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非梦河
涂蓝埙本心不想趁夜色出发，天黑透会平添几分阴森，但N又要出门去给芦姨一家子送饭，她不走也得走。
“让米哈伊尔去不行吗？”涂蓝埙趴在桌子上不肯动。20.22米的绑定，真不是人受的。
N却没接话，说了句不相干的，“牵牛是当年灭门芦姨一家六口的嫌疑人。”
“我知道啊。”
N凉凉看过来：“那你说，牵牛什么时候反应过来我们在查碧海潮生。他们现在不是惊弓之鸟，是主动搜索目标的高精度雷达。”
直播事件已经引爆敌我之间的矛盾，更有蜡梅街道纸扎铺子的旧怨在先，一连折损的黄金镜子姜睿和铜猞猁米哈伊尔两尊杀器。
猜猜看呢，德世和黑森林是觉得“最近烦心事真多”，还是觉得“有一伙人在盯着我们打”。
所以这事没完。
但凡之后再有人捅一下德世的屁股，这笔账都要往便利店这个神秘团伙头上算。鉴于他们只坏不蠢，大约也晓得自己的缺德程度有多深。
“牵牛可能返回灭门案现场。如果他们知道芦姨一家鬼魂还在的话。”涂蓝埙的脸色微微一变，“开发区。开发区是最容易藏鬼的地方。恨德世的鬼恐怕比人多得多，他们会从这里查起。”
涂蓝埙猛然发现，她自以为的深海潜水，可能从岸上的角度看，一直都是裸泳。她没想过这个世界除了线索调查，还有概率判断。
如果德世把目光投向鹿城开发区……
开发区唯一有人烟活动的地方是哪？
24h阳光便利店。产权人信息一查就有。
她前些日子还在这组了个鬼魂社区，热闹极了。
哈哈。
涂蓝埙和N到底去了云顶名居。
芦姨一家人还在那重复着没有尽头的生活。
N和芦嘉穗谈了半小时，涂蓝埙在旁边听下来，半晌没说话。等到鬼们分食他们带来的食物时，涂蓝埙才小声说：“你想让他们离开这里？”
芦姨一家是离不开的，但N提出了一个极其反人性的方法，那就是让黄金镜子或者米哈伊尔摄走他们。
“被缚的鬼魂和场域分离可能会造成损伤。”N说：“他们会留下点东西在这里，就像硬脑膜黏着于颅骨内壁，芦姨的一部分被留在她沉睡的身体里那样。”
但是没别的办法了。
涂蓝埙不太想看到疯疯癫癫的一家人，忽然说：“我不能试试吗？”
就像米哈伊尔和已被解除的武龙那样，把芦姨一家子寄存在涂蓝埙身上。
N看了涂蓝埙整整三秒钟，摇头：“我不确定这样行得通。”
涂蓝埙嗅到违心的味道，坚持：“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时常看着不太强势，更谈不上大德大义，像个充满朴素人性弱点的年轻人，但当她决定做什么的时候，却很难被拦住。
于是，涂蓝埙和芦姨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边。
“分离灵魂核心部分会有点疼。”N说。
涂蓝埙想起米哈伊尔那一夜的惨叫，又看着这老老小小的一家子，她开始后悔没带个耳机出来。
N首先站在姐夫鬼身后，准备拿他开刀：“那我开始了。”
“等等！”涂蓝埙忽然叫道：“那是什么？”
在N的黑手套碰到姐夫鬼的一瞬间，涂蓝埙看见，后者的身体变得半透明，有一颗种子大小的银色光点悬浮在他的眉心。
她走过去，手指搓过姐夫鬼的额头，“是这个地方吗。”
N严厉但困惑地看了眼涂蓝埙。良久，“是。”
这次没用N动手，涂蓝埙虚虚抓向姐夫鬼的额头，那枚银色种子顺利地握在她手中，吸附在她的一根头发上，那根头发的末梢
变成一点点亮银色。
好像一粒雪落在上面。
姐夫鬼终于敢插话，他的身体在N手套离开的瞬间重新凝实，他说：“结，结束了？不是说会疼吗。”
N没有废话，直接走到芦姨身后，涂蓝埙有样学样，在N控制他们变得透明的瞬间，抓取那些银色种子。
每个鬼魂的种子位置不一样，芦姨的在嘴巴里，芦嘉穗的在脚踝里，小男孩猫儿的在膝盖里。
最终，涂蓝埙的一根发丝内多了六点渺不可见的银光，排列在一起，像一根树枝上站的一窝雪球鸟。
她将那根头发藏在发束内侧。
“我们……能走了？”芦嘉穗不可置信地问。
芦姨一家人曾经离开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云顶名居对面的街道。当他们被N带离小区，来到不熟悉的便利店里时，每个鬼脸上都出现了哭泣似的表情。
电脑女鬼同情地给芦嘉穗开了罐果味气泡酒。
他们的活动范围仍然受限，必须在涂蓝埙附近，或者涂蓝埙最近常待的地方。不像米哈伊尔那样自由，但那已经是灭门厉鬼的特别待遇了。
——鬼魂界的不成文规则，死得越惨，执念越深，往往初始力量就越强大。
杂毛小猫鬼忽然从收银台跳下去，翘着尾巴往外走，走两步还回头叫了涂蓝埙一声。
它的身体在接触到玻璃门时变得虚幻，直接穿了过去，然后那张猫脸挤在玻璃框角，盯着涂蓝埙和鬼们。
意思很明显，和它走。
涂蓝埙不知道它判断事情进度的标准，但小猫显然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他们只能跟班似的上了车。
