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因为他们并非死了,而是半生半死。他们不是鬼,是妖鬼。”张元清声音压低,故作玄虚完了之后,这才为她解答最初的问题,“你的刀尚没有砍阴鬼的能力,所以你昨晚的攻击对它们没有用。”
沉云欢听着这些,觉得颇有意思,在张元清的身边盘腿坐下来,随手将腰间的刀接下横在腿上。刀鞘在日光之下仍然呈现出暗沉的光芒,精心雕琢的纹理清晰分明,每一条纹理都暗刻了镇邪咒,让沉云欢的墨刀安安静静。
她握住刀柄往外抽了一半,刀锋发出轻微的尖啸,墨色的刃便在金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光芒,映入两人的黑眸中。
沉云欢低头看着它,开口训斥,“你怎么回事?为何还有你砍不了的东西?”
“好刀。”张元清眼眸微眯,“可有名字?”
沉云欢道:“不敬。”
张元清道:“你这刀已经足够坚硬,应该取个柔软的名字,刚柔并济方能不折。”
沉云欢先前从方寇松的口中听过这样的话,也因此耿耿于怀,今日又听张元清如此说,便问:“应当取个什么名?”
“迎春开趁早春时,粉腻香温玉斫姿。”张元清念了一句她从未听过的诗,并道:“不如叫迎春花如何?”
“谁会给刀取这怪名?”沉云欢马上否决。
张元清倒是坚持,又劝了一句,“好不好听不要紧,关键是有没有作用呀。”
沉云欢没再说话,而是陷入了一种回忆往昔的沉默,指尖轻轻摩挲着刀刃,眉眼间似染上怅然。
少顷,她缓缓开口,低低的语气有几分落寞,“从前人人都夸我这‘不敬’之名取得好,让那把剑一飞冲天,受万人仰慕,但后来却折了。”
沉云欢停了停,将刀合鞘,双臂微蜷,像是将它抱进了怀里一样,“改什么名字没有意义,我自会保护好我的东西。”
张元清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突然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吉星入命,怎么也死不了,为绝处逢生之相。沉云欢,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沉云欢:“自然是好事。”
“非也。”张元清摇头,道:“往往这种人也伴随着非常凶的命格,这一生想要太平地活,不可能。”
“你以前便是这种命格。”她对沉云欢说。
沉云欢迷茫,“以前?现在不是了吗?”
张元清到这儿却不说了,卖了个大关子,又露出了那种“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沉云欢啧了一声,略有不满。但方才从她那里已经听到很多事,没道理再逼问,就道:“你既然这么了解我,何不教我两手神衍天机,作为交换,我可以教几招天火九劫。”
“嗳,那可不行!你当这是饼子换馒头呢?”张元清道:“我这边要是把我们门派的看家本事传你了,回去师父还不打死我。”
沉云欢企图给她支招,“你别让你师父知道就是了。”
张元清摆了个掐手指的架势,在她脸前晃了晃,问:“那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你们昨日会上山的?”
沉云欢心道这人真是鬼精得很,不想说的话什么都套不出来,怕是在她身上讨不到便宜。
张元清道:“你少在心里骂我两句。”
沉云欢讶然,“这你也能算出来?”
张元清道:“这还用算?你脸上的表情写着呢。”
沉云欢放弃了与她闲聊,站起身将刀卡进腰带之中,“我要出门了,你自便。”
张元清碗里的饭也吃完了,随手搁在地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忙活了一夜没睡,她打算先去休息,走前对沉云欢道:“明日是初一,你们先进庙拜观音,拜完之后什么都不用做,太阳一落山你们所有人就开始睡觉,他自会将你们请到奉神庙。”
沉云欢问:“他是谁?”
“观音娘娘呀。”
“那你呢?你不进去?”
“我自有办法去找你们。”张元清打了个哈欠,声音变得更懒了,含糊不清道:“明晚你时刻注意我的暗示。”
沉云欢还没追问她所说的暗示指的是什么,她就进了屋关上门,思及她精神看起来有些萎靡,沉云欢便没再去打搅。
她出了院门,往村中行了一段路,就陆续看见路上出现了村民,或是劳作或是闲聊,瞧见沉云欢了便热情招呼,甚至还会闲问两句,热情地邀请她去家中吃饭,被沉云欢一一推拒。
村中草木茂盛,来往的人也如常生活,沉云欢走在其中,感受不到任何邪祟的气息,更没有看出这些人有死人之相。鸟语花香,风景优美,沉云欢一时间有些恍惚,并非质疑张元清的话,而是对这村里未知的危险感到茫然,这是她从未涉猎的领域,因此也久违的有了极其危险的预感。
她加快脚步,打算去寻师岚野等人,心里正念着,忽而就瞧见前方的路上出现了师岚野。
他正慢步走来,今日换了身雪白薄衫,墨黑的长发以水蓝色的发带半绾,明媚的金光尽数落在他身上,沉静的气质将他包裹,远远看去极为俊美不凡,成为满眼的绿景之中唯一一抹晃眼的亮色。
他好似因为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而备受村民欢迎,老远沉云欢就听见边上坐着的妇人笑着问他,“小郎君,可有婚配?”
