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小期
赵建设心里苦啊,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也是一种负担。更糟心的是,他姑还当着他的面逼着他写信诋毁自个儿。他差点儿就没忍住把事实真相写出来了,幸好及时想到,宋卫军是宋家所有人里头最像赵红英的,再说人家只是入伍了,又不是不回来了,万一……他就死定了。
“对了,这大热天的肉放不住啊,等冬天要是运气好,再叫我打到一头,分了肉我熏好了给你送去!”赵红英边说边盯着赵建设写信,还不忘警告他,“你好好写,明天我要给菊花送肉去,顺便把信寄了。”
虽然赵红英说得不算太直接,可赵建设还是听懂了。宋菊花是初中毕业,就算成绩并不如他和宋卫军,最起码读个信那是绝对没问题的。所以,姑啊,你干嘛不叫菊花给你写信?!
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写好了,姑你拿着。”
把信叠起来揣兜里,赵红英还不忘问大侄子:“下回还给我颁奖不?”要是再有下回,她一定把喜宝留在家里,可不能再招一头野猪来了。
赵建设哭丧着脸看着她:“我下午要去公社办事儿,有消息会跟姑你说的。”
其实不说也没事儿,红旗公社看着是大,可一旦有新鲜事儿那是分分钟传遍所有的生产大队。已经隔了一天了,领导们已经听说了第七生产队有个宋老太,上次深入野猪的老巢弄死了一头,叫人家对象给惦记上了,这回可不就特地下山来找她了吗?那么多人都不找,就盯着她一个人,说不是报仇来的,你信?可惜啊,野猪错估了宋老太的实力,愣是有来无回,又让她给收拾了。
这叫啥?
已经不单是除害英雄了,这证明了妇女确实能顶半边天!
等下午赵建设从公社那头回来,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搪瓷缸子,上头写着:妇女能顶半边天!
特地往老宋家跑了一趟,赵建设递上搪瓷缸子,顺便告诉他姑,他真的不想再办表彰大会了,看在是亲侄儿的份上,收下奖励放过他吧。这万一要是再来一回,他真得把小命给交代了。
看赵建设确实不容易,赵红英到底还是心软了,收下搪瓷缸子就把他轰出去了,咋的?还想叫他留饭呢?赶紧走走走,她吃完饭还要去村口跟人吹牛逼呢!
不止是赵红英,整个第七生产大队仿佛一下子变了画风,就算去年秋天大获丰收,大家伙还是很质朴的。可从昨个儿开始,所有人都爱上了吹牛逼。
“肉这玩意儿吃多了也腻得慌,天天土豆炖肉、土豆炖肉、土豆炖肉……吃得我腮帮子都疼了。真怀念以前的日子啊!”
“那是你媳妇儿没用,像我家就是早上一顿土豆炖肉,中午吃萝卜烧肉,晚上可以做南瓜焖肉,顿顿都不一样。可这肉啊,其实吃起来还是一个味儿,不吃还不行,放不住,只能硬塞下去。”
“可不是?大热天的吃大肉,吃完了一嘴油,抹都抹不干净。哪儿像以前啊,吃完饭嘴都不用擦,多省事儿啊!”
“……”
跟自个儿队上的人这么说还凑合,横竖大部分人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可回头说顺嘴了,他们上工时碰到隔壁生产队的,也一样这么说,那就有些气人了。
托这些人的福,整个红旗公社都永远流传着赵红英的传说,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她呢?二打野山猪!!
佩服啊,真佩服啊!
不止是队上的人佩服赵红英,连跟她认识了几十年的赵红霞都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这么多年我以为咱俩互相挺了解的,没想到啊,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到底是多年的姐妹兼妯娌,赵红英这回真没吹牛,她只是告诉妹子,明个儿她又要去城里了,帮她请个假。
又是一个大清早,赵红英揣着信背着肉,风风火火的赶到了百货大楼,没等宋菊花开口发问,就抢先说:“你妈我又打了一头野猪,这是给你的。对了,你帮我攒点儿肉票,野猪肉喜宝啃不动。再帮我弄点儿透气的料子,我得给喜宝做两身新衣裳。”
宋菊花:……
“好好好,妈您说得对,我啥都听您的!”
