就从他那里拿了不少,不过都已经用完。
想来也是,师岚野偶尔会给奚玉生分一碗饭,自然会得他所赠的符箓。
她转头看去,见张元清已经走出几步远,夜明珠的光芒扩散出去,虽然不能企及整个井底,但隐约也能从漆黑的边缘和回响中感知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
沉云欢抽出刀,火焰沿着刀刃烧起来,光芒骤然增强,驱逐周身的黑暗。她往前两步,旋了半身一甩手将刀给平着扔了出去!
墨刀带着灿烈的火焰在空中飞速旋转,快速往前,一时间井底的全貌便呈现在三人眼前。
整体约莫是个半圆形的腔体,左右足有两张宽。墙壁贴了光滑的石砖,显然这个地方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专门被修建出来的。正前方视线的尽头处,能看见一扇巨大的双门,贴合圆形的穹顶仿佛支撑着整个地下空间。
那双门上雕刻着两朵对称的,极为庞大的金色莲花图案,门的边框则翻起厚重的云海,镶嵌了数不清的白色珍珠拟作云朵,再绘以大片的金漆拟作仙光,于火焰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极是高大宏伟,富丽堂皇。
神圣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只看了一眼便心生敬畏,无形的压迫如潮水般奔腾。
门的正上方,则正有金灿灿的三个大字:奉神庙。
第89章 非请禁入奉神庙(四)
“郎君, 郎君……”
耳边传来轻唤,湿冷的气息黏腻地包裹住他的耳朵,那尖细而缥缈的声音顺着耳朵钻进去, 让奚玉生一下凉到了心底, 整个脊背都冒出冷汗。
他只在方才门口那女子转头的一瞬间, 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可等到他再睁眼时,已然坐在一个贴满红色双喜的房间, 桌上摆着喜烛, 燃烧时散发出的光芒与寻常烛火不同, 泛着幽幽绿光,将整个屋子都衬得阴森无比, 没有半点喜庆的样子。
奚玉生动弹不得, 不知中了什么邪门的术法,在床榻边坐得极为端正。绿色的烛光下, 就见他一身赤红的喜袍,头戴新郎官帽, 身上绑着红花喜绸, 墨发披在身上,两手落在膝头处, 白净俊美的脸上覆一层奇异的光彩。
那新娘装扮的女子似乎就在他的身边, 身体柔弱无骨却没有半分人的温度, 好似生长在湿腻环境里的毒蛇, 死死地纠缠住了奚玉生。
他余光瞥见自己这一身喜袍, 吓得心脏咚咚跳个不停,身体半点不听使唤,就连想要开口说话也无法张开牙关, 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女子弯下头,贴在他的心口听了听,奚玉生的余光好似就看见她腐烂的半张脸,皮肉几乎全部剥落,隐隐露出腐肉之下的白骨。
“郎君,你的心跳得好生快,我听人们说,男子遇见爱慕之人时也会如此。”女子仰脸望着他,那张腐烂的脸忽而凑近来,几乎与他面贴着面,轻声问他,“郎君也心悦我,是吗?”
奚玉生差点没被吓死,本能地闭上眼睛,以此来减轻自己心脏所受到的伤害。
“为何不睁眼看我?”也不知是手还是舌头,总之是湿滑黏腻的东西,带着冰冷的温度落在奚玉生的下颌骨处,顺着轮廓轻抚,“郎君也是嫌弃我这张脸吗?”
奚玉生求爷爷告奶奶,希望现在来个人救救他,他长那么大头一次碰上这么诡异的事。
这阴鬼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化成,那些驱邪的符箓对她竟没有半点作用。奚玉生虽说师从天机门,但他生来天赋算不上出众,不过是年幼体弱多病才在天机门静养修身,平日里出门在外全依仗身边的护卫和身上的法宝。
近几个月他都与沉云欢同行,因此将身边的护卫撤去大半,就留了雀枝燕流二人随行,却是没想到这遇上的事一桩比一桩邪门,都还来不及有任何呼救,就陷入了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困境之中。
只听身旁的阴鬼忽而长叹一声,哀怨道:“我知了,你们男人总是这个模样,天生喜欢那些皮囊貌美之人。无妨,我也不指望着能与你厮守,只要你能让我怀了身孕,你是死是活,也都无所谓了。”
她说着,就往奚玉生的身上爬,软绵绵地坐在他的腿上,将手搭在他的双肩,把他往床榻里按下去。
奚玉生本能地想要鲤鱼打挺,奋力与身上的桎梏斗争,咬死的牙关显得腮帮子收紧,整张俊脸都涨红,却没能动弹分毫,任凭这阴鬼将他推倒。
眼看着这阴鬼慢慢爬上来,想要解开他的衣扣,他陷入完全无可奈何的境地,想着再耽搁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事,便在心中念动平日里绝不会动用的法诀。
只是这法诀刚起了个头,他忽而感觉身上一轻,那股将他包裹起来的湿冷触感消失,紧接着传来那阴鬼一声凄厉的惨嚎。
“打搅你的好事了?”头上传来含着笑意的声音,奚玉生陡然睁开眼去看,就见霍灼音的脸出现在视线内,一双笑眼正慢悠悠地望着他。
奚玉生当下一喜,欣喜地睁大眼睛,“你怎么来了?!”
