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小期
……
农村真得很苦,这一点宋菊花有绝对的发言权。
她本身不算很聪明,读书成绩也不好,只是硬逼着自己学习,为的就是能留在城里。像现在,她每天就待在百货大楼里卖布,风吹不着雨打不到,甚至都不用干体力活儿,比在地里刨食轻松太多太多了。
这天下班后,宋菊花拎着两斤猪肉,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的两个儿子都三岁了,牙口好得很,上回赵红英送来的猪肉,一半包了饺子,一半做成了烧肉,两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昨个儿还问她,啥时候还能吃上肉。
城里别的都好,就是副食品供应太少了,一个月就三两肉票,够干啥的?不过,今天倒是能叫他们敞开肚子大吃一顿了。
因为宋菊花的婆婆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从今年年初起,就变得格外清闲。每天早早的下班,先去托儿所接两个孙子回家,再生煤饼炉开始做饭烧菜,两个孙子最爱吃她做的饭菜了。
宋菊花刚走到家门口,就闻到了饭香味,忙开门进了厨房:“妈,慢点儿烧菜,我拿了肉回来。”
“哎哟,那么大的一块肉,这得有两斤吧?”程母放下锅铲,接过儿媳妇儿手里的肉,“亲家母拿来的?”
“嗯,她说她又打到野猪了。”说这话时,宋菊花也有点儿懵,最开始她是真的被唬住了,可等赵红英走后,她越想越不对劲儿,以她对她妈的了解来看,她妈要真有这个本事,还不得三天两头往山上跑?那以为咋就没见着野猪肉?
程母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只光顾着高兴了:“好好,那我这就做烧肉。”
听着动静就等在厨房的程茂林和程修竹小哥俩,这会儿是一蹦三尺高,嗷嗷叫着在饭厅里打转:“吃肉喽!吃肉喽!”
宋菊花怕他俩又要拆房子,刚想出去叫他们别闹,就被程母拦下了:“你也是,咋不叫亲家母来家做客呢?这样好了,下回你休息,叫胜利带你回娘家一趟,骑车去。对了,你就没问问娘家缺点儿啥?咱不能老占便宜不回礼,没这个道理!”
对于这个儿媳妇儿,程母是咋看咋满意。长得好看嘴还甜,工作又认真,一口气就给她生了俩大胖孙子,娘家那头还实在。不像其他农村媳妇儿眼皮子浅,亲家又只知道打秋风。
这有来有回才好相处嘛!
宋菊花笑了:“我妈现在只稀罕我那小侄女喜宝,叫我弄些轻薄透气的布,好给喜宝做两身衣裳。”
“那你要放在心上,赶紧托人弄去。对了,柜子最顶上的那个抽屉里有两包糖,小妹上次回娘家带来的,说是给茂林和修竹吃的。你下次带回娘家去,小孩子都爱吃糖。”
“好,谢谢妈。”
有肉吃总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儿,更别提过几天又能回娘家一趟了。算算日子,宋菊花也有小半年没回去了,就是她男人程胜利有些不解,晚上回屋时,问她:“丈母娘真那么能耐?还能打得过野猪?”
“那可不是。”尽管这时宋菊花已经确定她妈在吹牛了,可她还是绷住了,镇定自若的说,“我妈能耐着呢,听说队上给她开了表彰大会,戴大红花发红勋章,对了,公社还奖励了一个簇新的搪瓷缸子。”
见程胜利都听傻了,宋菊花又说:“你在单位里咋样?我四哥去年就升职了,你可得努力了,好好干,我和儿子们可全指望你了。”
听着这话,程胜利只觉得心里特别舒坦,应得那叫一个痛快:“你别急,再熬一熬我就能升职了,一定叫你们娘仨过上好日子。”
“嗯,我和儿子们都等着。”
……
过了两天,宋菊花托人弄到了一块好料子,带上程母给的两包糖块,跟程胜利一道儿回了娘家。
拿到料子的赵红英稀罕得不得了,展开来就往喜宝身上比划。
时隔小半年,宋菊花只觉得小侄女又长开了不少,五官更灵动了,居然这么早就开口说话了。
喜宝其实并不太喜欢开口说话,她是属于很文静很沉得住气的性子,不过也得看具体情况,这会儿看到奶奶拿了块漂亮的布在她身上比划,她立马就乐了,拍着小手咯咯笑着:“奶!”
