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吃饱喝足,才好做事。
在村子里晃了几个来回,与村民闲聊一会儿,沉云欢无所事事地回房睡觉,补养昨日被反噬的伤。白天的时间过得很快,沉云欢睡了个午觉起来,就见漫天霞光,太阳西斜,余晖朝着远处的山峦落下,便与师岚野赶回庙里。
其他几人也谨记沉云欢的话,没多久便在房中聚集。
为了方便行事和众人安危,所有人都要睡在这一间房内,可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几人面面相觑间,沉云欢主动退让,让师岚野从锦囊中掏出为平日宿在野外准备的锦布软毯拿出来,靠着墙边铺下,说自己今晚就这么睡。
师岚野自然也不争不抢,默默去铺软毯。
奚玉生与楼子卿几人在床榻边争论了片刻,几人都一致认为应当让奚玉生睡床,在奚玉生再三拒绝之下,还是将他按坐在床榻上。
其后霍灼音将桌子搬到窗子边,动作熟练地往上一躺,将脚搭在窗框上,寻了个惬意的姿势合上双眼。
沉云欢的双眸落在师岚野的脊背上,看着他在墙边铺毯子的动作,耳朵里却充斥着几人仍在相互谦让,讨论唯一一张床榻的归属,便沉着声开口道:“酉时鸡鸣响,必须入睡,别浪费时间。”
房中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奚玉生也停下了推让,不再与其他几人争辩。其后众人各自开始在地上铺东西,就地将就一晚。
奚玉生望着他们将这本就不大的屋子瓜分,各自忙活铺地的动作,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站起身来到沉云欢的身旁,悄声道:“云欢姑娘,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沉云欢转头看他,从奚玉生的双眸中分辨出他认真正经,便转身与他出了房,二人往外行了几步才停下,还没等她开口问,就听奚玉生犹疑道:“这奉神庙,不拜观音能入吗?”
“自然不能。”沉云欢轻挑眉尾,“你今日没拜?”
“不是我。”奚玉生轻轻摇头,声音略低了些,“是岚野兄,他并未拜观音。”
沉云欢一怔,仔细回想起早上的情形,她拜完之后拿着签子就走了,并未留心身后的事,从而也不知道师岚野到底有没有拜。
奚玉生窥她的神色,又补了一句,“或许岚野兄并不想入奉神庙。”他并非怀疑师岚野有不轨之心,只是沉云欢再三强调此地古怪,奚玉生怕师岚野不拜观音会导致什么纰漏,才冒着日后吃不到师岚野做的食物的风险,告知沉云欢。
“不一定。”沉云欢缓缓摇头,心道,又或许是因为他有别的方法入奉神庙,跟张元清一样。
二人没有多聊,不过两三句话就前后脚回了房中。酉时天色还未答案,落日却依然沉下群山,天空布满赤红霞光,彰显明日的晴朗天。
沉云欢一进门,就见师岚野坐在铺好的软毯之上,用沉静的目光望着她。
她未说话,走到边上坐下来,与他肩膀相并,视线落在地上思考着。师岚野身上却有古怪之处,但那些古怪并不突出,没有让沉云欢强烈地感觉到不对,加之她给师岚野摸过两次骨,足以认定他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灵骨的寻常凡人。
然这世间万千,多的是沉云欢不知道的事情和状况,或许师岚野曾是有过灵骨的人,只是后来因何原因废了;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
可是六界万族中,妖、鬼、人、仙、灵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气息,沉云欢知道自己废过一段时间,但还不至于连朝夕相处的身边人是不是人族都察觉不出来。
沉云欢不想质疑自己的判断,可如果真是察觉到古怪还视而不见,那就太自负了。
她转头,将视线落在师岚野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淡漠而精致的眉眼,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鸡鸣。
沉云欢神色一变,来不及多言,立即脱下鞋子,一声令下,“睡觉!”
所有人停下了说话,同时遵循这句命令,纷纷躺下来。待屋中陷入完全安静之后,那声鸡鸣骤然变大,沉云欢闭上眼睛就感觉有只鸡在她耳边打鸣一样,声音嘹亮无比,仿佛刺破耳膜。
但奇怪的是,沉云欢就在这一瞬间意识模糊,所有乱七八糟的思想远去,让她陷入安眠之中。
这个过程虽然短暂,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睡着了。
继而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又或许是一个时辰那么久,沉云欢听到一阵吵闹声,旋即眼珠滚动,她骤然掀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极为宏伟富丽的大门,相隔两三步远,两边挂着火红而明亮的灯笼,因此比上次在井底看见时更为清晰。上方的金漆被照得闪闪发光,晃得人眼睛疼,上方三个硕大的“奉神庙”也笼罩着淡淡的白色光辉。
边上的奚玉生倒吸一口凉气,难掩话中的吃惊,“这便是奉神庙?”