第021章
五月里, 天气一天热过一天,不过比起盛夏时分还是比较舒服的。站在田埂上, 吹着迎面而来的微风, 看着远处一片片庄稼长势喜人,叫人直呼舒坦。
不出意外的话, 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按说, 这种情形该叫人满意才对,可事实上, 红旗公社绝大部分社员都在犯愁,包括干部们。
夏初时节, 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青黄不接, 地里的庄稼长势再好, 那离收获也还有两三个月。这要是搁在往年,社员们勒紧裤腰带,再法子寻些野菜啥的, 熬一熬也能过去。可去年秋收不是出了意外吗?公社下属的十一个生产大队,有十个颗粒无收, 全靠上头调拨下来的救济粮勉强度日。之前还算好,每次吃完了都会按时拨下来,可最近一段时日, 似乎上头也吃紧了,不单数量少了,连时间也推迟了。就算家家户户都数着米粒下锅,那也支撑不到秋收了。
从五月份开始, 就不断有生产队大队长来公社这边打听,询问下次啥时候放救济粮。偏生,救济粮没到,知青们还来了,哪怕大部分都拨给了第七生产大队,可其他生产队也分到了两三个。
“咱们自个儿的粮食都不够吃呢,真养不了闲人了!”
“领导您就想想辙儿吧,那些知青看着个头挺高力气不小的,可连半大小子都比不上,还要给他们算整工分?那可不成,秋收的粮食是要先还去年欠粮的。”
“就是就是,领导您给透个底儿,那些知青啥时候回城?下乡支农……别添乱就好了,支援个啥!”
“您给上头说说呗!”
公社干部都快把头给挠秃了,救济粮的事儿他做不了主,知青的事儿同样也不归他管。据他所知,这还是第一批,以后陆陆续续还会有知青下乡,数量只多不少。这个事儿,他只透露给赵建设了,意思是,虽然这回第七生产队吃了亏,可以后总会找补回来的,而且第一批好歹是主动要求下乡的,往后是个啥情况就不好说了。
赵建设本来就是个通透人,虽然接收知青那天没亲自过来,可之后却把事儿办得妥妥当当的。知青点造了,口粮放了,还安排老庄稼把式教他们务农,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为难领导。
最后一点是公社干部尤为看重,哪个不想下头的人懂事一点儿?领导也不好当,去年的雷暴雨波及到的不止是红旗公社,他们小半个省份都遭了秧,顶多就是程度不一,大家伙都有困难,可领导嘛,都希望下头的人能主动解决困难,而不是把难题一股脑的往上头推。
等再一次被各个生产队大队长堵住叫苦后,领导也烦了:“你们要理解上头的困难,不是不帮,而是不能只等着上头调粮,也要学会自力更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知道不?”
大队长们面面相觑,秋收又没到,他们就算再怎么任劳任怨,总不能把地里还没成熟的庄稼给拔了吧?
见底下人全都是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领导索性再度召开了工作会议,决定从每个生产队抽取几位社员代表,一同前往参观第七生产大队。
听到这个决定,赵建设是懵的,他不明白他们队上有啥好参观的。农村地头不都一个样儿吗?到处都是泥墙稻草顶的房子,少有的泥墙瓦房还是粮仓,再有就是一片片长势良好的庄稼,因为粮种一样地理气候也类似,真的没啥差别。
其实还有的,譬如说社员们。
因为粮食匮乏,其他生产队的社员们都是吃得少干得多,更兼日愁夜愁的生怕上头不调粮,各个都消瘦得厉害。一眼看过去,就跟难民似的,黝黑精瘦还没精气神。
可第七生产大队就不同了,黑倒是黑,下地干活就没不黑的,却都是黑胖、黑壮。这年头胖子可稀罕了,他们这儿却是一抓一大把,差不多一个能抵其他生产队两个人。
没法子,天天吃肉想不胖都难。尤其是肚子里油水少的人,一旦吃饱喝足后,特别容易发胖,短短几天里圆了不少一圈,哪怕天天下地都拦不住体型朝着横向发展。
之前因为碰面不多,感受倒也不深,现在公社干部组织了参观团,好家伙,可把人家给看傻眼了。
“赵建设,你们队上这是咋了?”
“就是就是,你给咱们说说,你们平时都吃啥啊?天天白面馒头管饱吗?”