在赵红英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喜宝终于在前两天学会了叫“奶奶”,不过多数情况下她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除非有人故意诱导她说话。
赵红英就是最喜欢哄喜宝说话的人,不过有了前次的教训,她已经深刻的反省过了,决定在喜宝懂事之前,都悠着点儿。这会儿,比划了一下后,她只哄着喜宝说:“好看不?给喜宝做新衣裳好不好?”
“好!喜宝!”
“来跟奶奶说,好看。”赵红英格外有耐心的哄着,当然喽,她要是没耐心的话,也不可能哄喜宝说了那么多的“肉肉肉肉肉肉”。
“喜宝!好看!”
“对对,奶奶的喜宝哟,最好看了,全生产队就没有比喜宝长得更好的。”赵红英每次夸起喜宝都听不下来,这回还有宋菊花在呢,她就拿眼瞧着,“菊花,你说是吧?”
宋菊花暗暗叫苦不迭,正月那会儿,为了夸喜宝,她险些没夸到嗓子干,好在到底有过一回经验了,她又是带惯孩子的,伸手把喜宝揽在怀里:“是啊,喜宝长得可真好看,真洋气。对了,姑姑给你带了糖块来,你吃不?”
“吃!吃……”喜宝刚要顺势说出她最擅长的一句话,赵红英立马开口打断她:“吃糖!喜宝吃糖!甜甜的糖块!”
喜宝有点儿懵,看看赵红英又瞧瞧宋菊花,她本身并不认生,因此这会儿哪怕宋菊花抱着她,她也不会哭闹,就是满脸的疑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宋菊花叫程胜利把两包糖拿出来,因为怕喜宝太小噎了着,特地拿去灶间敲成了小块,拿了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塞到喜宝嘴里,剩下的家里其他孩子自然会解决的。
“喜宝,这是糖,甜甜的糖。”赵红英生怕她还惦记着肉,赶紧又哄她。可喜宝忙着吃糖呢,真没工夫说话,只瘪着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吃得高兴极了。
大概是觉得安全了,赵红英又去看料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才说:“这么好的料子,自个儿裁衣服糟蹋了。回头我去城里找裁缝做两身衣裳,喜宝穿上城里人做的衣裳就更像城里娃儿了。”
事实证明,赵红英格外得有眼光,裁缝做的小衣裳格外贴身,加上料子颜色正,又轻薄透气,喜宝穿上后高兴地不得了,高声叫着:“妈!妈!好看!”
这个妈,显然是在叫张秀禾。
张秀禾刚在院子里给毛头洗了澡,正午太阳大,洗澡不容易着凉。这会儿,听到喜宝叫她,赶紧给毛头套上衣服,抱上就走了进来。
赵红英差点儿没忍住翻白眼:“你看着喜宝,我回屋拿个东西。”回屋翻出了一块处理布,塞给张秀禾,“给毛头好好做两身衣裳,正经的衣服裤子,不要麻布袋!”
说真的,赵红英承认自己偏心喜宝,可她真没虐待毛头:“好东西没少吃,比喜宝吃得还多,咋瞅着就跟那老袁家的人一样。”
其实,毛头身上肉也不少,可他整天套了个麻布袋,瞅着就跟叫花子一样,实在是多看一眼都难受。尤其两个孩子放一块,就像以前的地主家小姐和长工儿子似的。
第022章
曾庆华站在知青点前, 愁得抓挠脑门。
作为知青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又是大队长赵建设指定的领头人, 他这样发愁已经很久了。这时, 离野猪撞破屋子又过了好几日,村里的肉香味终于尽数散去了, 然而他们知青点的屋子却还没修好。
咋修啊?无从下手啊!
说来, 那天他们被赵建设好一通教训后,当时是下定了决心, 不怕苦不怕累克服困难好好过日子。可决心这玩意儿,就跟太阳底下的泡沫一样, 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等赵建设一走, 他们几个一商量, 咋办?寻个人去队上找几个熟手帮忙修房子?可叫谁去呢?
谁都拉不下这个脸。
试想想,他们可是堂堂知识分子,下乡来支援农村的, 要叫他们低头跟泥腿子们求教,那还不如自个儿撸起袖子干呢。泥腿子们能行, 他们咋就不行了?