沉云欢稍微醒神,转头看了一眼,见几人都在,其中那没拜观音的师岚野也好好地站在她身旁。她多看了师岚野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欲言又止,考虑到现在时机特殊,并未追问。
吵闹的声音就是从门后传来的,里面像是开办了一场宴席,隐约有人说话谈笑,还有若隐若现的丝竹管乐。沉云欢上前两步,将手覆在门上,还没有用力推,那富丽而庞大的庙门便像一阵清风给吹开了似的,缓缓往里打开。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伴随着缭绕的烟雾,尽数拂在沉云欢的面上。她没有抬手挡,只是微微侧头躲闪,打眼就看见门后站着两个孩童。
这孩童是一男一女,左右而站,瞧着都是六七岁的模样,粉装玉琢。女童身着水红色衣裳,男童身着嫩青色,以红色丝带扎着垂髫发髻,颈子挂着玛瑙碧玉璎珞,双手双脚都戴着金银双镯,眉心一点圆红,俨然是观音身边随行的金童玉女。
这两个仙童子瞧见了沉云欢等人,便笑眯眯道:“几位请随我们去见娘娘吧。”
沉云欢不言语,跨进庙中,霎时间满堂光彩映入眸中。她看见庙内雕梁画栋,硕大的柱子立在当中,赤炼红漆反照屋顶各处挂着的明珠和仙灯,威武的瑞兽刻画在柱子上,气势恢宏,栩栩如生。
行过长道,再往里视线豁然开朗,仙境般的画卷铺开在眼前。屋中所有的梁柱都雕刻成了云纹的形状,绘以鲜艳的色彩,雪白的纱帘无风飘摆,使得整个金碧辉煌的庙堂像天上宫殿。
同钱老爷所描述的一样,这地方极致富丽,中间摆着长桌,桌上则是满汉全席般的佳肴美酒,两侧各坐了不少人,已是开宴的热闹的模样,众人在悦耳的曲声中觥筹交错,沉醉在这仙宴之中。
长桌的尽头,便是一座金光闪闪的莲花台,上方侧躺着一人。此人打扮得十分华丽,头上顶着七彩莲花金冠,身着雪白长衣,脖子戴着颜色绚烂的珠玉,敞着的衣衫露出白玉般的胸膛,耳垂略长。
再看其面,生得一双慈祥眉眼,眉间一点朱红,唇线微弯露出微笑,好似能够包容世间万象,听世音,度苦难,赐福百姓,悲悯众生,为至高无上的神明。
沉云欢没有被这架势唬住,不动声色地观察。
佛门中的观音,面容似男非男,似女非女,身上只有神性,没有性别。而眼前这位,沉云欢只一眼就能看出他不过是个男生女相,假冒观音的妖邪而已。
仙童子将几人引入座席之中,随后飘去了观音的身边站定。
沉云欢听着耳边传来吵闹的嬉笑闲谈声,沉了一口气,视线轻飘飘掠过,在座间寻找。忽而她听见对面传来一声轻咳,声音相当熟悉,飞快望过去,就见张元清坐在她对面,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握着酒杯,正玩味地笑着。
第95章 少用心机奉神明(三)
果真有不用拜观音就能进入奉神庙的方法。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张元清, 表面上看起来无异,心思却飞到了右侧坐着的师岚野身上。
张元清知道这种方法自是寻常,可师岚野为何也晓得?这一路走来, 她与师岚野可谓是紧紧相依, 几乎没有分离的时候, 自认为对师岚野已经足够了解,但在此刻却恍然察觉,她对师岚野极有可能一无所知。
不知他从何而来, 不知他往何处去, 更不知他是什么人, 又为何跟随在她身边。
沉云欢见惯了妖魔鬼怪,自然也知道人心险恶, 不该轻信这种突然出现的人。但每当她冒出这样的念头, 总会想起那个凛冽的初春。
她从仙琅长阶上摔下来,粉身碎骨, 骨头刺破脏器,体内体外都是血, 尽管当时的她能够坦然面对, 但不可否认,那是沉云欢有生以来, 觉得自己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师岚野便是在这时候走到她面前来, 用那双眼睛看着她。沉云欢看见他的眼眸清冽如水, 澄澈明亮, 不像人的眼睛, 像是巍峨的雪山上,那一轮被天雪浸洗过的月亮,仿佛承载了千万年的静谧。
璀璨如日光的灯盏逐一点起, 整个辉煌的大殿充斥着反射出来的金芒,沉云欢的眼睛被金光一晃,从飘远的思绪中回神,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在猜忌师岚野。
她揉了揉被金光晃得难受的眼睛,抬头一看,就看见雕梁画栋投落庞大的剪影落在大殿四周,像是威武的守护神。
灯光将座前方的观音给照亮,此时沉云欢才发现,那观音背后有一面高墙,墙上则画了非常大的图腾,乍一看像是腾飞的凤凰,徘徊于月亮之上,云雾缭绕间隐隐遮了凤凰的风华。
图腾的左右则各刻着八个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嗯?”奚玉生落座于沉云欢的左侧,此时发出低低的疑惑声,嘀咕一句,“这图案瞧着眼熟得很。”
沉云欢扭头问他,“在哪里见过?”
