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你还要帮我吗?”季遥歌面对的这个,是陪她走过那千年时光的高八斗。
他与妖楼本质上并无区别,不可捉摸。
他看不顺眼石楼,有点自厌,他是被重塑的物体,被迫陷入束缚,他更加憎恨自己。
帮,为何不帮呢?
他蹲下身,伸手拨弄水面,撩拨起一片水花与涟漪,季遥歌看到他脚下的涟漪正中,是条细细的根须,植入妖楼庞大的根系中,那条根须还很孱弱,似乎一拔就断。
“高八斗!”妖楼怒极叫自己的名字。
季遥歌和高八斗都没理他,高八斗说:“重塑者靠根脉维生,永生都脱离不了。唯将根脉削断,重塑者才会烟化。”
其实还是杀,只区别在是伤筋动骨的斩离,亦或是悄无声息的消逝。
“动手吧。”高八斗指指地面,他是重塑者,他不能这么活着,这比起永远被禁锢在妖楼中更让人痛苦。
季遥歌定了定神,手中渐渐凝起黑色长刃——由她执念所化,灵骨为刃。
一刃剜下,高八斗的根脉率先被挑断,像绷紧的弦“啪”地断裂,重塑的高八斗化作黑雾散去,散尽之时只闻及她一声细微的,多谢。
她的动作很快,没有犹豫,长刃脱手,逐一挑去深埋池下的根脉,白砚、长夷、离梵的身影一个接一个消散,最后只剩玄寰。
“季遥歌,你的执念是什么?杀了这个玄寰,这世间就再无玄寰!”妖楼的声音又急又尖。
她的灵骨僵在玄寰脚下,二人遥遥相望。玄寰动弹不得,也不说话,目光交错只一瞬间而已。
“我连将他炼作傀儡都不舍,又怎愿他活在你的股掌之下?你太不了解我们了。”僵持的黑刃随着季遥歌的声音没进池面,瞬间切去最后根脉。
玄寰笑笑,消散而去。
没进池水的黑刃并没回到季遥歌手中,而是散如墨汁,化在润泽着妖楼的这片池潭中,妖楼感受到庞大的执念,楼身一颤,只听季遥歌道:“你想化身为人,可你知道何为人?何为七情六欲?四思五念?不悟世情,你如何成人?今日我便成全你!”
语毕,她身上浮出淡淡的青色虚影,虚影与她一般无二,是她元神所化的灵体。
“你……”妖楼剧震。
季遥歌的肉身盘膝而坐,失了元神,肉身便只是尸壳,任何人都能杀了她。那道淡青的虚影却倏尔一沉,也随执念没进满潭池水中,化作浅墨氤氲散开,瞬间游入这庞大繁杂的根系中,最后游向妖楼中央。
这场战没有硝烟,亦不见血,进行得无声无息。
溯世之书,天卷捏躯,地卷铸骨,人卷注神——淡青的光芒自妖楼上缠出一缕红光,红光渐隐,如同泥浆,被古老而神秘的力量捏揉成形,而那淡青的光芒源源不绝地融进渐渐成形的红光内。
人卷绘万载灵骨,盛世间万万执念,执念因情而生,爱为情,恨为情,贪为情,嗔为情……仿如世间万彩,不论哪一种,都是颜色。
妖楼无心,情感混沌复杂,不识情爱,此时无数灵骨随季遥歌一起涌入他脑中,仿如千针万刺,叫他领会到前所未有的痛苦,这痛苦犹胜肉身之苦。
“有了这些感情,你才能称之为人。”季遥歌声音响在他被填充到快要爆炸的脑海中。
而随着这剧烈的改变,万华天地亦起变化。
万里风云聚散,时晴时阴,时雨时雪,一日之间四季更迭,前一刻满目葱郁,后一刻便大雪苍苍,草木凋敝又生,花生一息,花开一息,花落再一息,不过瞬息之间便历生死。潮汐错乱,四海波澜滔天,犹如瓶倾而晃。地底熔浆四流,火迸裂山。
万华随着妖楼经历一场亘古未有的重生。
人形被捏成,红色消褪,肤色苍白的男人浮在妖楼之上,双手抱头,痛苦不堪。他和从前的高八斗并不像——皮肤是病态的白,长发凌乱如瀑,面容应该是俊美的,可此时表情狰狞。
妖楼的檐灯暗去,楼中黑气源源流向他体内,这是他的力量,一时半刻无法完全承继到他身上,季遥歌的元神融在他的元神之中,他狰狞的表情因此而起。
躯壳虽成,可万情未凝,他只体会到各种各样情绪——喜悦、悲伤、烦苦、暴躁、绝望、开心……最终都渐渐聚成痛苦。
他肆意而为,将万华视如掌中玩具,将生灵视作蝼蚁;他不知爱恨,辜负挚友信任,抛弃千年情谊,为了化生残暴不堪……他有了悔意,他唤她:“季遥歌……”可很快他又改变心意。
“生而为人,便存善恶,你自无法逃离。”季遥歌的声音响起。
那是他为善的那一面,可他也为恶。
他掌握万华万事,理所当然便是万华的主宰,命算什么?他孤寂万万载,又有哪个人在这里陪过他?这漫长光阴,除了他之外,又何来亘苦不变的朋友?他们看不懂他,他不屑求得理解……为了化生,为了离开这里,他可屠尽一切。
