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季遥歌停止闲话,她站起来,又俯到棺椁旁,垂眸看玄寰。
“忘记告诉你,我把你最仰慕的人请回来了,想再见见你的老师吗?那就等我回来。”她笑嘻嘻卖着关子,忽然又一转语气,“玄寰,我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不过你别担心,就算我回不来也没关系,我拿到了上界轮回幡,应该能将你从梵天境里拉出,送入六道,我把轮回幡交给何素了,她会代我焚去你的尸身,送你重入轮回。”说着她叹口气,“咱两之间,也需要一个了结。可惜我大概不能像你从前寻找幽篁那样,看你轮回的模样了。”
她将棺盖重新阖上,又叩叩棺盖:“好了,我该走了。”
没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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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狱塔外已经站了许多人,花眠、白斐都在,顾行知坐在远远的叠石山上,抱着木头人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五狱塔。塔前守着个少年,火红的头发,两颗虎牙,十七、八岁的模样,双手环胸斜倚塔门,目光懒洋洋地看着众人,没有说话,是从上界跟着季遥歌回来的,她收作契兽的,火猊。
一万两千多年,昔日幼猊已修得人形,作她契兽陪她飞升,又伴她归来。
他有了一个真正的名字,叫苍辉。大抵是正值叛逆期,他看谁都不太顺眼,总吊着眼瞥人,早没了当年撒欢蹦哒的傻样。
裴不回的声音隔空传来没多久,塔门开启,季遥歌出来,少年站直身体,管她喊:“姐姐。”她点点头,苍辉腾身半空,化作一只火红巨猊,毛发怒张如焰,季遥歌一跃而上,只向众人道:“我走之后,你们便按裴仙三人的布置行事吧。便是我无法归来,你们在这虚空也总能保得一命,若要离开,出去之法阿眠晓得。我想着,即使我们不能诛除妖楼,也总要有人将此事始末说予后世,这万万年被篡改的历史,总要被扳回正轨,为此,诸位都必须活着。”
这话便算遗言,花眠第一个红了眼,季遥歌却已驭猊飞向裴不回的洪荒渡海舟,未向诸人道别。
唐徊、墨青棱与裴不回站在洪荒渡海舟的甲板上,舟上的三重楼阁所发出的光芒在幽暗虚空中格外醒目,却又照不到深处。
兽脉舆盘悬浮在裴不回身前,见她飞来,他灌注一缕灵光没入舆盘正中,刹时间舆盘大亮。
交错纵横的经纬脉络自舆盘上绽起,在虚空中织成一张庞大的网,裴不回单手掐诀,向舆盘打入一道又一道红光,交错的经纬脉络跟着亮着一点又一点红光,足足四十二点。
季遥歌与唐徊、青棱站在一旁沉默看着。虽然季遥歌看不懂这舆盘,却也明白,那四十二个红点是万华兽眼所在位置,在裴不回的操纵之下很快连出一个巨大法阵图。
镇压妖楼的并非《四十二兽谱》,而是这四十二兽眼所成之阵,《四十二兽谱》所记载的不过是这四十二族灵兽。兽眼为兽族祖兽之骸,分埋在万华各处,以血脉为引,倾全族之命魂为此阵作源,故唤四十二兽阵,眼下此阵已有不少兽眼因为全族被屠而失去效力,整个兽阵仅余六成法力。
如今在这张微缩的法阵图上,轻而易举就能看到,法阵的所有力量,都镇在了法阵正中央的位置。
那里,便是天书妖楼的确切位置。
“你真的打算这么做?”青棱在季遥歌伸手触碰舆盘时按住她的手。
季遥歌以左手拍拍青棱手背,示意她收回手:“总要有个了结,放心吧。”
青棱不再多劝,季遥歌的指尖凝出些微青光,点上舆盘,只道:“裴兄,我准备好了。”
裴不回点头,脸上的懒散一扫而空,正色道:“好。”便闭眸催动舆盘——
季遥歌的元神瞬间收到一个画面,她后背黑爪再现,凌空撕出裂隙。裂隙不大,季遥歌冲三人点点头,黑瓜攀着裂隙两侧,倏尔就将她扯进那道窄窄的黑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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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天光打在九层石楼之上,这楼宇修造得并不精美,漆黑的石块,无丝毫雕纹绘饰,孤伶伶矗立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楼门处星河作路,蔓延向遥远的未知方位,星河空旷,似乎很久都无人踏足。这里很静,无风无浪,与世隔绝。
