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墨圣女,唐长老,久违了。”谢冷月朝这二人抱拳,都是见过的熟面孔,多少打过些交道,语毕他又向元还歉道,“元兄弟为何不早说已邀了二位道友过来,倒叫谢某误会元兄弟要与鬼域勾结,实在抱歉。”
语锋转得够快,季遥歌听到元还轻嗤一声嘲对谢冷月。谢冷月却是不知,墨云空此前正与唐徊身陷另一处极险秘境,能赶到已是不易。若非知道得太晚,以至元还不及应变,他断然不会由着事态演变至此。
谁能想得到谢冷月竟会心狠手辣至此?
“你就是鬼域的萧无珩?”墨云空眸光流转,果然人如其名,似万里云空,只闻她冰凉一语,声音尤未落地,人已出现在萧无珩身边。
萧无珩的身影却在她霜冷的刃光下化作漫天血影,细看去竟是一只只蚁虫大小的毒蜂,嗡嗡作响,震得众人耳膜发闷,他真身却已不见。
“啊——”
“应霜!”
应霜与严逊的惊叫同时响起,不知几时,萧无珩已悄然藏在了应霜身后。从墨唐二人出现起时萧无珩就没作声,情势对他最为不妙,他们如今统一阵线只对付他,他万没胜算,可要就这么离开,他也心有不甘,都已走到这一步了,少不得搏上一搏。
“启阵。”萧无珩掐着应霜喉咙低喝,另一手却祭出个铁青头骨,头骨“砰”地炸开,化成巨大骷髅幻像,将二人笼在其中。
墨云空挥散毒蜂,劈出一剑青光斩在幻像上,却被 “铮”一声弹开,她收手轻道:“鬼宝阎帝灯?”鬼域排名前五的至尊法宝,威力果然非凡,纵她合心境界,想要马上破除这盏阎帝灯也是不能。
而这短暂胶着的时间对萧无珩已经足够,他没心思回答墨云空,只逼应霜取出灵器启阵。应霜挣扎着将画卷展开,掌中一束青光直没画卷。
季遥歌瞪大双眼——画还是她见过的那幅画,可画在最外层的万岩人像却渐渐消失,只剩下人物后的山水。元还说过,那人像应该是后期才被应霜加上去的,用来掩人耳目,也为纪念消失在画里的万岩。
被万岩人像所遮之处露出一行小字,题着画卷之名:《浮世藏青卷》,四周灵气疯狂涌入这张画卷之中,水墨所作的山水竟在瞬间成活,青峦远空,飞鸟游鱼,都在画中成真。几人看得再顾不上斗法,只紧紧盯着画卷,生怕错失进入灵海的最佳时机。
季遥歌全神贯注在此画之上,从刚才起魂海就翻涌起的一阵又一阵炽热灼烫都被她强制按下。
画卷在众人眼前似有灵性般自行飞起,悬于半空忽幻出几道虚影,再度凝实后,画上的山水陡然飘远,空白画纸随之化作一扇两人高的入口。入口处灵气氤氲成雾,画中的山水便是灵海秘境之像。
萧无珩搓了搓唇,掐着应霜的脖颈,当着众人的面桀桀怪笑着一步跃入灵海。墨云空神色未变,手中化出一段素带,缠在萧无珩身后追去,人也倏尔没入灵海中。谢冷月筹谋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怎肯落于人后,当下也不再客套,纵身掠下。严逊忧心应霜,紧跟着也进去了。倒是唐徊与元还不疾不徐,互相做了个“请”的手势,唐徊清清冷冷地回了个心照不宣的目光,身如云鹤俯冲进了灵海。
“看到了,进去的人都什么修为?你还要进去?”元还转头一问。
“进!”季遥歌回答得斩钉截铁,连谢冷月都不能阻止她,她又有何惧?