他又笑起。
善恶交错,他抱着头笑笑哭哭,不能自控。
这是成/人的代价。
季遥歌透过他的眼睛,看着池中原本泛着淡光的庞大根系一根根黯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妖楼渐渐失去从前的灵性,化作死物。
直到一声震响,万华上巨大的变更与震动停止,天地重归平静,只是易地换象,大漠化林,山峦成谷,已非昔日模样。
这意味着,眼前的人已经彻底化生,与妖楼两分。他蜷着身体,抱着头,在经历了巨大的自我矛盾的争斗后,他渐渐平静。季遥歌不知道他如今是为善还是为恶,她也不想知道,这一刻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她在他的元神虚空里看到他的灵体,她手中聚出黑刃——灵骨为刃,是她执念所化,也是唯一能带入对方元神虚空的东西。
感受到杀意,他站直身体,是年青的男人模样,剑眉星目,可为何是男人呢?他也不太明白,只信手一挥,便将凌空而来的季遥歌扫开。这里是他的地盘,妖楼的力量还在源源不绝灌入他体内,哪怕他现在还虚弱,也依旧很强悍。只这一击,季遥歌便知单凭元神灵体无法战胜他。而若等妖楼力量彻底被他获取,那么万华便又落进他股掌之中。
她看看手中黑刃,没有任何犹豫地掐碎,万载执念化作无数细丝,她的灵体也随之化作光芒附细丝上,织成网朝着他覆去。他怔了怔,被网缚在正中。
“你想与我一起死?”他问了一句话。
————
方都虚空里,兽脉舆盘浮在半空,投射出巨大虚象,将妖楼所在之地发生的一切都传回万华。
所有修士都飞在舆盘四周,屏息静气地看着这场毫无硝烟的战斗,直到舆盘上红光陡亮,季遥歌发回来的消息。
墨青棱叹口气,与唐徊、裴不回二人三立舆盘外,她朝烈凰点下头。烈凰纵身而起,化作火凤真身,撕空而过,嘹亮的鸣声传遍方都与赤秀。兽修早已齐集舆盘附近,待这一声凤鸣令下,昊光先红了眼。
这是一早就商定的对策,季遥歌离开之后,才由烈凰将所有兽族集中到此地。
四十二兽之力,可启兽阵,虽然已缺了几族,但有身为蛟龙的季遥歌为阵眼,再加上墨青棱三人的上界之力,此阵可启,化守为攻。
只不过如此一来,留在高八斗元神中的季遥歌也会随他一并被法阵绞成灰烬。
“只有这个办法吗?”花眠忽然飞闯入舆盘前。
“这是她的选择。”青棱叹息之色一扫而空,指拈青光,第一个注入舆盘,“不要让她这番心血白费,出手吧。”
话如沉石掷地,随着她的青光,无数青光飞来。
————
妖楼外的池潭再不平静,波澜高起,兽吼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一道接着一道的始兽虚影在妖影升起,金光大作,很快连成一片。
庞大的绞杀之力自金光上散发出来,绕着妖楼将池面分割成块。
他被季遥歌的元神束缚,神通一时间难以施展,却也未惊,只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声音很淡。
“季遥歌,化生为人原来并不舒服,你们怎么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感情?”他像多年前的高八斗一样抱怨,却又笑起,“但我还是开心,死也开心。”
“你才知道吗?”季遥歌随意说着,力道未松半分。
外界绞杀之力汹涌而来,镜子般的池面忽然消融,季遥歌的肉身坠入池底,缓缓下沉。始兽虚影化身金芒,划破波潭,妖楼外的天地崩塌,波澜沉潜,池面碎裂,寸寸化作灰烬。
金芒交织,又化无数利箭,咆哮而至,一箭一箭,刺入他躯体之内。
季遥歌听到他的闷哼声,这些箭没入躯体之后,并没消失,而是化作团团火焰,顺着经脉焚烧向元神。
“真要陪我一起死?”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畏惧,万万载的禁锢,连死亡也是值得期待的。
所有不曾体验过的,都值得期待。
季遥歌没开口,她的元神感受到灼刺的热度,已脱身不得,和他一起死虽叫人不高兴,但也没她想像中那样难受。
