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然晴空
第63章
十日蟠桃宴,歌舞丝竹不绝于耳,茶水没了会立刻有人替换,果盘空下会有人补上,唯有蟠桃酒一壶饮尽,再没人上前续杯。
玄瑶不是没有参加过宴席,只是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宴席,宾客端坐两侧,除了歌舞丝竹之声再无人声,即便是低头用膳也不敢发出多大响动,上首之人丝毫没有招待的意思,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
方寒和玄瑶被安排在十席向后,按理可以随时离开,可是这会儿宴席刚刚开始,就这样离开实在有些扎眼,玄瑶垂着眸子捧着手里的茶,不知道是不是脱胎换骨的缘故,对着一桌的仙灵果物,她完全提不起兴致来。
方寒担心玄瑶会有什么后遗症,他轻轻的拍拍玄瑶的肩膀,“不如回去?”
玄瑶摇摇头,抬眼看向池邱席位方向,脑海里的记忆翻滚,她理智上清楚池伯父是自己上一世的父亲,对她关爱有加,可是感情却无法随着记忆传递,终究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一样,让她又是愧疚又是难过,连带着心情也低落许多。
“爹,你说仙人到底有什么意思?”玄瑶小声的说道,“千年万年木头似的活着,和那边不会动的蟠桃树又有什么区别……”
方寒紧锁的眉头放松了些许,唇角微勾:“阿瑶又非蜉蝣,怎么知道蜉蝣无趣?蟠桃树也是会成精的。”
玄瑶摇摇头,趴在桌上不动了,她还没想好蟠桃宴之后要怎么面对池伯父,毕竟是自己一世的父亲,不能不认,可一个人怎么能有两个父亲呢?
酒壶里微红的蟠桃酒从壶口倾泻出来,顺着银杯精致的刻纹流淌,滴滴拉拉在红木长桌上蔓延开去,东华仙尊整个人竟似僵住了,许久才朝下首看去。
“爹,仙人到底有什么意思?千年万年木头似的活着,和那边不会动的蟠桃树又有什么区别……”
“我说你们这些仙人到底有什么意思?千年万年木头似的活着,比我做树的都无趣呢!”
少女的声线陡然和记忆中那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交织开来,东华仙尊斟酒的手停滞在半空,一壶蟠桃酒倾倒,酒香顿时蔓延。
“南天庭秋水仙尊座下弟子上官未央,见过两位……东华仙尊!”一声清脆的少女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蟠桃宴的安静,玄瑶一听这个声音就觉得耳熟,抬起头看去,果然见是方才云壁外见过的少女。
上官未央看似大大方方,心里却全然不如脸上来的平静,她怎么也没想到仙界如此不讲道理,那天将竟然不由分说想要把他们关进天牢,不曾想她因祸得福,被南天庭来人保下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偶尔间得到的玉骨竟然是秋水仙尊的信物,她摇身一变成了仙尊弟子。
秋水仙尊救了她和同伴,还要收她为亲传弟子,原本应该立刻前去拜见,但是蟠桃宴的事情还没了结。
东华仙尊撩起眼皮,目光落在上官未央身上,颇有些意兴阑珊道:“把这个迟到的拖出去。”
“且慢!”上官未央顿了顿,正要说话,却没想到守卫的天将一点也不给她摆姿态的机会,就要上前制住她,不得已只能颇为狼狈的后退几步,口中大叫。
“仙尊,弟子乃是南天庭秋水仙尊……”天将丝毫怜香惜玉的心情都升不起来,一把按住上官未央就要将她驱逐出去。
灵女大气不敢出的收拾红木长桌,东华仙尊手里没了酒杯,微微抬起手,“慢着,看她有什么话说。”
天将连忙松开上官未央,得了自由,上官未央瞥一眼方才拦截她的天将,决定不和这种人计较,微微整了一下衣襟,落落大方的行礼。
“仙尊容禀,弟子方才来时并未迟到,只是在云壁外同人发生争执,守卫天将不听弟子解释,将弟子拿下,故而迟到。”
许久没见过这种不卑不亢的人仙,东华仙尊却没有预料的那样有兴致,目光落在天将身上,天将一颤,什么都顾不得了,抱拳道:“仙尊,此女颠倒是非,她来时已然迟到,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逼得云壁排位之人让位,随后又因为想要提早进入云壁和一位剑仙起了争……”
“胡说!”上官未央冷声道,“仙尊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弟子来时天上云霞未散,被拿下时身后排着数十位道兄,何来的迟到?明明是一个女仙对弟子言语无礼,弟子的同伴看不过眼,发生了争执。”