“胆真肥。”元还嘲笑了声,倒不多劝,只道,“跟好我。”人已化作白光,转眼进了灵海。季遥歌自当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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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氤氲于季遥歌眼前,她什么都看不真切,朦朦胧胧之间只有元还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始终留给她一茬衣角让她跟随。除了他二人,四周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先他们一步进来的几人已影踪全无。
浓郁纯粹的灵气似乎已成实物,化作露水雾霭,在季遥歌跃进灵海之门时就附着到她的皮肤上,沁凉畅快的气息透过皮肤游入经脉,不必她运功,这些灵海就仿如有灵性般,往她四肢百骸游走,最终归入丹田。
这样神奇的滋味,季遥歌第一次体验,难怪无数人挤破脑袋也要进入这里。
这本是好事,只是她眼下情况又有些特殊,至纯的五行灵气让她的身体舒坦至每根经脉,每个毛孔,可魂海中不断翻涌的热浪却似火焰般灼烧着她的元神,无论她如何施力,都极难压下。
一冷一热两股滋味内外压来,以至她觉得元神与躯窍几乎要分离。
她心知肚明,那是白砚的灵骨所带来的反噬。以她的修为,还不到能吞噬这个境界的修士灵骨,且她又没有机会闭关,如今将灵根化成媚相都办不到。
季遥歌渐渐觉得痛苦——从前无法吸纳的灵骨只是影响她的脾性,这一回,她却觉得元神被焚烧。
也不知多久,似乎只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可对她来说却是难熬漫长,眼前的雾气终于消失殆尽,她跟着元还落地。也不知是每个人进来后的落脚处不同,还是他们早已飞走,四周依旧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只有她与元还。
季遥歌强撑精神展目四望,这是处繁花成海的草坡,花海如毯无尽蔓延,像看不到头般,只有远远的三座青峦耸入青云,正是画卷所绘的景象。
元还停下步伐转身,英挺的脸庞上是超脱表相年龄的沉敛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我已依诺带你进入灵海,你我的交易到此为止。”他将双臂环胸,毫无感情地告诉她这个事实。
这是他们一早的约定,她助他打开灵海的入口,他便带她进灵海,至于进了灵海以后,他们就各不相干。虽然这其中出了不少差子,但这个约定总算还是完成了。
他以为季遥歌会像以前一样巧舌如簧地说出无数理由,来换取新的约定,事实上他也挺好奇她会说些什么来打动他——然而她什么都没说。
元还双手环胸等了片刻,只换来她沉默的凝视,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蠢,眉头拢了拢,他放下手,振振衣袖,转身迈步离开。
才走了三步,身后就传来一声闷响。
元还再度回身,只见季遥歌已经单膝跪在地上,只靠着手里的破霞剑插在土中没有倒地。他眉头拢得更紧一些,终于还是走回来。
“怎么回事?”他居高临下问她。
季遥歌只能抬起头,话却早已说不出。元还一掀衣袍,随她单膝落地,一把攥起她的手,沉道:“怎么回事?”
她咬紧牙,白皙的脸上一片红芒,那红芒似从皮肤底下发出,似火焰的光芒般,一阵一阵地掠过她的脸庞,这让她看起来诡异非常,而身体露在外面的皮肤却又霜白无血,几近透明,无数水珠凝结在皮肤表面,争先恐后地钻入她体内。
季遥歌也不清楚,只能摇头。元还不作声,只扣住她的虎口灌入一丝神识查探她的经脉,她的经脉内有无数股灵气横冲直撞,像无头苍蝇般,这些灵气极其强悍,因为找不到汇集处而充满破坏力,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灵气正在逐渐庞大。他看了眼她皮肤上的水珠,倒抽口气——全是外界涌入她体内的灵气。
他指尖再度弹出一点星芒,点在她额间,想要探查她的元神,不想却被一股灼热力道弹回。这力道不止将他的力量弹回,也将她体内的所有灵气弹出。
修士吸收灵气后存于丹田再汇入元神魂海,化用为自身之力,但她眼下情况却是,这些被动吸收入她体内的灵气,全被元神拒之门外,以至于灵气只能在躯体中乱窜。若是时间一久,她便有爆体之忧。
元还收回手,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出现这种状况,不过联想到她所修习之功法,料想大抵是她的功法所至,正思解决办法时,只闻“铮”地一声,季遥歌手里的破霞剑一松,人朝前跌去,竟是撞入他怀中。
他只得展臂接下人,季遥歌却拽着他的衣襟直起身,唇几乎要贴到他耳垂,声音细弱如丝:“闭关,我要闭关。”
“……”元还忍不住想,这练的什么功法?哪有人说闭关就闭关的?这灵海秘境连他都是头一回来,四周又有虎狼环饲,上哪里去找闭关的地方?
