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安知灵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没了,只恹恹地将桌上的废稿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咬牙道:“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山上都这么说。”明孺振振有词道,“你想想,若是个寻常被救的普通女子,得救之后怎么会留在山上,更何况还是留在玄宗的地界。而且谢师兄醒来之后,也从没提起过她,更是从没去过玄宗一次,其他人也没见过这姑娘。便是你,你如今也住在青崖间,你见过她吗?”
安知灵沉默了片刻:“没有……”
“那不就是了。”明孺盖棺定论道,“她必定是叫青越师傅关押了起来,所以才会如此。”
安知灵望着他这副恍如包公在世,明镜高悬的神情,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幽幽道:“那妖女、咳,那女妖即是被你师兄降服的,为何还要在他昏迷之后送他上山,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明孺略一沉思道:“这问题我初初听说时候,也曾想过。但这世间无奇不有,或许这女妖一路被我师兄感化,决心向善也未可知。”
安知灵深吸口气附和道:“你谢师兄好大的魅力,这样的本事修习剑宗实在可惜。”
“话也不能这么说,”明孺有些不好意思,“谢师兄是九宗公认根骨奇佳的习武之资,修习剑术也不算埋没了他。”
“……”
安知灵默了一默,最终决定站起来收拾东西。明孺见状还有些奇怪:“你今天这么早就回去了吗?”安知灵不搭理他,他又很快自己想通了,为她寻了个理由:“不过你这一早上的稿子废了换我肯定也没了心情,今日早些回去也好。”
出了藏书阁,还能听见他在里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显然心情颇佳。
地宫中她动用了阴兵恶鬼,体内灵气耗尽,连聚灵石也一并碎了。将谢敛送回九宗之后,顺势留在了九宗养伤。
“安姑娘!”青苔石阶下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正是冯兰。她抱着书显然是刚下学的模样。抬头正瞧见她拾级而下,冲她摆了摆手。
安知灵走下去与她并肩一同往住处走:“你刚从孙先生的课上回来?”
冯兰摇头:“我顺路去了趟鸽舍,似乎还是没有你的回信。”她颇有些担心地问她,“你的家人会不会换了住处还没来得及通知你?或者,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联系上他们,我再托人带信过去?”
安知灵在这山上住了已有半个月。自她醒后就托人带信寄回荒草乡,却迟迟没有音讯。
冯兰以为她担心在山中久住不便,又出声安慰道:“不过也没关系,这一路山高路远,半路耽搁了也很正常。你伤势未好,就先安心住着,想住多久都可以。等伤势好了,若还是没有来信,我帮你找个下山的弟子,托他再一路送你回去也是一样的。”
安知灵在山上养伤,为免不便,隐藏了身份。大概除了门内几个高阶的弟子与宗主之外,无人知道她的身份,即便是冯兰,也只以为她是个路上遇难被谢敛救下的普通女子。但人在异地,能得这样一份悉心关照,依旧还是叫人心存感激,她真心答谢道:“多谢你。”
冯兰得她这一声谢,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道:“别这么说,我也没帮你什么。倒是你,之前还帮我替秦师兄缝伤带,是我该谢你才是。”
二人话间,不知不觉已到了青崖间。冯兰下午还有旁的事情,便在屋外与她作别:“再过两日就是花朝节,文渊宗每年循例会设雅宴,我到时帮你找一套玄宗的弟子服,也方便你在山上走动。”
冯兰想得这么周到,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安知灵不免又谢了一次。
两人作别之后,她进屋合上了门。桌案上摆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方盒,外头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类似乌金的光泽。上头有些复杂的纹路,衔接处不知用了什么工艺,严丝合缝密不透风,正是当日安知灵从地宫潭底捡回来的那只机关盒。
安知灵倒了一小杯茶水,接着扎破了手指头,放了几滴血进那杯水里。待血化开了,将那机关盒放在了书案一盏白瓷小碗里头,将杯里的血水缓缓从上头浇了下去。
机关盒上乌金的光泽一闪而过,不多时,桌边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
那人乌发玄衣,面色苍白一丝血色也无。一张娃娃脸乍一看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但神色恹恹,眉头微蹙,恍若人人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的神情。
他现形之后,先是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光,像是叫人打扰了清梦,本就极为不耐的神色更不好看:“青天白日的,叫我干什么?”
安知灵像是已习惯了他这个态度,倒不以为忤:“我下午准备再试试行神聚气,你替我护法。”
那人冷笑一声:“凭什么?”
