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第116章 太子祭神(四)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巨大的烟花在夜空炸开,散落七彩光华,太子的祭神车终于开始游街。
就见他点燃三炷香捧在手中, 笔直地站在仙鹤车上, 面前是一方供台, 上面摆了一排香炉,每一台香炉上都插着三炷香。线香散发出缥缈的烟雾,缭绕在太子周身, 好似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在青烟之中。
往后便以铁链将几辆车连接起来, 车的两侧插着各种各样的旗帜。听身边的百姓所言, 这些旗子来自归顺大夏的附属国,还有一部分是早年间永嘉帝征战沙场, 保家卫国时灭亡的反叛小国, 如今几十年过去,那些破了皇城的小国早已不在, 只留下一面旗子,被当作皇帝的功勋。
祭车开始往前行, 两边鹤翅挂着的钟轻晃起来, 发出叮咚声响。半大的孩童一拥而上,欢笑地奔跑上去, 跟上了车的尾巴。他们将手里写着愿望的纸、竹板、麻布争先恐后地往车上扔。
沉云欢早就准备好了, 见状便将糖葫芦往师岚野的手里一塞, 飞快地跑上去, 极是自然地融入了孩童的队伍当中。她从怀里摸出了一早就准备好的愿望, 学着孩子们的模样,正要将纸往祭车上扔,就听身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只有小孩子的愿望才会灵验, 你已经是大人,不能再往车里扔愿望了!”边上有个小少年,脸上生了块很大的胎记,面容丑陋。他仿佛对沉云欢这个大人出现在此处极为不满,臭着脸对她大喊。
沉云欢压下眉毛,满脸不爽,“什么?只保佑小孩,那算哪门子神仙?”
小少年又道:“阿娘说,只有小孩才能踩中神明的脚印。”
沉云欢道:“我也是小孩子,只是长得比较大而已,谁规定了只有长得矮的才叫小孩?”
“你骗人!”那小少年气得跺脚,道:“你满口谎言,还对神明不敬,愿望一定不会灵验!”
沉云欢一听,登时凶相毕露,“黄口小儿,你知道这愿望我想了多久吗?大家都是一起扔上去,凭什么你的就能灵验,我的灵验不了?”
小少年见她这一瞬间的表情凶得不行,心中有了些惧,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反正你的就是不行,就算你把愿望塞到太子殿下手中,也没有用!”
妙哉。沉云欢眼睛一亮,心说这好主意她怎么没想到呢?
少年看见她抬起手来还以为要揍自己,连忙用双手抱住脑袋怕挨揍。却不想面前这人只是掏出了一副蓝色的面具扣在脸上,倏尔一跃,竟生生踏着空气跃至高处,连着在空中踩了几步,赤红的衣摆一转,她就稳稳当当地落在祭车之上。
周遭登时哗然一片,惊呼不断,因为此前经年的祭神中,从未有人敢在半途攀上祭神车。
“有人跳上祭神车了!”“这是对神仙的不敬!”“快将她拉下来!”
叫喊声此起彼伏,众人指着车上的沉云欢,扯着嗓子大呼小叫。
沉云欢却充耳不闻,轻盈的姿态在车上跳跃,翻过一辆又一辆链接的车,直接落在了太子所站的祭车上。
“喂!”她喊了一声。
原本手持高香,正虔诚拜神的太子被这贴着后脑勺响起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猛地转头看去,就见一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的身后。
街道两边的花灯散发出绚丽的光,尽数映在她赤色的衣裙上,照出斑驳的光影。束起的腰间别着一把笔直长刀,浓黑似墨的卷发披在肩头,再往上则是一张戴着蓝色面具的脸。
太子显然受了惊吓,却并未开口说话,甚至没有询问她为何站在此处。
沉云欢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小臂,将手里写着愿望的纸塞他手,道:“太子殿下,听闻你能与天上的神仙对话,我这些愿望就劳烦你代为转达了。”
太子一动不动,也没有挣扎,仿佛十分顺从。沉云欢很快就松了手,笑了笑道:“吓到你了,抱歉。”
说完,她整个人往后一翻,整个像是要摔下去的架势,惹得人潮中惊叫一片。却见她在空中轻易旋身落地,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祭车周遭。许是她做的事实在惊世骇俗,立即受到了周围人的指责,纷纷责怪她不该闯上去打扰太子祭神。
沉云欢不甚在意,恰如茁壮的青竹一样站在那里,微微扬着脸,好似什么话都不听。
“云欢姑娘!”奚玉生带人赶来,虽然方才被人潮挤散,但几人也就在附近晃着,看见沉云欢跳上祭车,便匆忙往此处寻来。随从将周围的人群疏散,勉强控制住了混乱的场面,奚玉生站在她身边,问道:“你为何跑到祭车上去了?”
沉云欢转头看他,抬手将面具摘下来,脸上正带着轻浅的笑意,对奚玉生道:“奚公子,你说,什么样的凡人才能与神仙对话?”
奚玉生失笑,“云欢姑娘岂非说笑,凡人如何能与神仙对话?”