“建设哥……”
见一群人围着自己讨经验,赵建设突然觉得他姑其实也没那么坑,平时再不着调,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的。心里一高兴,他也乐意给大家说说,不过这事儿不能自个儿吹,叫个社员来说效果更好。
随意指了个地里干活的老汉,赵建设让他帮自己吹。
“啥?问我为啥会胖?天天吃肉呢,顿顿都是大肉呢,能不胖吗?敞开肚子往死里吃啊,都吃撑了,还叫继续吃,吃完了去外头跑两圈,回来再吃啊!”
还有人虽然没被赵建设点名,可爱凑热闹是本性,听着这话就接口道:“我那老娘烧了一辈子饭菜,就光会做一个土豆炖肉,我说想吃口土豆吧,她非叫我吃肉,还说我不把土豆给她吃就是不孝。哎哟吃得我啊,肚子都出来了。”
“对对,不吃还不行,我媳妇儿要骂人,说啥就算撑死了也不能叫肉放坏了。”
这事儿就不能起头,一旦起了头,被赵红英带歪了画风的社员们就会忍不住聚在一道儿吹牛。就跟先前想的那般,自个儿队上吹一吹没啥,跟其他生产队一吹……
你不是找抽吗?
可他们也是真没法子,赵红英第二回打到的野山猪比头一回更大个,偏偏扣的工分却足足少了一半。不换不舍得,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可等咬牙换了一堆肉,回家才反应过来,这天只会越来越热,肉放不住啊!
那还能咋样?吃呗。
想到以往,就算大过年的能吃上肉,哪家不是省着慢慢吃?也就这回了,最抠门的老头老太也盯着儿孙们吃肉,不吃也得吃,总不能眼睁睁的瞧着肉放坏了。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短短几日里头,全队上下就跟吹了气一样的圆润起来,各个都吃得红光满面满嘴流油。
哦,也不对,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就在其他人纷纷发福之际,老袁家却不忘初心,依旧精瘦精瘦的。哪怕是人在老宋家享福的袁弟来,看着好像也比前段时间瘦了不少,就肚子是大的,瞧着特不协调。
袁弟来也不愿意这样啊,她不止一次的偷偷跟宋卫民抱怨:“妈说我,你也不帮衬着点儿,就知道吃,吃吃吃……”
吃还有错了?宋卫民每回都很纳闷:“一年到头就吃那么几回肉,妈都说了让敞开肚子吃,我咋能不吃呢?不是给你熬粥了吗?二嫂上回还给烤了红薯,不然你自个儿说,你想吃啥?”
袁弟来想吃啥?当然是吃肉,可野猪肉味儿太大了,她是真的吃不下。又想起上回赵红英去城里送肉,回来时捎了三两鸡肉,熬出来的那个鸡肉粥啊,那可真香,她当时口水都出来了,只觉得自打怀孕以后就没那么好的胃口过。结果,鸡肉粥都给喜宝和毛头吃了。她就不明白了,毛头是男孩,吃也就吃了,喜宝一个丫头片子,吃啥啊?
摸着自己的肚子,袁弟来坚定的相信,这一回她肯定生的是儿子。嗯,只要等儿子生出来了,她就能畅快的吃肉了。
宋卫民可不知道她脑海里想的是啥,就径自纳闷着:“你说你咋就不爱吃肉呢?真搞不懂你。”
……
不过,对于参观团来说,这仅仅是个别现象,起码一眼望过去,第七生产大队无论是社员的体态还是精神面貌,都跟其他生产队截然不同。再问下去,他们就知道了除害英雄赵红英。
公社干部连连夸奖赵建设,称赞他办事能力强,带领社员勤劳致富,依靠自己的双手解决了温饱问题,还给其他生产队做出了榜样。
就在第七生产大队狠狠的出了一回风头时,也有人对此相当不满。
下乡支农的知青们是既不满又崩溃,上次分猪肉就没他们的份儿,以为第二回总能分到了,结果还是叫他们失望了。赵建设依旧给了他们两块骨头,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然而,最叫他们糟心的是,知青点的房子给毁了。
临村道那一整面泥墙,被野猪撞出了老大的一个窟窿,虽然最终房子撑住了没有塌,可谁知道会不会哪天半夜里就倒了呢?