安知灵瞅他一眼:“凭我死了,你这破盒子也得跟着我埋土里。”
对方噎了噎,到底板着张脸,站到了塌前,盘腿抱胸,冷眼瞅着她在塌上坐下,尝试行神聚气,抱元守一。
这机关盒里的自然是顾望乡。
那日从地宫出来,顾望乡本是抱着魂飞魄散的决心助安知灵招请陵中亡灵,聚气成兵,对巨蟒施压,制住了它片刻的动作好让谢敛有机会将其斩杀。
本来事情也应是如此,可没想到,他原本在地宫中一缕魂魄不散就是因为那个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机关盒要随他一同永葬地下,难以得见天下。安知灵将机关盒带出地宫之后,陵墓坍塌,机缘巧合之下,他的一点执念又附在了这个机关盒上,竟跟着她一同重回了人间,此是一巧。
安知灵体质特殊,是天生自带招魂引魄的极阴之体,因而自打出生起就常招邪祟浊气,若是换个人,顾望乡便是附在这机关盒上也极难重见天日,此是二巧。
当日地宫招引阴兵,阴气过重,致使安知灵身上随身携带的聚灵石出现裂缝,再不能替她抵挡阴气,若是聚灵石未碎,顾望乡附在那机关盒上也必定近不了安知灵的身,更妄论随她一同出水,此是三巧。
总而言之,千巧万巧之下,终于促成了如今局面,安知灵当初想通之后也不得不感慨天意为之,或许当真自有安排。
安知灵这般坐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待日头西沉,才缓缓睁开眼睛,极为疲劳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顾望乡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好了?”
安知灵点头又道:“你别忙着走。”
那隐隐绰绰的人影有些骄矜地睥她:“做什么?”
“与你商量一下后头的事情。”安知灵从榻上跳下来,外头天色有些暗了,她点燃了屋里的蜡烛,又回到榻上坐下。
“按我们之前说的,这段时间你替我挡了夜里的邪祟,我替你寻个能打开这盒子的人。”
“这盒子叫‘玲珑’。”顾望乡不满地纠正道。
安知灵从善如流:“之前我在这儿养伤,行动不便,现在既然已能下地,就该合计着做下一步的准备。”
“你有什么打算?”
安知灵皱眉道:“我随身所带的聚灵石已碎,醒来之后本打算寄信去荒草乡,叫人接我回去。但如今已有月余都没有回信,我担心出了什么事情。”
“所以你打算收拾东西回去帮忙?”
安知灵纳闷道:“我现在重伤未愈回去能帮什么忙?”
顾望乡噎了噎,没好气道:“所以哪?”
“我准备在这山上先住一段时间,看看情况。若是春末山下还未传来消息,即时再下山回去。”安知灵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终于进入了正题,“所以我想问问,你希望什么人来打开你的玲珑盒?”
顾望乡起先一愣,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之后,脸都黑了下来:“你以为这世上随便来个人都能打开我玲珑盒?”
安知灵:“那便是只要能打开,是谁不论喽?”
顾望乡:“不论身份。”
安知灵:“拜过师的也不论?”
顾望乡转眼看过来:“你是想在九宗找合适的人选?”
安知灵道:“九宗机枢宗的机枢技法本就天下闻名,就在此处找找也无妨。若当真没有,天下之大,等我下山,再替你物色就是了。”
顾望乡听她这样说,心中刚起些涟漪,想转圜些语气,又听她说:“何况就算找着了,人家愿不愿意开你这盒子还是二说,还是要早做准备。”气得顾望乡咬着牙,当即消散在了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卷开始正式女主视角了。但最近很忙,更新会不大稳定,可能无法日更,见谅。
第33章 西北有高楼二
安知灵第二天一早到藏书阁里抄经。
她醒来之后在山上住了几日才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就是她如今身无分文。随身的物件都在钟礼那儿,贴身带的几张银票从雾江出来也早不能用了。从地宫逃出来之后,一路到九宗,靠的全是谢敛身上那块方家的令牌,沿路找的方家商行才得以顺利到的山下。这半个月吃住都在山上,九宗虽是不缺她这口吃的,但到底寄人篱下。
正巧此前剑宗的秦宣护着冯兰从昳陵出来之后,身上的伤势久难痊愈,冯兰心中本就过意不去,如此一来更是寝食难安。那段时间她正每日担负着给安知灵送饭的差事,偶然话间听她提了几次。安知灵猜测着多半是之前伤人的剑上附了些浊气,伤口感染这才久不见好。便替她出了主意,在艾草的草木灰缝制进每日敷药的伤带上,辟邪驱祟。
冯兰照着她的法子替秦宣缝了几回伤带,没多久果然传来伤口逐渐痊愈的喜讯。冯兰松了口气的同时,对她自然心中感念,听闻她正为银钱发愁,便替她去文渊宗寻了这份整理文书的差事。
她今日到藏书阁时,明孺已经在了,正将昨日没有归档的书册分门别类,各自入籍。
宗内藏书楼,经阁,书室大大小小几十个,各宗都有存放自己的书册的藏书阁,安知灵在的这个,正是文渊宗门下极不起眼的一间。因为位置不大,地处偏僻,存放的也不是什么少有的典籍,平日来得人极少,除了偶尔明孺下课之后过来帮忙,基本上一整日这屋里都只有她自己一个。
说来奇怪,这明明是文渊宗管辖下的藏书阁,但负责这屋子的两个竟没有一个是正统的文渊弟子。除去安知灵不说,便是比她来得更早的明孺,也是金石宗的外室弟子,与文渊宗可谓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
按理说,金石宗的弟子多是家中有些家业的少爷,外室弟子更是个个身家不菲。明孺倒是不大像个少爷,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书生投错了富贵胎——杏坛之失。
这么不要脸的话能被他堂堂正正说出来,可见此人确实不同凡响。据安知灵与他这段时间的短期相处来看,这位少爷是否有文曲星下凡的资质实在很难说,但他没入文渊宗,确实是“九流”的损失。
九流是宗内消息汇总分发的中枢,可以算是整个九宗的耳目,机构庞大,运作复杂。以明孺这种山上哪儿有风吹草动,哪儿就有他的性格而言,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也正是念及此,安知灵近午同他坐在一处休息时,委婉隐晦地同他打探道:“你虽是金石宗弟子,但对这山上其他几宗可有什么了解?”