可不闭关,她真会死。
“你真是……麻烦精。”他暗骂一句。
“嘿,两百年前你就骂过我了。”季遥歌喘着气,死死拽着他不放。
“你还有力气废话?”元还给她气笑。
季遥歌这时候可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他出手帮自己,也没什么可交换的,她只能赌,赌他还算是个好人。
她赖着他,咬牙道:“我不管,你得救我!”
没有理由,不顾脸面,生死当头,谁还管脸。
元还没吱声,只是展目四望,四周一片无遮无拦的草坡,远处倒是有三座山,可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都不适合做闭关之所。他没好气地盯她一眼,伸手飞快拔下她发间金簪咬入口中。她发散如瀑,被他扶着坐定,金色蛛丝自他双掌吐出,左右交转,一根根疾速覆到她身体上,直至将她缠着一枚金茧。
“你听着,我不知道你身体出现什么状况,我的金焰丝可以保你肉身暂时不爆,但无法阻绝灵气渗入,不论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马上稳定你的元神,听清楚了?”他的声音透过蛛丝抵至季遥歌耳中。
被金丝裹起的人已无法动弹,但元还知道她已经听到,他从口中取下金簪一扫,人形大茧瞬间消失不见。
“欠我一份人情,记在账上了。”他对着金簪一语,转眼就将簪子扔进了衣袖之中。
能帮的也就这些,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了。
簪头的三层宫阙里,任仲平张着嘴绕着凭空而降的大茧子,满眼惊愕地转了又转。
这是啥东西?
第62章 结丹
元还的这根宝簪无名,簪头三层楼阙华美精致,季遥歌却难看清,她被困在蛛丝之中,落在了最高的楼阙中。
灵气仍在源源不绝地涌入她体内,没有丝毫缓慢。灵海内的灵气至纯至浓,无需运功便能自行融入修士经脉,只是根据修士的境界高低,所表现出的反应并不相同。譬如元还,他境界已达化神中期,他对灵气的容纳以及修行所需的灵气要求都很高,这里的灵气再浓郁,自动融入他经脉的灵气于他而言也只是九牛一毛的滋润,但季遥歌不同。她只是区区筑基期修士,对灵气的容纳有限,体内灵气也杂爻稀少,可想而知,这些灵气给身体造成的刺激有多震撼。
若她是普通修士,眼下闭关修行,将这些灵气吸纳融合,那对她的修行将是一次巨大的突破。
然而她不是普通修士。
她修行所需的灵气,向来是由灵骨转化生成,她没从外界直接吸纳过灵气,眼下她体内的灵气皆是外来物,又来势汹汹,大有鸠占雀巢之意,此为一;她元神与魂海受到白砚灵骨的影响,以至她无法引导这些灵气正常运转,亦无法吸收,如今元神与肉身宛如被分割开来,此为二。这二因造成她现在极端危险的状态。
归根到底,她必须先解决灵骨所带来的问题,就像元还所说的那样。
蛛丝紧紧缚在肉身之外,形成外力与暴涨的灵气抗衡,季遥歌将所有注意力放在魂海之上。未吸纳的灵骨共有三根,一根属于蛇姬钩陈,一根来自赤焰鸟,最后那根,是白砚的。
季遥歌盘膝坐定,先运行了一遍《妙莲咒》,才自魂海深处唤醒蛇姬的灵骨。
由浅入深,她从蛇姬的灵骨开始吸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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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姬湛蓝的灵骨浮出魂海,由媚相还回灵骨本体,又渐渐融化成一团湛蓝液体,混入魂海漩涡之内。季遥歌只觉元神骤然间被幽冷气息包裹,像脱离了本体,成为另一个人。
属于蛇姬的记忆刹那间侵蚀她的所有知觉,她成了钩陈。