从前这种陌生人的搭话,师岚野是一概不理的,这次不知为何脚步稍停,板板正正地回道:“尚无。”
妇人打趣道:“难不成小郎君也是为了求姻缘而来?”
师岚野正要说话,便被匆匆走来的沉云欢抓住了手,不由分说地将他带离,行至四下无人树旁才停下。转过头来,沉云欢的眉头皱着,一副很不满意他方才行为的样子,“不要跟这些人对话,他们不是活人。昨夜不是说了这村子古怪,你行事应当更为谨慎才是。”
师岚野望着她,眼眸里落了金光,照得平日里漆黑的眼仁有些浅色,于是显出几分温和,“他们不是恶人。”
“是与不是,你说了也不算。”沉云欢感受到这地方存在的未知危险,终究是心里不安,因此也免不了有些烦躁,但素来要面子,这些话自然是咬死在牙关里,只问道:“你昨夜睡得好吗?”
师岚野一敛眸,落进里面的金光消散,又变得黑沉沉,“不大好。不该如此。”
沉云欢问:“什么不该如此?”
师岚野未说,只是忽而抬手,递给沉云欢一个东西。
沉云欢一看,发现是个巴掌大小的泥人。只是这泥人的模样竟然与她有八分相似,衣袍则是先前在仙琅宗山脚时她穿的那套雪白立领衬衣配赤红无袖外袍,五官刻画得精细,似笑非笑,鲜活动人。
师岚野约莫是天生有一双这样的巧手,不管什么都会做,且做得极好。
可就算是有如此天赋,要做出这样一个泥人,可不是半盏茶一炷香就能完成的。
沉云欢用手指轻轻摸了摸泥人的小脸,忽而心头一动,难得冒出几丝隐秘的内疚,抬头望着他,“你彻夜没睡啊?”
第92章 莫将玄门作市井(三)
师岚野没有说话, 不过答案显而易见。
沉云欢回忆了下与师岚野同住一间房的人,是奚玉生的随从燕流,也是个寡言沉默之人, 在队伍之中他几乎没有跟师岚野说过话。
难怪他昨夜会跑出来, 想来是与陌生的人同在一房很不自在, 但师岚野也不是喜欢随口抱怨的性子,所以就默默在村中闲逛。
师岚野安静的时候可以成为完全不存在的人,在房中不会发出一点动静, 因此就算枯坐一夜来捏这个泥人也不会吵到房中的另一人。
沉云欢越看着手里的小泥人就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或许是因为她将师岚野带下了山, 带到这危险的世俗之中,她就莫名有一些责任心。
起初这些责任心只是局限于师岚野的安危, 现在还莫名其妙地扩散了, 为着将师岚野丢与他人同房睡而在意。尤其是师岚野这副什么都不言,逆来顺受的样子, 让她又回想到了当初在山上被欺负的时候。
她将泥人挂在自己的腰间,几乎挨着师岚野的手臂, 把声音压低, 听起来像是哄慰:“你别担心,不论这里有什么危险, 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伤的。”
师岚野静静地看着她, 眼眸像是一捧融化的雪水, 干净澄澈, 好似不管面对什么都可以坦然接受的样子。
沉云欢愈发愧疚, 又道:“既然你不喜欢与别人同住一间,今夜便还是与我一起吧,不过张元清说村中有桃花煞, 先将其他人安排妥当再说,我们去找他们商议一下。”
师岚野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眉眼骤然舒展了,眼底蕴着不明显的笑意,衬得容貌更加昳丽。
忙活了一整夜,大约也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
沉云欢没留心这样细微的表情,只抬步往前走,喊着他跟上。二人一路来到奚玉生等人住的地方,见几人早已会合,皆在屋中坐着议事。
“云欢姑娘,你来得正好!”见沉云欢进门,奚玉生率先起身,几个大步迎上来,道:“昨夜我与灼音有了大重大发现,正要去寻你呢!”
沉云欢往里走,看见门前的位置站着雀枝和燕流,桌边则坐着楼子卿和知棋姐妹俩,霍灼音坐在窗框处,姿势懒散地往外看着。房间并不大,这么几个人就将屋子衬得有些拥挤,不过这几人倒是瞧着气色不错,显然都好好休息了一晚,没有受到昨晚怪事的干扰。
沉云欢与其他几人简单颔首算作打招呼,找了处地方坐下,问道:“何事?为何不直接用玉牌知会我一声?”