“你指什么?”
安知灵也不与他卖关子:“机枢宗弟子你可熟悉?”
“机枢宗?”明孺皱着眉头,“这一门的弟子个个性格孤僻古怪,我倒不太熟悉。”
安知灵啧啧道:“剑宗张扬跋扈、药宗罗里吧嗦、玄宗奇奇怪怪、卜算神神叨叨、易宗装神弄鬼、文渊自恃清高、乐正放浪形骸、机枢孤僻古怪、金石都是纨绔。就这样九宗还敢自恃名门正派?”
明孺脸色一红,慌忙找补道:“这也不是我说的,各宗虽然同气连枝,但总有些竞争,这话大家私下自己也常说着玩。你想问什么?我虽不熟悉,但回去也不定能帮你打听一下。”
“也不是什么大事。”安知灵斟酌了一番,如何才能叫这问题显得不太突兀,想来想去又觉得明孺实在不是什么敏感的性子,终于直截了当道,“你知道如今机枢宗最有天赋的是哪个弟子?”
“这个容易。”少年果然不曾多想,“机枢如今虽还未立首席,但听说宗内杂事多由尹赐师兄在接手处理,照这么看来,他应该就是五师伯最得意的弟子了吧。”
“尹赐?”
“不错,我此前给机枢送整理好的书册过去,和他接触过一次。他做事利落,性格温厚,倒是没有一点师兄的架子。”
安知灵拿眼风扫他:“你刚刚才说这一门的弟子个个性格孤僻古怪。”
明孺却是振振有词:“不错,所以像尹师兄这样的,实在难能可贵!”
安知灵求人嘴短,到底没当面拂了他的面子,只又道:“罢了,那你告诉我,去哪儿能见到你这位尹师兄?”
“哪儿这么容易,说见就见了。”
“怎么,还得过五关斩六将?”
“这些得宗主重用的师兄平日里本就忙得抽不开身,加上近来春试将近,你现在去找他更是见不到了。”
安知灵不满道:“好好的名门正派,整日里不干正事,昨天还听说过两日文渊宗要设雅宴,今日又说过几天就是春试。”
“春试三年一次,也就是今年正撞上了。”明孺喜滋滋的,他一向喜欢热闹,山中清净,这样的大事多来上机会他才觉得好。
不过提到花朝节,他倒是想起来:“花朝节那天山上各宗休沐,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文渊宗设雅宴,听说是卫师兄主持,许多弟子会去,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安知灵上山之后,住到现在正儿八经叫得上名字的没有几个,但卫嘉玉绝对是最耳熟能详的一个。她故意挤兑他:“你们金石宗首席不是方旧酩吗?你这么天天念叨着你卫师兄,是不是不太好?”
明孺义正言辞道:“过两日的雅宴方师兄也会去,这也是我格外期待的原因!”
“九宗首席一下出席两个,文渊宗好大的面子。” 安知灵轻笑着转开眼,随口道,“还有谁去?”
“那就不好说了,谢师兄大概也会去吧,他和卫师兄关系那么好……”
提到谢敛,安知灵又萎了回去,叹了口气:“我不去了。”
花朝节那天,二月十二,是个春风和沐,适合踏青的好日子。
今日山上休沐,许多弟子换了便服下山,留在山上的多半也要去赴文渊宗的雅宴。
安知灵半夜又受邪祟惊扰,睡得并不安稳。早上晨起时,已近中午。不过她这一日本就闲来无事,所以也不着急。文渊宗自然是不会去的了,那么下山去看看也好。打定了主意,安知灵用过饭后,便坐着牛车到了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