不知何故,那束天光突然消失,石楼高檐左右悬挂的两盏琉璃灯陡然亮起,古旧的铜光似一双缓缓睁开的沉重眼眸。风不知从何处刮来,吹得檐灯乱飞,远远望去就像暗夜飘忽的鬼眼。
星河之上,一道裂隙迅速生成,黑色利爪从裂隙中钻出,生生扯开这道细缝,一道人影自那裂隙中飞出,落在星河上。
这个地方,季遥歌是第二次来。
“终于找来了?”石楼发出声音,与那檐灯一样,飘忽不定。
蠹虫已经不再,他没有可以借用的躯壳。
“世祖奇楼……”她踏着星河迈向石楼,可随着她的步伐,星河化无数荧点向两侧散去,苍穹似的地面便渐渐褪去黑暗。
“我比较希望你能叫我高八斗,我喜欢这个名字。”檐灯停止飞舞,光芒定定照向季遥歌,“三日飞升,你总让人惊讶。其实我们应该在很多年前就该遇见的,可惜我还是算漏了,对不对。”
脚下的黑暗化作清澈如镜的湖面,涟漪被她圈圈踏开,湖面之下,倒映着的却是万华景象,仿佛破开这层无色镜面,便能触碰到万华。
何处是虚,何处是实,难以区分。
“一万两千多年。”她给他一个确定的数字。
“你既已飞升,却又回来,是为了杀我?”高八斗问她。他似乎非常平静,声音里还带点笑意,没有在赤秀时的癫狂。
季遥歌没有回答他,只看着脚下寸寸褪出的景象,星河散尽,飞萤沉入池中,化作一丝丝一缕缕细须蔓延到万华上,山川河海、草木万灵,而这无数细须最终都归入石楼之下。
“万华为壤,生奇树为楼。”她忽然道,“我杀不了你。”
如此望去,这座石楼像一棵长于幽空的树,以万华为土壤,其根深植万华,万事万物皆为其脉络根须。楼不过九重,可那根……却无边无际。
诚如裴不回所言,他们可以毁掉这座楼,但代价是整个万华。
“那么你回来,又来找我,所为何事?”
“难道不是你逼我出现?”
“季遥歌,你这一生,无情却又重情,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致命缺点。你不该回来的,你该知道你救不了万华上的任何人。”他叹息道,宛如替她遗憾,“飞升上界自由自在多好?”
“可是我若不归,你又何处去寻溯世之力?兰因媚骨已逝,天地之间,仅存我这一部人卷,你想化生飞仙,除却我之外,谁又能成全你?”季遥歌笑起,眼里醉入无数碎星。
高八斗沉默,两盏檐灯似利眸,沉沉地望着她。
涟漪自她足底圈圈绽开,裙摆微动,她似临水而生的一株莲,款款行来。
“高八斗,我是来成全你的。万万载寂寞,化生飞仙不是你梦寐以求之事?如今我三卷齐全,溯世已成,足可予你化生……”
她笑着,靠近了他。
檐灯再度摇起,光芒散乱,刺眼非常。
“成全我?将我化生成仙,令我与书楼两分,再将我诛杀……你的盘算几时变得粗陋不堪了?”
“那么你想不想要?”她问他。
“我自然要,但不是凭你,而是凭我。”高八楼笑起。
黑雾自石楼之上凝起,不过片刻时间就凝作一道人影。
季遥歌双眸骤睁。
那人影……
绘着穹海的深色宽袍,肤如苍雪,正是玄寰。
第275章 终战(完)
“小蛟。”
季遥歌又听到这个昵称。玄寰每次这么叫她时,都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是一副头疼的神情,可唇角却又扬起。黑雾凝出的这个男人,和玄寰一模一样,从语气到神态再到气息,与躺在五狱塔里那个玄寰毫无差别。
这不是慑魂迷心的幻术。
但季遥歌也不会傻得以为,这就是玄寰。
他站在原地望着她,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舞,不过几步路的距离,遥远得像在天涯尽头。他眼中又露出几分疑惑,问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季遥歌没有回答。他很快就四下望去,那双狭长的眼睛猛地一眯,瞳中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以为他是假的?”高八斗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我掌万华万事万物,再塑一个玄寰又有何难?模样一样,气息一样,连记忆都一样。他活过来了,你不高兴吗?”
“我……”玄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重塑的?”
季遥歌没动。
“重塑的……”玄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跑向季遥歌,可脚步才一动,身体却似被无形丝线缚住,他半步都动不得,他只能被缚在原地,“季遥歌,不要相信他的话。他在欺骗你……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东西,不要!”