泥墙是野猪撞的,哪怕赵红英也要负一点责任,可知青们不敢找她啊,无奈之下寻了赵建设,希望他能找人把知青点重建。赵建设倒是痛快,叫他们停了农活,自个儿修去,也给算工分。横竖房子是他们住的,不怕不用心。
这下,知青们是真的傻眼了。
他们都是从大城市来的,之前家里住的都是楼房,连农活都不会干,修房子……
就有人提议请教队上的人,可又有人觉得这么做太掉价,他们是来支援农村的,帮助农村人脱贫致富,咋能反过来请教呢?还有女知青嘀咕着,想问问能不能回城。
商量了一天都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当天晚上,他们索性就是在院子里打地铺的,三个女知青则暂时住到了灶间里。
等第二天,赵红英去城里找闺女了,赵建设领着参观团在队上晃悠了一圈,又把人送出去了,回头一看,好家伙,知青点依旧维持着被野猪撞过的原样,尤其是那个大窟窿瞧着就吓人,说不准啥时候整面墙就塌了。
而十个知青,因为昨天得了赵建设的允许,说不用下地了,今天索性就或站或坐的待在屋子前的空地上,束手无策的看着快塌了的屋子。
赵建设简直被他们给气乐了。
可没等他开口,其中那个年岁最小的女知青先看到了他,眼前一亮冲了过来,张嘴就问:“大队长,我们啥时候能回城啊?”
“回城?”赵建设很想说,他比谁都盼着这些知青早点儿滚蛋,可他更比谁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起码最近几年都不用奢望了。
“对对,回城。我、我们就是想家了。”女知青低头红着脸说道,她其实也羞愧了,毕竟这一批知青全都是先进知识分子,没人强迫他们下乡,都是主动要求的。可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农村会那么苦。
然而,下乡容易回城难。当初主动请缨时,人家都夸他们思想觉悟高,夸都夸了,现在吃不了苦不想干了,那性质可就变了。
赵建设沉下脸:“你知道你这算什么吗?只想过好日子不肯干活,你这是好逸恶劳,是骄奢淫逸,是地主做派,是资本主义做派!”
女知青吓得脸都白了,刚想开口辩解一下,赵建设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走到那群知青面前,冷着脸一一扫视了过去。
“我不管你们之前是干什么的,家里有多能耐,我只想告诉你们,想吃饭就干活,知识分子并不比农民高贵!!”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赵建设一点儿也不想他们留下来。可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上头的命令,最早的几批还是主动要求下乡的,只怕不出两三年,就该变成全国性强制要求下乡了。偏偏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娇生惯养的,以为下乡是来游玩的?指望队上的人白养着他们?就算队上的粮食够吃,可凭什么呢?哪怕是其他生产队缺粮了管上头借,那也是要还的。这年头,哪里都不养闲人。
眼见知青们被自己唬住了,赵建设略缓了缓语气:“我知道你们都是作为先进知识分子下乡支农的,既然这样,就要脚踏实地老老实实的干活赚工分。这几天你们也看到了,咱们生产队有粮食也有肉,可你们有工分吗?分给你们的口粮是记在账上的,等秋收后都是要扣除的,如果还有富余可以给你们分肉。可眼下看来,你们赚的工分连口粮都不能够。”
“还有回城的事儿,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那是绝不可能的!你们是红旗公社接收的第一批知青,可绝不是最后一批。我希望你们能早日适应,努力干活,不会的可以问可以学,知识分子嘛,能比老农民还不如?等到时候,第二批、第三批知青下乡了,你们就是领头人,要带着后来者干活,要手把手的教导他们!”
“行了,该说我的我都说了,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搁在我们队上都该成家了。好好想想吧,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做。”
赵建设说完这些就走了,留下一群面若死灰的知青们。
没法回去了吗?那就……努力适应吧。
有时候,有希望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儿,一旦绝了后路,反而更能坦然接受眼下的生活。再一个,第七生产大队真的不差,给他们的口粮足够每顿都吃个八分饱了,至于味道,真不能强求。
想通了之后,知青们倒是乖觉了很多,商量了一下,很快就决定去请教别人,起码先把房子给修好。现在天气热是还好,等冬天呢?哪怕留了一条缝,都能冻死人。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知青们终于放下了原本的傲气,努力忘掉过去,开始逐渐适应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