话音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桎梏解开了,赶忙爬了起来,看见霍灼音好整以暇地站在床榻边。屋子的正中央有一柄相当威武的长枪,穿透阴鬼的胸腔,将她死死钉在地上。
正如张元清所言,阴鬼像是极其惧怕霍灼音的样子,此刻便是被钉在地上也不敢挣扎,只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奚玉生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喜袍,当下飞快地动手解开衣扣,将衣袍脱下来扔掉,顺手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摘了头冠,转而对霍灼音道:“灼音,真是太谢谢你了,若不是你及时赶来,我恐怕要栽在此处!”
“不必多礼,我不过是听到这里有动静,所以才来看看。”霍灼音弯着眉眼,唇边噙着轻浅的笑意,便是这满屋子森然的绿光,也衬得她面如白玉,眼若繁星,令人眼前一亮。
依照奚玉生平日的礼节,本应该在此时郑重道谢,却不想对上她的笑眼时,不知是方才被这阴鬼惊吓得太过厉害,还是因获救而欣喜,心脏仍怦怦直跳,未曾平息,耳朵也跟着发热起来,他稍显慌乱地转头错开了与霍灼音的视线,转而看向地上蜷缩起来的女阴鬼。
“你你你。”奚玉生用手指点了点她,差点被她害了身体,自然是一肚子的气,但看到这十五岁的姑娘,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道:“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那阴鬼哀求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不是你捡了我的生辰八字吗?你我这是两厢情愿!”
奚玉生皱着眉头,表现出严厉的样子,训斥道:“休要胡言乱语!你已亡故,怎能与活着的人成亲?你这不是害人性命吗?”
“是娘娘说,我可以自己挑选夫婿。”那阴鬼哭哭啼啼起来,声音幽怨尖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让娘娘欢心,娘娘下凡而来,赐福凡民,只有生出更多的孩子,我们才能报答神的恩惠。”
“你说的娘娘是何来头?”霍灼音双手抱臂,缓步走到阴鬼的身旁,低头看着她问道:“可是你们这村子里供奉的观音?”
“自然。这世间哪还有第二位观音娘娘?”
奚玉生赶忙说:“她在何处,你快快带我们去见她。”
“不可。”阴鬼道:“娘娘素日都在奉神庙之中,只会见诚心参拜的信徒,非请则不可入庙,倘若惹怒了娘娘,后果不堪设想!”
霍灼音问:“若是我今夜非要进去呢?”
“娘娘会放出冥界恶鬼来惩治擅入奉神庙之人。”
嘀嗒、嘀嗒——
细微的水从角落传来,空中的风流静止,飞出去绕了一圈又转回来的墨刀被沉云欢接在手中,整个井底静下来,似乎连身旁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安静得落针可闻。
大致将整个空间前后看了一遍,确认此处没有妖邪后沉云欢熄灭了刀上的火,让师岚野从锦囊里拿出提灯。
提灯的中央镶嵌着几颗会亮的珠子,注入灵力之后便能调节光芒的强弱,散发出的白光柔和,但即便是最亮的光芒也无法扩散得很远,只能暂时为周身照明。
合刀入鞘,沉云欢抬起头,看见光芒的尽头处,那座金碧辉煌的大门若隐若现。
奉神庙正如那钱老爷描述得一样,其奢华程度远远超过这村子里的其他建筑,很难想象这枯井之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建筑。方才火焰照亮方圆的刹那,沉云欢直愣愣地看着高大的嵌金莲花双门,竟也在那一刻失神,感受到不可攀越的神性,重重压下来。
她抬步上前,追上走出十几步的张元清,小声提醒,“此地过于古怪,你当心。”
“不要紧。”张元清面对这些,则表现得很是经验老到,许是她了解的情况比沉云欢知道的要多,又或者面对的情况正是她专攻的术业,因此她的状态仍然十分轻松。
三人走到尽头,近距离看去,那嵌金的莲花则看起来更为巨大神圣,若一尘不染的洁净神花,不可亵渎。
张元清再往前行了一步,忽而手中那原本缓慢转动的罗盘飞快毫无章法地乱转起来,她当即停下了脚步,道:“不能再往前了。”
沉云欢也停下,没有贸然行动,只是想到了一个很恰当的进门方法,试探地问道:“不如劈开这道门?”
“今日不宜进。”张元清微微挑起眉,哼笑一声,又说:“有点麻烦,看来我们才是没有被邀请的不速之客。”
沉云欢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正要追问,余光却忽而看见师岚野转头,朝后面看了一下。她仿佛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循着师岚野回头的方向望去,骤然瞳孔一缩,刹那间就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
锋利的墨刀出鞘,寂静的空间回荡起啸声,张元清被惊动回头,就见身后原本空旷的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是与上面院中站着的那些一样的妖邪,不同的是这些妖邪怒目圆睁,凶狠的鬼脸极其狰狞,皆死死地瞪着沉云欢三人,仿佛带着浓烈的恨意。
张元清道:“它们是在此守庙门的。”
“进不进庙?”沉云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