钩陈修炼一千多年,可有大半时间,她是作为一条蛇而存在的。从一条游走在山间湿暖石隙里的小蛇,慢慢蜕皮成长,第一次吃到灵果带来的神奇感受,第一次吸纳到灵气的愉快体验,第一抹灵智的生成,她混沌的世界被劈开崭新的视角。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躲避过孩童恶意的欺凌,躲避过捕蛇人的圈套,躲避过天敌的爪喙,躲避过种种危险。人类恐惧她的出现,她也害怕人类的存在。学会修行之后,她成为兽修,也成为修士觊觎的炼药良材。她厌恶害怕这些修士,她不想成为他们炉鼎里的一味药,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对方想要她的蛇丹。那日她正逢蛇蜕,换骨成人,却被偷袭,她一怒之下便将那人一口吞噬。
从此,她不再对敌人留情——弱肉强食是万华不成文的规则,不论是人还是其他兽类,都是一样的。于她而言,人是入侵她世界的捕猎者;于人而言,她是一只嗜血残暴的妖物。
没有区别,彼此站各自的立场而已。
再强大的兽,也逃不出这个轮回。
所以别人问她名字,她说自己叫钩陈,传说里可化黄龙的天兽。可惜她到底不是钩陈,她只是条山野小蛇,运气好才修炼到现在。
一千年了。
她化成人形,千娇百媚,迷惑凡俗男人,在情欢/爱海中享受清苦修行中的乐趣,这是她的武器,也是最原始直白的欢愉——他们说蛇性主淫,一定是不知道,男欢/女爱有多痛快。
她快活了很多年,直到去狮公岭的前一月,她费尽千辛万苦诞下蛇卵,从蛇姬成为蛇母。父亲是谁?她不在乎,她的孩子,有她就够了。
可最终,她还是没能看她的孩子破壳出世,就被钉死在狮公岭的悬洞里。
孰是孰非?
她只是去找口食物而已,就像猎人捕猎,可为什么猎人捕兽就是对的,妖兽觅食就是错的?
她不能明白也不在意。
最后的画面,只定格在幽暗潮温的洞穴里,三枚静静躺在砂砾堆里的光洁蛇卵。
季遥歌睁眼,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三枚蛇卵,便是蛇姬最后的执念,她放得下生死,放得下仇恨,放得下所有,唯独放不下这三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离世的最后一刻,她只是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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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有温热的泪水滑落,那源自一只千年蛇姬的执念。季遥歌抹抹脸,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时间来消化蛇姬的灵骨,只知道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过完了蛇姬这挣扎求存的一千年。
低智兽类的天性,远比不上人类的复杂,蛇姬化人,拥有的也只是混沌人性,都道修仙修心,抛却七情六俗,为何妖兽修出的,却是混沌人性?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控制,需要抛弃才能达到清心寡欲的境界,又谈何修字?
就像她,像过去的她。
她控制不了幽精,所以任其从魂魄分离,哪怕这样会伤害她的元神,也在所不惜。
可这真的有用吗?
季遥歌并没答案。湛蓝的灵骨融入魂海,化成一抹浓烈的蓝色,被魂海渐渐洗涤,沉淀,最终萃出一滴无色的魂液,落在魂魄中最空洞的位置。
元神轻轻一震,仿佛干涸的土地被雨露滋养,可她没能察觉,元神依旧不稳,危险并未渡过。她将第二根灵骨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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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焰鸟的灵骨,充满暴戾不安。
他的过去很简单,作为一只具备火灵天赋的小赤焰鸟,他要修炼上来,比蛇姬更加简单,可他的出生,却注定他只是一只被人精心饲养的宠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