奚玉生微微皱眉,思考了片刻,才道:“一时想不起来,约莫是见过的。”
笛声悠扬,古琴清脆,新的乐曲被奏响,伴随着鼓点,四面八方飘来身着彩色羽衣的男女,汇聚在大殿的上空翩翩起舞。甜腻的芳香扑鼻而来,一条轻盈如云的纱袖从沉云欢的面前拂过,铃铛声徐徐入耳,织就奢靡华丽的歌舞仙宴,使人一时分不清这里是天上,还是人间。
这像是朝拜仪式的开始,坐席间的人陆续起身,行至观音的莲花座下,双膝跪地开始虔诚拜神。沉云欢专注看着,就见那男生女相的假观音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玉净瓶来。
玉净瓶洁白干净,隐隐散发着微芒,里头插了一根柳条。沉云欢的眼神锁定瓶身,隔得老远都感受到玉净瓶散发的仙气,浓郁得让人无法忽视,当下明白这是非凡之物。
却见观音素手轻动,将柳枝抽出,在面前跪拜的人身上甩了几滴晶莹玉露。一瞬间,沉云欢便在浓烈的酒香,甜腻的烟香以及充盈在四周的仙气之中,精准地捕捉到邪气。
这是她来到此处之后,第一次感受到邪祟的气息。
这才对。沉云欢盯着那根被甩动的柳条,心想这妖邪便是伪装得与神明再像,也绝不是神仙,先前一直感知不到邪气让她心里总是没底,眼下总算是让她抓到了这一丝气息。
对面忽而传来几声轻响,沉云欢扭头望去,就见张元清晃着手里的酒杯在桌上轻磕了几下,与她对上视线之后,又将手稍稍一抬,仿佛在示意她饮酒。
她想起张元清先前交代过她,要她时刻注意暗示,当下便觉得这便是张元清所说的“暗示”,犹疑一瞬,沉云欢拿起面前的酒杯,浅尝一口。
清凉醇香的酒液席卷口腔,沉云欢被这刚烈的味道冲得微微皱眉,飞快咽下去,只觉得凉意顺着喉咙往下,直入身躯肺腑,将她整个心腔都裹上了寒气。
酒杯搁在桌上的刹那,周遭猛地安静下来,所有声音如褪去的潮水,消失得一干二净。沉云欢转头,发现这片刻的晃神间,整个大殿之中的人全部消失,只剩下她一人坐在摆满美味佳肴的桌旁。
“凡人。”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声音,听不出男女,空灵得像在巨大的地下空腔之内回荡的声响,环绕在沉云欢的周身。莫大的神力倾泻而下,尽数压在她的脊骨上,迫使她低下了脑袋,呈现出谦卑的姿态。
沉云欢平生不拜神明,更没有那些莫须有的敬畏之心,是以在神性铺天盖地压来时,仿佛是刻进骨子里的反叛在作祟,她仰起头与前方的观音对视。
莲花台置于高处,呈现出完全绽放的样子,嫣红的花瓣轻轻飘动,坐于台中的观音比方才看上去更加庄严神圣。那张脸仍旧是慈悲的模样,盘腿而坐,手捧玉净瓶,双眼闭着。
沉云欢瞬间感受到洪流般的威严,远胜方才千万,竟须得她集中全部的精神,才能打直了膝盖往前走。越靠近那流光溢彩的莲花台,她所承受的压迫之力就越大,余下的每一步都倍显艰难,直到她行至莲花台下,膝盖也撑不住,不由自主地想往下弯。
沉云欢心如止水,并未强行逆着这股力量,佯装顺从地跪在莲花台下,将头微微低下,摆出拜神的姿势。
只听上方的观音又传来空灵的声音,对沉云欢道:“因何而拜?”