东华仙尊撩起眼皮看了上官未央一眼,上官未央一直没有低头,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眼,东华仙尊俊美无双,一双湛蓝的眸子带着淡淡的漠然,便如同九天神佛朝她漫不经心的一瞥,让人心生寒意的同时又不自觉得痴了。
上官未央却微微抬起头,不卑不亢的同他对视,少女的眸子里满是不服输的意味,颇为有趣。
玄瑶听出上官未央口中说的女仙指的是她,顿时紧张的竖起了耳朵,悄悄朝上首看去,想要看清东华仙尊神色,但座位离得太远,她压根就看不清楚。
灵女把红木长桌收拾干净,小心的退下,东华仙尊收回视线,给自己倒了一杯蟠桃酒,他的酒杯和宴席上的酒杯不同,不大不小正好是他一口的量,他也不嫌麻烦,自斟自饮。
察觉到玄瑶的视线,东华仙尊起初并没有在意,只是那目光变得越来越明显,他挑了一下眉,目光落在玄瑶的身上。
少女一双桃花水雾般的眸子失去了焦距,巴掌大的小脸看上去可怜极了,唇瓣被咬得出了印,似乎很想向他解释。不知为何,心头微微的发软,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东华仙尊顿时有些愣住了,他对她妥协已经成了习惯,可什么时候对除去她之外的姑娘也会起了怜惜之心?
这一个停顿时间太短,上官未央还在等着回应,清澈的眼睛不卑不亢,却也没有欲语还羞的韵致,东华仙尊微微的蹙起眉头,只觉得大概是两个女仙的差距太大了。
“仙尊?”上官未央不知道东华仙尊为什么要那么认真的打量她,颇有些不自在的低了一下头,脸颊却微微泛起红色来。
东华仙尊让自己不要再去看席上的少女,微微垂下眸子,让人把上官未央带下去,是对是错他完全不在意,只要是迟到就很该死了。
玄瑶眯着眼睛也没有看清楚东华仙尊的神色,但是显然东华仙尊没有听信上官未央的一面之词,她顿时放下心来,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一口液体入喉,清甜的果香直冲脑海,似要向七窍发散开去,酒意却微微下沉,玄瑶愣了愣,发觉自己喝的是灵女倒好的蟠桃酒。
上次在人间喝的是桃花酒,只是闻起来就十分醉人,在不会喝酒的人眼里,果酒和寻常的酒是什么区别的,玄瑶本以为蟠桃酒也就是一种酒而已,没想到味道却甘美异常,一口喝下去,似乎连心口都暖了。
“虽是果酒,也不宜多饮,初次饮酒也易醉。”方寒见玄瑶给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就要一口喝下去,微微摇头道。
玄瑶已经喝完手里的一杯,闻言只好把酒壶放下,她是真的觉得蟠桃酒很好喝,那种果香在脑海里肆意蔓延的感觉无法形容的美好。
可说是这么说,玄瑶却清楚,蟠桃酒只有两壶,是蟠桃宴才拿出来招待宾客的好东西,喝光了就没了,与其日后常常回想,却又无法解馋,还不如浅尝即止。
两杯蟠桃酒开了胃口,玄瑶终于对桌上的仙灵果物有了兴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蟠桃酒的果香太过霸道,再吃其他瓜果时就失去了那种惊艳的口感,玄瑶有些漫不经心的吃着。
正在这时,一列灵女缓缓的走了过来,领头的灵女手里端着一个金盘,上面摆放了三只蟠桃,每一个蟠桃都有两个手掌大,散发着蟠桃酒里的那种果香,十分诱人。
“仙尊方才误认仙子是从前一位故人,故而有些失礼,仙尊特意让婢子来给仙子赔罪。”领头的灵女下拜一礼,姿态十分低。
“没事的……”
玄瑶愣了愣,莫名其妙被人点醒七世记忆,还都是那种凄凄惨惨的往事,她本来都要自认倒霉了,没想到这个仙尊看上去粗鲁,倒还是很知礼的。
领头灵女将蟠桃放下,身后一列灵女交错开来,手里的盘子一道一道替换下原先的盘子,不多时,不算大的红木长桌上便铺开了各色珍贵仙膳。
方寒微微挑起眉头看向上首,东华仙尊也同样挑起眉头,朝他看去,两人视线交织,同时蹙眉。
第64章
交错的视线一触即分,东华仙尊心中有些隐隐的异样,能够正面对上他视线的人不多,即使是刚才那个女仙,他也可以从那不卑不亢的眼神底下看透几分本能的畏惧。
脑海中模糊的念头还未成形,云壁外乌金仙尊拎着一人去而复返,高大魁梧的身形顷刻间就来到了上首前,声音里毫不掩饰的带上了些许不耐烦。
“东华,给本尊个面子,这丫头是我徒儿爱妾,刚刚飞升没多久,不懂规矩,你把人交给我,回头请你喝酒。”
被乌金仙尊拎着的人赫然是上官未央,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运气,被天将带出云壁后,上官未央不住挣扎呼喊,天将就派人把上官未央堵了嘴准备换个地方处理掉,不成想这一行人竟然刚好就遇到了带着周清真君和归德真君两个弟子的乌金仙尊。
上官未央的眼睛都瞪大了,看着刚刚从云壁外追上来的周清真君,愤怒的嚷嚷被堵在了喉咙里,她才不是什么爱妾!她明明和周清道友是好朋友!
