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他回到房里洗漱之后正准备睡下,忽然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山上下起了雨,正是惊蛰刚过,山间多雨水,夜间忽然就转凉了下来。他站在屋里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换上衣服,提着灯笼出了门。
夜来雨势不大,顺着伞面滑落到石板上,一路是霖霖的清脆水声。
他提着灯笼到角楼时,发现上头竟果真有灯亮着,沿着石阶上了楼墙,推门进去,屋内静悄悄的。东边的桌案旁坐着一个人,在灯下提笔写字。她手边摊着一本心经,这几日已经抄完了一半。
听见动静的时候,她似乎吓了一跳,转过头见了是他,才又缓了神色:“你怎么来了?”
“落了东西。”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安知灵便又低下头。
谢敛笔直往阁楼走,进去之后左右看了眼,胡乱拿了本册子又走出来。安知灵抬头见他没有马上离开,有些奇怪:“你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恩。”他不动声色地应了声,才问,“你今晚怎么会来?”
“不是你让我每晚都来这儿抄经的吗?”安知灵头也不抬地问,“我今晚可以不来?”
谢敛看了眼她手边抄了一半的心经:“抄完就可以不来。”
安知灵笑起来,窗户没有关严,吹动了他桌案上的纸,青衫的女子站起来,拢了拢身上那件大衣,走过去将窗户合严了。转过身的时候,正对上屋内另一人的眼睛,他神色沉沉,似乎欲言又止。
“你有话要说?”安知灵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他出声询问道。
二人对着这屋里一方的烛火,过了半晌才听他说:“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安知灵一愣:“我可以不答吗?”
谢敛没想到她竟想也不想就拒绝,沉默片刻才说:“我可以拿一个消息与你交换。”
“什么消息?”
对面的人不说话,她觉得有点好笑,便又妥协:“那你有几个问题?”
谢敛想了想:“两个。”
她笑起来:“一个消息换两个问题?”烛火之下,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盈盈,比平日少了三分戒备,谢敛不知怎么地就转开了目光,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你也能问我一个。”
安知灵觉得说这话的时候,他有点像个扒着手中两块糖不放,十分斤斤计较的孩子,这个设想叫她觉得有一点点好笑,谢敛每次显出一点生动似乎都是在尝过一点酒后。
“好吧。”她说,“我先问?”
见对方点头,安知灵便想了一想:“你真得有东西落在这儿了?”
谢敛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抿了抿嘴角,转开眼去。
“嗤。”对面青衫长裙的女子笑了起来,难得见他这副神色,似乎很叫她高兴,语气里也不免带了笑意,“好了,你问吧。”
对面黑衣暗纹的男子一时并没有很快说话,这个问题大概在他心上出现过许多次了,他像一字一句都要仔细斟酌,才缓缓问道:“你之前提到你如今魂魄有损,是否与我有关?”
安知灵眼底的笑意褪去了,她盯着他似乎在考量他到底记得多少。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能听见外头雨滴打在窗纸上的声音。谢敛瞧见她左手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右手拇指,不知有没有人提醒过她,偶尔她沉思的时候会有这个动作。
“算不上,”过了半晌,她终于答道,“从昳陵回来解毒丹压不住你身上的蛇毒时,我将你身上的蛇毒,过了一点到我自己身上。”
谢敛却紧追不放:“怎么过的?”
“将你我的魂魄稍稍置换了一点点,”这个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安知灵含混道,“不过你可以放心,就跟你我彼此喝了对方一点点血那样,如今应当早就失去效用了。我久久不好,还是昳陵中招了阴灵伤及根本的原故。”
谢敛过了片刻才问:“为什么?”
“带一个活人回九宗总比带一个死人回来于我有利。”安知灵的语气略带随意,这点随意放在这句话里,甚至有些近乎于冷酷了。
他却点点头,看不出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轮到你了。”
“不是有个消息吗?”安知灵兴趣缺缺。
谢敛这回却沉默得更久,久到安知灵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勉强扯着嘴角玩笑道:“你总不至于忘了……”
“荒草乡一个月前发生了一场动乱。”他截断了她的话头,看着对方的神色目光可见得难看了起来,“北乡管津联合手下刺杀无人居居主夜息,最终未能成事。事败之后管津被捉,他手下的人要么归顺了荒草乡其他势力,要么四处逃窜,如今基本动乱已经平定。”
安知灵皱眉道:“夜息哪?”
谢敛微微一顿,才道:“动乱之后始终没有出面,荒草乡最近这段时日已经对外封锁,不再欢迎外客。里面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屋里又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安知灵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白天。”
她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谢敛并不催促,灯花爆了一下,发出轻响,桌案边的人才像刚从沉思中惊醒,抬头望了眼对坐的人:“啊——你还有一个问题?问吧。”
她好像已经快速地消化了这个消息,除了看上去有一点心不在焉。谢敛微微一顿:“你准备什么时候下山?”