“怎么不行?我们太子殿下就可以。”楼子卿对此话不赞同,立即跳出来反驳,“传说神明会对世间至纯至善之人,有求必应,当年京城那场前所未有的天灾在一日之内平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奚玉生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子卿,莫要胡言。”
说话间师岚野便从人潮中现身,绕过拥挤的人群缓步行来,只刚站定,就见奚玉生从随从手里接过两个盒子,分别抵于他和沉云欢。
沉云欢抓着木盒晃了晃,“是何物?”
奚玉生温笑道:“打开看看。”
沉云欢掀开木盒,就见里面竟然是一张面具。这与街上卖的所有面具都不同,似乎是用品相极为上乘的白玉打造,薄薄的一层,眼角和眉形描摹着赤金交织的火焰纹,在花灯的光芒照耀下,呈现出缤纷而灿烂的色彩,不知是什么工艺,总之十分奇妙、美丽。
“好漂亮的面具。”沉云欢忍不住惊叹一声,迫不及待往脸上试戴,“这面具上画的是哪位神仙?”
“暂时无名。”奚玉生见自己送的礼物得了喜爱,也有些高兴,白俊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不过日后云欢姑娘飞升了,这面具的背后便是有名之神了。”
沉云欢瞬间明白奚玉生赠这面具的深意,再看这面具时已经不觉得只是漂亮,金贵,而是变得极其有意义,因此她立即对此物爱不释手,在手里摸了又摸,很是珍惜地戴在了脸上。
奚玉生见师岚野仍捧着木盒没动,便几步走到他跟前,“岚野兄,你快打开看看,若是不喜欢,我再为你重新画一张。”
纵然奚玉生表示面具上的纹理是他亲手所画,打面具用的材质也罕见珍贵,但师岚野仍不觉得一张面具值得他青睐重视,只是他还是在奚玉生充满希冀的双眸中打开了木盒。
赠给师岚野的面具不算贴合他的性子。底色像沉重灰蒙的雾霭,上方描绘的纹理却并不单一,有缥缈的白色云纹,灵动的蓝色水纹,另有一些金银双色的细线交缠其中,眉心还画了一朵莲花纹样,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竟显得这张面具有些“花哨”。
但师岚野的眸光落上去时,却停顿了片刻,好似对这面具有些满意。
他看了两眼后便戴在了脸上,忽而道:“甚好。”
奚玉生能从师岚野口中得到一句夸赞,实在是非常难得,当下笑得露出一行洁白的牙齿,连声道:“岚野兄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通常这种情况,师岚野就不会再接话了,他在队伍中要么沉默到底,要么就尽职尽责地将任何话题终结。然而此时却不同,他破天荒接话,声线有些冷淡:“我不喜任何凡物。”
奚玉生一怔,一时也不知道他对面具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了。
沉云欢听见了,就扒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问道:“不对啊,你不是挺喜欢吃糖葫芦的吗?”
“不过是怀念此物所承载的情感。”师岚野微微低头,对上她的视线。
此时沉云欢发现,师岚野那双在面具下的眼睛竟有了一些变化,平日里浓黑得几乎不见任何色彩,现在瞳色却有些浅淡,像是大量的水冲进了墨汁里,冲淡了深不见底的本色,因此原本只是平和,安静的眼睛显得十分漠然,如腊月的霜雪,澄明却也冰冷。
就听他很是冷酷地问:“你方才为何牵着他的手?”
“谁的手?”沉云欢得到这质问的时候,第一时间还没明白,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见奚玉生几人正在闲聊,便凑近了师岚野低声道:“你说那祭车上的太子啊,我不是牵他的手,我只是在为他摸骨而已。”
师岚野将冷漠的视线落在渐渐远去的祭车上,淡声道:“不过一身凡骨,有何可摸?”
“不仅凡骨,身上更是一点灵力都没有,是未入道之人。”沉云欢方才上去,只是抓了一下那位太子的手臂,就立即感知出他体内没有任何灵力,不过鉴于她先前给师岚野仔仔细细摸过两次骨得出的结论都是有误的,所以她其实并不是很信任方才摸骨的结果。
不过这些已经足够解答她心中那些关于太子殿下的谜题。
“岂止。”师岚野道:“他也是将死之人。”
沉云欢微微睁圆了眼眸,很是惊讶地看了师岚野一眼。
上次她还只是疑惑,在未知的错觉和怀疑中摇摆不定,这次她倒是可以十分确定了。
师岚野在戴上面具之后,会变得与从前不同。
第117章 太子祭神(五)
这好像是只有她自己察觉的秘密。
沉云欢仔细观察了师岚野片刻, 尽管她已经很隐晦地隐藏窥探的心思,却还是让师岚野的眼睛给抓了个正着。他转过头,正面看着沉云欢, 于是沉云欢就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比方才颜色更淡了一些, 好似灿阳的光芒照进深渊的最底层, 一切都在这样的侵略下无所遁形。
“你的眼睛里充满怀疑。”师岚野的语气里带了些情绪,十分外露。
“怎么会呢?”沉云欢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状似哄慰, “我先前不是起过誓, 要对你绝对信任的吗?你忘啦?”