银灰色捷达在夜色中行驶，这次跟着一起出门的人不多，N、涂蓝埙、米哈伊尔和刘茂盛。
小猫坐在副驾驶，N上车时看了它好几秒，到底转身去了后面。
米哈伊尔在倒车镜里冲涂蓝埙挤鬼脸。
涂蓝埙瞬间接收到信息。
N开车很厉害。但N不开车。原因是什么呢？
是N死于一场被伪造的车祸，他的前服务对象很擅长伪造意外。如果谁是开车的时候死掉的，那么再也不想开车也很正常。
一场，雨中的，致命车祸。
撞死了时年26岁的N。
他们很快来到老工业区，夜间的这里已经没了菜市场，但夜市还有三三两两的摊子，散发出烧烤和蒜蓉酱的味道。
涂蓝埙远远绕了过去，将车停在另一个地方，他们徒步穿过体育公园边上的三棵树，碧海潮生的废弃院子就在眼前。
小猫比他们更先跳上墙头，它警惕极了，三角鼻子在空气中抽了抽，回头很低沉地“喵”了一嗓子。
其实声带没夹住，涂蓝埙憋笑，听上去更像“呱”。
N和米哈伊尔负责警戒周围，两鬼的脸色都不算轻松，碧海潮生的倒影在N的眼珠里分裂成好几片，他说：“这里的气场变了。”
可能是楼里的鬼魂对他们解除了场域限制。
也可能是别的。
杂毛小猫鬼在大门口催促，很不耐烦：“呱。”
鱼缸空荡碎裂，暗光浮动，涂蓝埙等人谨慎上楼，二楼办公室区域仍然尘土遍布。
但涂蓝埙却听见了水流的声音。
就像是水族箱还在制氧，水泵仍在传输不存在的生命，涂蓝埙一行人朝着声源走去。穿过展区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好几道错落的玻璃推拉门，里面是个大空间。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瑰丽的水空间。
水波粼粼照映在墙上，绿蓝色光效在空中旋转，宛如在这窥见北极点的夜空。
一条翡翠绿的巨大鱼尾在光舞中游弋，宽似三角船帆，透明如薄片水晶打制，淡涩的水咸味让它不仅占据观看者的眼睛，还连同鼻腔和肺脏一同征服。
那是一条美人鱼，鱼尾在腰部以上渐变为紧身衣，或者乳胶皮肤之类的未来质地。
美人鱼的头发飘扬在身后，漂浮空气中，每一根都是淡翡翠绿，透明且折光率高，清澈如一缕碧水。
深海、宇宙、超自然空间，人类的一切科幻或非科幻的美学幻想，都在此刻变成眼前的现实。
涂蓝埙眼睛一颤。
她看清美人鱼的脸，是那位288号鲜于青云的脸。
鲜于青云真的变成了灵魂人鱼。
在人鱼的下方，原应该是大水池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圆形的凹坑，里面尘泥遍布枯槁，小片瓷砖脱落，好像脱落的鱼鳞。池子里堆着垃圾，一滴水都没有。
美丽幻影之下，是真实生命的极度衰败。不，已经没有生命可言了。
鲜于青云的幻影仍在半空中游弋。
她本来身材很矮，但此刻能俯视所有人，脸上保持一种冷漠但好奇的表情，冲涂蓝埙张了张手。
当然不是欢迎涂蓝埙的到来，杂毛小猫鬼一颠一颠地跑到鲜于青云那去了。
“你们来找我们做什么。”鲜于青云终于开口。
涂蓝埙说：“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鲜于青云厌恶地说，她的厌恶不仅对于涂蓝埙一群人，还对这个地方，甚至对自己下半部分的那条鱼尾巴。它在空中迅速打了个圈。
涂蓝埙感到一阵冷风袭向自己，她将那只数码相机往上一扔，被鲜于青云轻松接住，“你们的照片，还给你。”
说完，涂蓝埙转身就走，一起来的鬼也跟她行动。
“你要去哪。”鲜于青云问。
“跑啊。”涂蓝埙说：“万一有人发现了来堵我们怎么办。本来就有仇。”
鲜于青云显然对“有仇”这事兴趣挺大，门“唰”地自动关上，她直接游到涂蓝埙等人身前，说：“你们对姓胡的做什么了？”
涂蓝埙算是看明白了，鲜于青云是个金牌翻译导游，她见得最多的就是旅游区的行商走贩，从这片大陆到另一片大陆，讨价还价的技术自然不在话下。
鲜于青云一开始就打算和他们合作，只是在不断试探，想要掌握更多主动权。
“免了。”涂蓝埙没好气地说：“我们这就走。”
“想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人鱼怪物的么。”鲜于青云在涂蓝埙背后幽幽地说：“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不信任你们，是有原因的。”
她抛出一个让涂蓝埙无法拒绝的价码：“我不是困在这等着求救的孱弱灵魂，我们狠狠反击过碧海潮生，直接导致他们的崩溃。如果你想知道那些人的弱点，帮我做件事。”
涂蓝埙颈后一凉，是人鱼尾巴扫了过去，一张被裁下来的报纸从鲜于青云那飞向涂蓝埙，后者将薄薄的纸张捏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