东华仙尊微微抬起头瞥了周清真君一眼,对上乌金仙尊的视线,淡淡道:“周清的爱妾?周清什么时候纳秋水的弟子做妾了?”
“师叔……”周清真君是个双十年华的俊秀青年,闻言有些不可置信,他看向上官未央,微微蹙起眉道,“这我倒是没听她提起过,不过师叔,弟子这次是真心的,求师叔格外开恩,弟子保证回去之后就让她待在房里,再不出来污了师叔的眼。”
东华仙尊漫不经心的瞥了乌金仙尊一眼,道:“一个资质低下的人仙,怕是天人五衰都熬不过去……你说真心就真心吧,带她下去。”
周清真君连忙行礼,“多谢师叔开恩!”
被乌金仙尊拎小鸡一样的拎着,还被人平白抹黑了清誉,上官未央气得脸色都变了,然而被堵着嘴,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愤怒的挣扎想要昭示自己的存在。
没出息的臭小子!乌金仙尊想到自己白白欠了东华一个人情就有些生气,一把将手里拎着的上官未央扔给周清真君,抬起脚踹了一下自家弟子的屁股。
“好了,还不滚?”
周清真君再三谢恩,也不敢多待,抱着上官未央出了云壁。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乌金仙尊自认找到了台阶下,摆摆手让大弟子自己入席,自己在东华仙尊身边的座位上坐下,轻咳几声,拿起桌上的蟠桃酒壶喝了一大口。
东华仙尊并不理他,一个人自斟自饮,乌金仙尊捅捅他胳膊,小声说道:“怎么样,有可疑的人仙?”
“我同帝衍一胎双生,天生极阳。桃为正阳之木,果实却属纯阴,若是他饮下蟠桃酒,自然会泄露几分极阳之气,开席三个时辰有余,但无一人有帝衍气息。”
东华仙尊对寻找自家兄长之事并不上心,并不是所有双子都互相扶持,至少他和帝衍就不是,他们同源而生,未出生时就在本能争夺养分,出生之后更常常因为一致的需要喜好大打出手,到最后兄弟陌路。而且仙界四分五裂得久了,也就习惯了,现如今四方制衡,反倒比从前自在得多。
乌金仙尊重重吐出一口气,似是意料之中又似十分失望,“那就要再等下一个千年了。”
玄瑶喝了两杯蟠桃酒,脸颊微微的泛着红,眼睛水润润的,她已经有些醉了,见方寒只是坐着不动,把酒壶朝他推了推。
“爹爹,你喝呀,这个不苦,是甜的!”玄瑶神秘的眨了眨眼睛,手里的酒壶下一刻几乎就要塞进方寒嘴里。
方寒蹙着眉避开,他不饮酒,但也不是完全不会喝,只是不知为何,闻到酒里那股浓郁的果香就下意识的想要避开,不说蟠桃酒,就是桌上的蟠桃,他见了都有些本能的不喜。
酒壶被避开,玄瑶扑了个空,却把自己送进了方寒的怀抱里,她水润润的眼睛睁大,十分满足的在方寒怀里蹭了蹭,抱住他的腰,黏人的像那天的大白猫。
方寒整个人都僵住了,玄瑶却抱着他的腰,小声而不舍的说道:“爹,我好害怕……”
少女的声音里似乎真切的带上了害怕的意味,方寒念及玄瑶不过双十年华,就跟着他经历了种种的变故,心中发软,然后就听玄瑶几乎拖着哭腔的把话说完了。
“你为什么……嗝,要对我,这么好……我要是嫁,嗝,嫁不出去,都是你害的……”
方寒有些哭笑不得的把玄瑶扶稳坐好,但是玄瑶还是锲而不舍的扑在了他身上,这一次直接抱上了他的脖子,少女的馨香扑在鼻端,方寒更加僵硬了。
“爹……我好害怕,你要是,嗝,哪一天……不要我了……”
似乎被自己的想象给吓到了,玄瑶流着眼泪抱紧了方寒的脖子,一边哭一边说话,这动作过分亲近,方寒起初想推开她,可是听到她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伸出去的手轻轻的落在了少女的后脑,温柔的拍了拍。
“好了,莫要胡闹。”方寒偏头对身后侍候的灵女道,“小女不胜酒力,我想带她先行离开,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灵女连忙看了看,这处席位正好在九席之后,按理用膳之后可以自行决定去留,虽然方寒一口吃食没动,就连桌上的蟠桃都没动,可玄瑶却是真的醉了。