事实就是不行,面对泥墙上那个硕大的窟窿,他们连从哪儿开始都不知道。懵了半天后, 太阳就落山了,一天又过去了,可他们还是毫无进展。
接下来,他们索性就陷入了原地踏步中。因为前头野猪撞的那一下, 只是撞破了临村道的这面泥墙,并不是把所有的房子都毁了。三间土坯房,只有最外头那间遭殃了,一开始他们怕半夜里房子塌了,不敢住,看了两天觉得问题不大后,女知青们先搬了回去。男知青当然不能认怂,索性七个人挤到了一个屋里将就着住下了。
可这会儿天气已经很热了,巴掌大的一间土坯房里,住三四个人还勉强凑合,七个知青,还都是大老爷们,屋子里汗臭脚臭混在一起,逼得他们不得不再度把修房子一事提上了案呈。
有志一同的,大家把难题甩给了曾庆华,谁叫他是领头人呢?
曾庆华这时也看明白了,队上绝不会主动帮忙的,那就自个儿再试试?都是城里来的,哪个都是新手,折腾了两天仍然没有结果后,不得已,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了赵建设。
赵建设早就等着了,他根本不像知青们想象的那么冷血,其实他一直有悄悄关注着,就看知青们啥时候服软。到底是要待好几年的,不趁早煞煞他们的威风,以后只会越来越难管教。
最终,赵建设仍没叫人帮知青修房子,他找了两个熟手,脑袋瓜聪明会教人的,叮嘱耐心点儿教,宁可多花些时间,也不可能帮知青把活儿干了。
生产队上,谁家的房子不是父子兄弟自个儿砌起来的?这三间土坯房当初没几天就盖好了,只是修一面墙,当然简单得很。也幸好,经历了这段日子的苦熬,知青们学得很是认真,哪怕不熟练,好歹也有样学样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不至于完全抓瞎。
又过了好几日,知青点的房子终于修好了,丑是丑了点儿,不过倒挺结实的。两个熟手检查过没问题后,就回去跟赵建设报告了。
赵建设细细询问了经过,想知道经过这事儿后,知青们有何变化。两个熟手自是有问必答,只说男知青看着还行,虽然过程艰难了点儿,可总算把活儿都干下来了,回头再打磨打磨,应该差不多。
可等说到那三个女知青时,两人就卡词了,互相瞅了瞅,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原来,被毁的那间房本来就不是女知青的,因此她们认为这事儿跟自己无关,明明是怕脏怕累怕干活,却说的大义凛然,还嫌他们吵得慌。
在两人离开知青点前,知青们内部的矛盾已经初现端倪,不过赵建设明显不想插手,只等着看那些人咋作死。
……
知青点的重建工作完成后,天气已经很热了,尤其今年气温起得格外快,日头大,降水却少,地里的庄稼眼瞅着越来越蔫吧了,赵建设更没闲心管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了,而是立马组织人手开始挑水灌溉庄稼。
一天要浇两回水,一早一晚。搁在以往,那都是挑井水用的,可因为今年降水少,井里的水位线不断的下滑,明显供应不上那么大的灌溉面积。
发现这一情况后,赵建设很快就又宣布,吃用还是打井水,灌溉和洗衣裳就多跑一段路去河边。至于每天负责灌溉的社员,则需要去河边担水。
这么做肯定麻烦得很,毕竟水井就在队上,而离他们队最近的河,得走出生产队,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其中还有一段挺陡的下坡路,当然回头从河边挑了水后,就变成了上坡路。这一来一回的,可得费老大的劲儿,又因为妇女力气小,赵建设安排两个妇女担一桶水,而壮劳力则是一人要挑两桶水,大家伙儿轮着来。
这么一来,劳动强度又增大了不少,不单麻烦,也更加累人了。不过,道理大家还是都懂的,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就算半大小子没经验,也有老爹叔伯哥哥们带着干,总归出不了错的。