“那玉牌被我不慎摔坏了。”奚玉生没好意思说昨晚上跟沉云欢联络的时候正被那女鬼吓了个正着,失手甩飞了玉牌,当场从中间碎裂,不能用了。
沉云欢想起昨夜的事,道:“这东西不用也好,昨夜我在与你说话的时候,听到了别人的声音,约莫这村子里的妖邪有些手段能干扰我们之间的联络。”
“的确!”奚玉生正色道:“不知你们在来的路上,有没有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沉云欢自从得知这个村子里都是半死半活的人之后,就对他们完全没有了探寻的兴致,毕竟到时候都是要一刀砍死的。
奚玉生的神色凝重,声音低沉,“这村中,没有孩童。”
奚玉生将昨晚上自己所遭遇女鬼的事简单道来,详细说了后面从女鬼口中问出的话。
当时奚玉生让女鬼带着他们去见那观音娘娘,却听女鬼说,若是不拜神像而擅闯奉神庙,就会被观音释放的冥界恶鬼撕碎。
“冥界恶鬼?”霍灼音蹲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被钉在地上的阴鬼,嘴边挑着满不在乎的笑,嘲笑的意味明显,“你这种吗?”
昏黄的烛光中,霍灼音的影子被照得落在女鬼的身上,仅仅只是这么靠近,她便吓得使劲挣扎起来,瞪圆了眼睛,嘴里不停地发出嗬嗬的声响。奈何钉在她身上的那杆长枪实在是太威风,银光折射着寒芒,枪头的红缨轻晃,不管她如何扑腾,都无法撼动银枪分毫。
奚玉生见状也觉得奇怪,也不知霍灼音这八字是硬到了何等程度,竟能让这女鬼吓成这样。不过她瞧着毕竟还是十五岁的少女,在奚玉生眼里也就是个半大的小孩,更何况还要从她口中问出些讯息,于是奚玉生在霍灼音身旁矮身,凑近她低声道:“还是我来问吧,倘若她什么都不愿意说,你再收拾她,如何?”
霍灼音转头看他,一张脸正对着烛光,平日里显得极尽妖冶的狐狸眼被点了暖色的光之后,也漂亮温和,耳朵边坠着的月牙耳饰轻轻晃动着。
她平日里的衣着都是男女混穿,着男装时因那一双略显妖娆的眼睛而不像男人,轻易让人看出是个女子,但是着女裙时,眉眼又会过于英气,更有一杆长枪威风凛凛。
奚玉生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只觉得霍灼音身上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所以才在当初见面时邀她同行,又在锦官城面临分别时邀请她去京城玩。
如今想来,将她一路带着确是对的,否则今晚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来救他。
霍灼音是时常将笑容挂在脸上的人,对奚玉生的任何提议素来都是一个“好”字,性格随和得像是纵容,此时自然也不例外。她听了奚玉生的话之后站起身,走到桌边懒洋洋地坐下来,是一个稍稍退开,却又能在女鬼有什么不轨动作时第一时间出手的距离。
奚玉生敛神,转而看向女鬼。霍灼音退开之后她情绪便稳定了不少,没有方才那么激动,只是眼中仍带着惊慌,俨然一副吓破胆的模样。这种情况下,一般问什么就会答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方才说只有生出更多的孩子才能报答神的恩惠是何意?这话从何而来?”
女鬼颤着声道:“娘娘下凡而来,就是为了将福泽赐于万民,融进血液之中,延至子孙后代。只有不断孕育孩子,才能让神的赐福长长久久存于世间,以此报答娘娘恩惠。”
奚玉生当即道:“荒唐至极!从未听过这样的谬论。”
“是真的!是真的!”女鬼因他的否决而动怒,忽而提高声音反驳,“我们村里每个人的血里都有神赐福泽,死了之后便会成仙,留在娘娘身边伺候!”
“那你也死了,为何没有成仙?”奚玉生质问。
此话像戳中女鬼的痛楚,她露出伤心落寞的神色,凄凄道:“因为我死得太早,没能为娘娘诞下孩子,自是没有资格去侍奉。”
奚玉生便试探着问:“倘若你真的怀了身孕,诞下孩子,又会如何?”
“孩子出生之后便会被娘娘接走,若是生来六根清净,天赋出众,便会留在娘娘身边修习。”
“若是没有这样的天资呢?”
女鬼提及此,方才充满憧憬的神色一瞬变得阴狠毒辣,阴恻恻道:“不能回馈娘娘的恩泽,那这样的孩子留着也无用处。”
到底是死了的人,如此喜怒无常,狠毒无情,让奚玉生后背生凉,心底发寒。
他忽而觉得奇怪。从这女鬼神情与言语当中,不难看出她对观音的信奉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如此狂热痴迷,短短几年是不可能形成的,除非她从一出生开始就在这样的思想之中长大,因此即便是死了,也要为她口中的“娘娘”孕育孩子,将诞下的孩子当作回馈观音的工具。
可这观音庙也才建了几年,何以形成这么诡异畸形的信奉?
奚玉生询问:“那观音娘娘是何时将福泽赐予你们村子的?”
女鬼似是回想了片刻,才答道:“四十年前。”
一阵阴风吹过,奚玉生骤然感觉周身一冷,恍然意识到这观音庙的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起初他还以为这里发生的古怪之事还真是因为那些匠人炸山挖路不慎挖出了什么妖怪,而今看来,恐怕这根本就是一场被谋划多年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