出得云壁,玄瑶已经站都站不住了,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蕴满了醉意,桃花水雾的眸子里已经带上了真切的水雾,脚下祥云都聚拢不住,方寒索性将人拦腰抱起,朝着东天庭飞去。
天上飞着,玄瑶也不老实,嘴里呢喃着听不懂的话,一边哭一边抱方寒,两只手还非常的不老实,方寒制止了两次,玄瑶立刻不动了,用水汪汪的眼睛控诉似的看着他,对视几秒过后,方寒败下阵来,由得她抱。
似乎是七生七世的记忆在酒醉之后翻腾上来,玄瑶先是抱着方寒撒娇磨蹭,又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奋力挣扎起来,口中大叫着:“你放开我!我死也不会嫁给你的!”
方寒忽然很感谢仙界的千里无人烟,因为玄瑶已经不仅限于叫喊了,一小片祥云的空间已经不太够,她推开方寒,红着眼睛大声叫道:“难道错的是我吗?鸠占鹊巢的人到底是谁!我错了?我有什么错?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想要拿回本来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方寒起初觉得玄瑶喝醉了,但他越听越是沉默,仅仅几句话,他无法拼凑出玄瑶从前的人生,但是想也知道,不会太好。
似乎是叫喊得累了,玄瑶在祥云的边角坐了下来,默默的抱住了膝盖,方寒靠近她一些,“阿瑶?”
玄瑶抬起头,眼里一片纯稚,却带着泪花,她小声的呢喃道:“三哥,我的肚子好疼啊,你跟姨娘说说,别再给我喝这个了……”
方寒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发紧,他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玄瑶的脑袋,“嗯,我们以后不喝了。”
玄瑶的眼睛红通通的,一把扑进了方寒的怀抱,恨声道:“下次别再丢下我,刀山火海你去得,我就去不得吗?就知道逞英雄,万一,万一我再也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方寒不知道玄瑶的记忆又跳到了哪一世,但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心头一跳,下意识的答道:“我只是担心你。”
良久没有回应,方寒也反应过来这不过是醉话,想要把玄瑶还抱着自己腰身的手拿开,一低头就收获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玄瑶收回手,恨恨的看着他,咬牙道:“看什么看!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回到东天庭时,天空上云霞渐布,这是仙界的夜晚,行了许久也没个人烟,在小楼外神色各异的草木精的注视下,方寒面无表情的抱着玄瑶进了房间,刚把闹腾着的玄瑶安置在床榻上,就被她一只脚翘起勾得一把扑在床前。
“阿瑶,莫闹。”
方寒想要起身,玄瑶抬脚,脚尖搭在他背上不让他起来,眉头一挑,满是风情的瞥他一眼,“死正经的,谁跟你闹,还不快来安歇?我都好久没见你了,心里难过得很呢。”
方寒按住玄瑶脚尖,脱了她的鞋,把脚塞进被褥里,然后给她盖上被子。
玄瑶仍旧在被褥里挣扎,却被强制的按下,想动弹都动弹不得,她发丝凌乱,美目微挑,微微喘着气嗔道:“还,还学会花样了,快来……”
方寒面无表情把被褥盖严实了,然后抬手按上玄瑶的昏睡穴,转身毫不犹豫的离开了房间。
还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