事实上,社员们不仅要挑水灌溉,还得将家里的水缸都蓄满水,地里的其他活儿也不能丢。从六月到七月,一年里头最热的三伏天,他们天天早出晚归,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肥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了下去。
其实,也不单他们生产队,甚至不止红旗公社。他们这一带所有的城镇公社全都一个样儿,顶着毒辣的日头,四处奔波辛苦劳作,都眼巴巴的盼着秋收赶紧到来。
比起第七生产大队,其他地儿才是作孽呢。救济粮后来倒是又下发了一次,可那数量,比第一次过难关时都要少。吃不饱,加上干得多,还有就是这个天气太遭罪了,好多人干着活儿就晕了过去,光隔壁的第八生产队,听说已经累趴下了好几个。
这些事儿,都是在河边打水时听人说的。
他们平时打水的这条河,离自家队上挺远的,倒是紧挨着第八生产队。因为每天早晚都来,不免会在打水时闲聊几句,说一说哪个又病了,哪个累晕了,哪家断炊了……
亏得有对比在,第七生产队才熬下来了。想想看,就算没肉吃了,起码家里的粮食是管够的,又因为干活强度大了,最近这段日子,家家户户都吃捞干饭,连早饭都是分量十足的,就怕亏了身子。
再有就是,好歹前段日子刚补过,要不然只怕也得累垮了。
一想到这些,他们纷纷感激起来赵红英。
“多亏了咱们队上有个除害英雄,叫咱们吃了半个月的大肉。哎哟那滋味啊,要是能再吃上一回该有多好!”
“你就做梦吧!不过也是真的多亏了宋老太,好人啊,能耐啊,真是个本事人。”
“对对,宋老太多厉害啊,要不是她,咱们别说吃肉了,庄稼都能叫野猪给糟蹋了。幸好有她在啊!回头可得好好谢谢她。”
正在被人夸赞的赵红英在干啥?她当然也跟着干活了,不过挑得都是轻省的活儿,又不差这点儿工分,这么拼命干啥?这会儿,她还不知道,自己在生产队上的威信,已经悄然超越了大队长赵建设。
……
好在,大家伙的辛苦是不会白费的,在全体社员的努力下,地里的庄稼渐渐恢复了元气,就说今年果然是个丰收年,都开始望眼欲穿的盼着秋收早点到来。
不过,秋收还没来,毛头的生日先到了。
他比喜宝早出生了半个月,不过因为打小能吃能喝的,看着个头要比喜宝大好多,就是皮肤太黑了,就跟打小搁在太阳底下晒一样,比天天下地干活的庄稼汉都黑。长得丑,皮肤黑,还长年累月的套着个麻布袋子,那形象怎一个辣眼睛。
这不,赵红英就看不下去了,前段时日给了张秀禾一块处理布,叫她拿出真本事来,好好做两身衣裳。可因为前段时间一直在忙活灌溉庄稼的事儿,张秀禾虽然不用下地干活,可家里的活儿却丢不开手。
带孩子、生火做饭、洗衣打扫,全都是她在干,一忙活就把给毛头做衣裳的事儿抛到了脑后。
眼瞅着毛头的生日快到了,她才紧赶慢赶的把衣服给做好了。格外普通的短褂子加半截裤,因为有赵红英的叮嘱,她做的衣裤都很合身。然而,合身并不意味着好看,毛头先前的麻布袋子起码大,连手都很难露出来,基本上就只能看到一张黑丑黑丑的脸。
等换上了亲妈给做的新衣裤后,毛头第一次在人前完美的呈现了自己的丑。
赵红英都惊呆了。
她前几日去城里取钱时,又在宋菊花那儿买了块嫩黄色的料子,做好的新衣服现在就穿在喜宝身上,衬得她人比衣裳都好看,喜得赵红英连声夸赞喜宝。
喜宝很高兴,被抱出来时,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的,说着:“好看,好看,喜宝真好看,最最最最好看!”
她再过半个月就满一周岁了,说话愈发利索了,然而在看到了毛头后,她也跟着赵红英一起傻眼了。
给毛头做新衣裳的处理布是白色的,因为放的有些久了,微微泛黄。赵红英原本想的是,夏天穿浅色正好,就是没考虑到实际情况。
看到一身新衣服的毛头,赵红英突然不知道该说啥了。
“好、好看……”喜宝目瞪口呆的看着毛头,然后一个扭头,把自个儿的小脑袋埋进了奶奶的怀里,“不看!喜宝不看!不看不看不看!”
赵红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