声音落下后,周遭空寂无声,仿佛进入绝对静谧的仙境之中。神明高悬头顶,光华绚烂夺目,沉云欢合十双手,状似虔诚许愿,缓缓启唇,“唯愿世间邪祟皆消,天下太平。”
此话一出,凛冽的狂风呼啸而来,沉云欢抬头的瞬间,便看见莲花座上的观音睁开了双眼。刹那间周遭的墙壁、石柱、地板出现千千万万双眼睛,密密麻麻,皆怒目圆睁地盯着她!
“放肆!”一声怒斥如同惊雷般砸下来。
沉云欢的脊梁猛地压上千百斤的重量,压得她身子骤然往下趴,好似要将她死死压在地上。她在这一刻催动体内的灵力,温暖的火焰从脊背流过,减轻这凶猛的重力。
墨刀出鞘是一瞬间的事,只听凌空铁声长鸣,黑色的利刃如离弦之箭破风而去,刀刃在疾速刺出时燃起灿烂火焰,直逼莲花座上的观音。
烈火之刃当前,旦见他不慌不忙,抬手从玉净瓶中抽出柳枝,随意一甩,好似随手拂去袖上的灰尘般,墨刀就发出一声剧烈声响,整个被甩飞,在空中飞速旋转,钉入一旁的石柱上。
同时那股强大的力道朝沉云欢扑面而来,她以灵力为挡在身前凝出火红的光罩,却不料那无形的力量直接将她的光罩击得粉碎,猛然将她掀飞,后退十数步狠狠撞在墙壁上。
胸口撕裂般痛起来,腥甜的血液猛烈翻涌,沉云欢拧着眉想要压下去,却仍是没忍住,喷出一口赤红,飞溅在地上,如同落下的红梅。
沉云欢抬手,光芒流转间墨刀应召而回,飞至她的身前被她握住。其后烈火随着罡风而起,炙热的温度在空中爆开,盘旋的风带着火焰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之内飞舞。沉云欢便自这火焰中冲出,墨黑的卷发被烈风吹得飘摆,眉眼压着凶戾的杀气。
她高跃半空,与莲花台持平,墨刀猛地刺出,奔着座上之人的面门而去。他挥动柳枝,耀眼的白色光芒奔泻而出,将赤色火焰尽数化解,直至墨刀抵到面前,被他用柳枝轻易挡住。
那张满怀慈悲的脸淡无波澜,似乎根本不将沉云欢的攻击放在眼中。爆裂的火焰随着风将整个莲花台环绕,沉云欢的眼眸映着火光,所点燃的俱是狠厉肃杀,挥舞利刃朝他劈砍。
辉煌的大殿中,火焰随着墨刀迸发绚烂光芒,被金灿灿的器物折射,一时间整个殿中充斥着无比刺眼的光,随着灼烧的温度不断攀高,不少金银所制的器物开始融化,精雕细琢的柱梁也布满凶狠的刀痕。
桌上的东西早就掀翻砸碎,一片狼藉。沉云欢在短时间内连砍数百刀,无一刀伤及莲花台上的观音,皆被他周身那温和的白光给化解。
他稳坐其上,神色淡漠,神圣不可侵犯。
天火九劫的下境虽说厉害,可弊端太过明显。扶摇借风,苍灵借木,金流借水,然而此处无水无木,仅有的风并不够她使出全力,加之面前这尊假观音诡谲古怪,化解她所有攻击,这一番下来,未伤得他分毫。
沉云欢早就经过千百次战斗,一出手就能在心中估算出这场战斗的难度,见那莲花台上的人虽然装得高深莫测,但手里未必有几分真本事,怕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加持才会如此。
沉云欢一边躲着挥舞的柳枝,一边耐着性子寻他破绽,忽而瞥见他手中所托举的玉净瓶散发着莹莹光华,似有源源不断的仙气从中流淌而出。
她心念一动,腕间翻转,旋身在空中借用身体的力量照着他连劈四刀,力量在集中在最后一刀,与柳枝相撞时爆出汹涌的烈火。这是沉云欢距离那假观音最近的一次,她撤刀的瞬间猛地改了方向,直奔着玉净瓶刺去。
恰在此时,那观音倏尔将眼眸一转,与她对上视线。
无上的神力仿佛在这一瞬决堤,如不可撼动的洪流飞泻而下,沉云欢则站在这巨大的洪流当中,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要刺出的刀竟然硬生生停止,分明刀尖仅差几寸便能触及玉净瓶。
“砰——!”
沉云欢的身体骤然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声响,四散的烟雾淹没了她,整个大殿为之震动,墙上迅速出现千百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