“季遥歌,我一直都觉得你的运气很好。”他露了抹笑,弹指在她元神一震,“你的运气是真的好……你该高兴,在善恶的矛盾之间,善念稍稍占据了上风。”
她怔了片刻,元神却已被他从他的元神虚空中弹出。
这里逐寸崩塌,她的尸体沉入深渊,妖楼之上,才刚生成的躯壳已被火焰包裹。她忽然有瞬间迟疑。
“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很安静,没有痛苦。
季遥歌返身,追向自己的肉身,倏而随着崩落的池潭没入深渊。
临去之时,她只听到一声喟叹。
“不知道我这样的人,能不能入轮回。季遥歌,我叫高八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很快,那喟叹消失在深渊里。
第276章 结局(上)
舆盘上空投射出崩塌的空间,池如裂镜寸寸碎散,檐灯不再亮起,石楼漆黑一片,楼门紧紧闭阖着,再不能开启,笼罩在石楼上浓烈不化的孤独寂寥随着石楼上空的金焰而烟消云散。
根系已断,万华与它再无关系,它亦不能再从万华汲取灵源。石楼照旧是石楼,从万万载至今,然灵性已褪,只剩死物。
像烧烬的残骸,依旧孤伶伶矗立在废墟之中。
人影在火中慢慢消失,有没有轮回,谁都不知道。
虚空一片寂静,方都与赤秀所有的修士都浮在半空,静静看这场浩劫的消弥。那样声势浩大、毁天灭地的开头,绵延万万年的阴谋,都在今日被无声掐灭。
相较于此前惨烈的大战与斗法,这一战轻描淡写不见血光,却又惊心动魄生死一瞬。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虚影上,试图寻找奇迹,但他们只看到沉入深渊的季遥歌的躯壳。
在虚影彻底消失之前,谁都没能看到奇迹。
虚空的黑暗照旧笼罩天地,良久,都无一人出声。劫后余生的庆幸、凶物伏诛的喜悦,都没办法让人生出笑意,这个结局,仍旧沉重。
她背着逃兵之名消失在万华,又在三日后携上仙之力归来,没人知道她在这三天内经历了什么,而往后这似乎会成为永恒的谜团。
“可恶!”花眠在很久以后才攥紧举,狠狠地捶在空气中,似发泄一般。
“师父……”白斐盯着消失的虚影仍不愿移开目光。
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四周不断有细微的声音响起,似伤似泣似叹……裴不回有些烦躁地捏捏眉心:“哭什么,这人又没……”
话未说完,一道裂隙忽现虚空之中。
缝隙初时很窄,却挤入一对黑爪,黑爪攀着裂隙,很费力地将这缝隙向两端扯开,直到变成一个巨大的洞口,明亮的天光刺眼而入,季遥歌背光飞在裂隙间,背上生出的黑爪再一次狠狠抠入赤秀岛。
“我送你们出去。”天上传来的声音照旧有些霸道。
虚空在沉默了片刻后,忽然爆发出一阵雷动的欢呼。
奇迹还是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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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楼一战,致万华地貌大变,别处暂且不说,单就北圣斋而言,冰原被毁,又因有沸浆流过,这地方被融掉一半,如今再没从前的氤氲仙气,到处是嶙峋的焦黑怪石,亦或被血染透的尖锐冰棱,一片惨淡凄凉。
不过,天生万物自有章法,这地方经此大劫,虽然地貌大改,却又因祸得福。经由寒冰与炽火铸炼的北圣斋,将水火两种完全相克的灵气彻底封在了这片冰火残境之中,一半为火海,一半为冰川,竟又是世间难求的修行圣地。
赤秀岛被季遥歌从虚空中拖出,还是扔在了北圣斋的上空,方都在虚空漂浮了一万两千余载,不死不老不生不灭的生命被季遥歌打破,城池亦被她亲自放出,就落在赤秀岛的正下方。如此一来,上空为仙府,下方则是凡城,两相安好。
诸修都暂留赤秀岛中休憩,最先告辞的,是墨青棱与唐徊。大局已定,这二人早就飞升,万华之事本就与他们无关,他们没有多留的理由,便携烈凰宗诸人辞去,倒是裴不回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