“自然没忘。”师岚野颔首,又补充道:“你必须做到。”
沉云欢将目光移走, 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说:“那是当然,我可没有空许诺言的陋习。”
然而她的心里想的却是:这算是一个誓言吗?她当初只不过说了“我起誓”三个字, 却没有说如若违背将面临什么下场,这就不算一个完整的誓言。并且誓言是需要第三方在中间为证, 一般来说是某位神明, 或是天道,作为给违反誓言之人降下惩罚的见证者。然而她的这个誓言什么都没有, 换言之, 就算她违背了, 也不会得到任何惩罚。
要怪就怪师岚野这个疑似非人的生灵, 照虎画猫, 只将凡人的“起誓”学了一半。
分明隔着面具,沉云欢的表情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师岚野却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一样, 直勾勾地盯着她,又强调了一遍,“你必须做到。”
“知道啦!”沉云欢不知怎么,有些心虚,“我都说了会做到。”
从前的师岚野哪会这样强调?他不再沉默寡言,呆板木讷,他的语言里有了分明的情绪,眼神冰冷又具侵略。先前沉云欢要感知他的情绪只能靠猜,现在好了,完全不用再猜,他产生了情绪之后马上就会表达出来。
“此处很吵。”他说。
沉云欢道:“祭神当然如此,神仙就喜欢热热闹闹的,你又不是第一天在这街头站着。”
师岚野冷漠道:“无用之举。”
沉云欢不知道他身上的这种变化是为什么,但一定跟面具有关。不过她却并不对这样的师岚野反感,这好像她写在纸上的其中一条愿望灵验,师岚野终于肯多说几句话了。
想到此,她便笑了起来,“别说这太子殿下还真挺神的,难怪人人都说他能将民间的愿望传递给神仙。”
“假的。”师岚野说。
“这里确实吵,我们去安静一些的地方。”周围到处都是爆竹炸响的声音,另有钟声锣鼓持续不断地敲着,沉云欢认为可以理解他对此地的不喜。她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随手挂在刀柄上,又对师岚野道:“你先不要摘下面具。”
向来只会以沉默为应的师岚野却道:“以何为报?”
沉云欢顿了顿,一时没想明白,“什么?”
师岚野望着她,“你既对我有所求,当奉物为祭。”
“祭?”沉云欢精准地抓住了这个字眼,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思索片刻,试探地问道:“我再给你买串糖葫芦?”
师岚野指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戴着面具,吃不了。”
“那就换成……今日早点回去,不在外面闲逛。”
师岚野这才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将头偏过去,清冷的目光落在街边攒动的人头上,淡淡道:“依你。”
沉云欢觉得这可太有意思了,她得找个人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况,京城里的面具似乎对师岚野有着特殊的成效。
无数缤纷的烟花在高空炸开,一朵接着一朵,几乎将整个夜幕染上了绚烂的颜色。街道上的人同时仰头去看,孩童或是站在大人身边,或是被抱在结实的臂弯里,捂着耳朵欢笑,锣鼓声响彻整条街,这样喧闹的声响吵得人耳鸣,似乎真的能闹上九重天,让上面那些神仙听到。
祭车走到了主街的尽头,那里挨着皇宫,堆聚了密集的贩卖线香和天灯的摊子。奚玉生一早就买好,给几人各分了一盏,沉云欢展开一看,发现这天灯与街头贩卖的还略有不同。糊天灯的纸上有金银交织的如意暗纹,肉眼看上去只觉得上面亮金金地闪,只有举起来对着月光看时,才能看见上面的图案。
奚玉生执笔,埋头在天灯上写下心愿,片刻后搁下笔拿起来,沉云欢便看见那上面写了极为工整大气的一行字:
惟愿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沉云欢只觉得是意料之中,奚玉生这种看见街边坐着的乞丐都要掏尽腰包施舍的人,若真是有了对神明许愿的机会,那必定也是这种不掺杂一丁点个人私心的愿望。
若非沉云欢一路走来已经熟知奚玉生本性如此,恐怕也会怀疑这看起来冠冕堂皇的愿望不尽然全是真。天下人皆有自私的本性,就好比站在旁边的楼子卿,他将天灯上写得密密麻麻,类如:爹娘身体康健、通过天机门的猎妖考核、娶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爱人共度一生等。
十个心愿里有九个是为自己。
“行了,写不下了。”沉云欢没忍住出口,“希望明日醉仙楼的食谱上有蒸蟹膏,这种愿望就不必劳烦神仙了吧?”
楼子卿这才依依不舍地罢手,“祭神节一年就这么一遭,我要把我的心愿向神明表达清楚。”
沉云欢想说你这也太啰唆,神仙未必有闲工夫看,就听身旁的师岚野道:“无一条能如愿。”
这话简直就是挑衅,换个人这么说,少将军早就一拳打人门牙上了,但此话出自浑身上下都写着“邪门”二字的师岚野,楼子卿不敢轻举妄动。
他现在还记得,上回师岚野对他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之后,他几次窥向此人的脸,都只能看到模糊一片的五官,直到后来与他在皇宫走散,遇见了别人之后,他才发觉并不是他眼睛视物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