他很着急,绞着眉,怒睁着眼,鬓发凌乱。
“季遥歌,你知道我没骗你。我不用幻术,而你也能轻易破幻,是真是假你可以自己感觉。”高八斗轻轻笑道,“我说了我掌万华万物,他既生在万华,又不曾飞升,在万华留下无数痕迹,要再塑并非难事。”
一模一样的人,相同的记忆,这的确不是假的。季遥歌攥紧手,似也没想到高八斗有此诡术,她看到满池纵横交错蔓延向万华的根须源源不断地向高八斗输送着无数肉眼难以分辨的东西——可能是灵气,可能是某种力量,也可能是无数的信息,交织成网。
高八斗没听到她的声音,笑意稍落:“看来你不高兴?那就多来几个。”
又是一股黑雾飞出,凝出人形。
“师……师姐?”那人愕然抬眼看她,“我不是已经死了?”
隔了一万三千多年,这个声音,这张脸,还是轻而易举就让她想起。
季遥歌呼吸变得急促——那是白砚。
一个活生生的白砚。
“别着急……还有。”高八斗笑着,“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如网,凡在此行过,便留痕迹,便有牵念,季遥歌,你看,这些都是你留在万华的牵念,我一个一个还给你。”
又是两股黑雾飞出,渐渐凝成人形,在她面前化作一男一女。蛟王离梵与蛟后长夷,她的父母。
季遥歌的胸膛已开始剧烈起伏,开口的声音粗沉:“你想怎样?”
“我说过,如何利用溯世书化生飞仙,凭我不凭你。你看,这些都是你的羁绊,你被困住了。困网成茧,你逃不出去了。”高八斗一直在笑。
池面上陡然亮起无数银光,四周被重塑而出的人脚底各生脉络,连接到季遥歌脚下,织成银网,将她困在其中。
“这是你自己的羁绊,你想脱离,便要斩尽羁绊,你下得去手吗?”高八斗继续说道,“你下不去手,就只能被困在这里,你若斩尽羁绊,杀光他们,那你还剩什么?”
无论哪种选择,她都只能留在这里,慢慢被蚀去神智,消磨七情,变成和他一样的存在。
非人非仙非兽非妖。
上界仙人又如何?逃不开这人世牵绊。
网已成织,季遥歌动弹不得,而身陷网中的其他人亦动弹不得,她的耳畔充斥着他们各种各样的声音,频频而唤的“师姐”,绵长痛苦的“韵儿”,粗犷低沉的“女儿”,还有那恍若隔世的“小蛟”……他们大约也明白了现在的处境,离梵似乎吼了声“杀了我!”那语气仍旧像无数年前,谢冷月逼她手刃他时的绝决。她的脑袋变得混沌,很多许久不曾记起的往事一幕一幕闯入脑海,不可控制。
高八斗没了声音,四周只剩杂乱无章的呼喊,她单膝落地,心中钝痛,扬手便挥出一道芒刃,也不知往哪个方位打去,只闻得一声闷哼,白砚白衣染血,眉头拧成结。那血色刺得她神智一清,她艰难抬头,望向石楼。
“高八斗,我的羁绊,你还漏了一个人,这个阵不成。”她忽然站起,朝着某处走去。
那个位置一直是空的,无法填上。
“漏了一个人?”高八斗呢喃一声,“不可能!”
“你敢放出那人把这个阵眼填上吗?”季遥歌笑着,挑衅道。
高八斗又沉默起来,片刻后忽然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语气像发脾气的孩子,一道黑雾随着他的声音飞出,正落在季遥歌所迈去的方向上,她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望向那里。
黑雾渐渐凝聚成形,化出少年模样,赫然便是高八斗,蠹虫高八斗。
“这是……”重塑而出的虫子与昔年高八斗一般无二,他怔怔盯着季遥歌,又看向石塔。
他是重塑的高八斗,虽然比不过妖楼,可他脑中亦承继妖楼部分记忆,他比任何人都快明白过来,这里发生了何事——他只是重塑出来的高八斗,他仍旧没有自由,凭借羁绊而生。
季遥歌在万华最为重要的一千年之间,高八斗占据了最漫长的时光。
妖楼大约毫无预料,他自己也是季遥歌的羁绊,于是失了声音,只剩檐灯摇摇晃晃,似眼眸在盯着她。而那个站在季遥歌对面的高八斗却朝她笑了。
像许多年前,刚认识时那样,带着轻蔑高傲,却也年轻稚嫩的笑。
“我竟然是你的羁绊……”他有些不可置信,却又有点开心——那一千年间,他们相互结伴,确为挚友,这是不可否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