安知灵却并未立即回话。她支着下巴蹙眉,忽然反问道:“簪花令是什么时候?”
“还有四天。”
“那就四天后吧。”她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旋即又想起什么下意识问,“你不会在那之前就输了吧?”
谢敛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西北有高楼我已经写到收尾部分了,但因为之前出去了几天,存稿有点告急,再加上三次元生活变动,所以接下来想停几天等这一章收尾结束之后看看前后有没有矛盾错漏的地方再接着发上来,时间不会太久最多一周就会恢复更新,虽然写这篇文开始已经说过很多次抱歉,但再一次,为我慢慢吞吞的手速向大家道歉。
第54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三
安知灵第二天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桌案上睡着了,起身的时候手还有些发麻。谢敛早已经走了,春试重新开始,他白日必然要忙碌许多,但晚上再到角楼来的时候他还是在。
安知灵疑心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情要放到晚上来做,因为许多时候他只是坐在上面读书,差不多到了三更才回到内卧休息,也并不熄灯。心经已抄了大半,还剩最后几张,春试却已到了第九天。
第九天是各宗比试的最后一天,要决出今年春试各宗的第一,因而这一场将场地放在了九宗正殿外的广场上。这儿是平日里每月各宗集合举行大朝会的地方,能容纳上千人,基本上山上的弟子都会前去,也可以说是整场春试最受瞩目的一天。
安知灵去时已经是下午,用过饭后到了前头,广场已是人山人海。大殿的檐下设了一排坐,自然是各宗长老的位置,青越也在其中。安知灵去时,正是轮到金石比试,远远看青越坐在上首末端,无人注意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叫身旁的时浵长老瞪了一眼。
台阶下一层高台,正是比试的场地。上头摆着一排的金石玉器,两个金石宗弟子白纱蒙眼,身旁弟子分别递上一块玉石,叫他们放在手上掂量。
高台下九个台阶就是正殿广场,各宗弟子多数按着宗门服饰颜色分开来坐,一眼望去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安知灵瞧了眼自己身上玄宗的弟子服,再往广场上看,只见玄宗坐在西边角落里。如今门中玄宗式微,从弟子人数上也是可见一斑。
冯兰看见她,远远冲她招了招手。安知灵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就听她说:“我以为你不来了,上午乐正的比试你没看见真是可惜,景川师兄今日跳了一支破阵舞,这么多人没有不看愣的。”
安知灵听她语气笑了起来:“你今天比试如何?”
玄宗的比试放在上午,提到这个冯兰小声道:“魏师弟没发挥好,叫我侥幸赢了。”
“恭喜,这样你今年便是玄宗第一了。”冯兰抿着嘴笑,大大方方道:“多谢。”
安知灵问:“机枢可比完了?”
“比完了,就在金石前头刚比完的。”
“结果如何?”
“自然是尹赐师兄赢了。”冯兰道,“不过今年,季涉师弟也很厉害。最后那场一共十人,春试第四天他缺席一次,场次本就比其他人落下了,结果这回的比试里,硬是拿到了第二。”
“是吗,”安知灵也有些高兴,“陶宗主怎么说?”
“陶宗主脸色总算好看一点,连关山长老都开口夸了几句。”冯兰也笑起来。
这时,场上忽然起了一些躁动,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人群好像都清醒了过来。安知灵抬头往广场上望去,只见金石宗已经决出了高下,正有弟子将台上的金石玉器搬下场,看样子下一场比试很快就能开始。
“下一场是比什么?”她好奇道。
“下一场是剑宗的比试。”冯兰似乎也有些激动,不禁坐直了身子往台上张望,“剑宗的比试每年都是压轴,后边再有一场文渊。”
她凑近了小声说:“金石每年春试都会在私下里开赌局,每一次剑宗的盘口都是最大的。特别今年是谢师兄和宋师兄,期待这一场的人就更多了。”
安知灵听着有趣,便随口问:“你押了谁?”
冯兰不大好意思:“往年自然是押谢师兄的人多,不过他今年重伤刚愈,宋师兄前面几场实力又是有目共睹,所以今年两人差不太多,押谢师兄的还是略多一点。”
说话间,台上已经清出了场地。安知灵看剑宗那儿黑压压的人群里站出两个人来,一前一后走上高台。待两人各自站定,大殿檐下的三山道人与坐在正首的三清道人都不由又将腰身挺直了几分。
安知灵忍不住将两人各自仔细端详了一遍,这位宋师兄她印象不深,只记得似乎见过几次,但俱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现在仔细再看,只见他身量上比谢敛要更高大一些,骨骼轮廓也更明显,大概时常皱眉,因而不笑的时候神情显得阴郁,是难以亲近的长相。
她霍家堡第一次见谢敛时,觉得这人少年持重、严肃端方,到了这山上之后才发现,谢敛这般在他一群师兄弟中竟然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平易近人了。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看见场上站着的人往下面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到玄宗这儿的时候,似乎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收了回去。
他就这一眼,已引起了台下小声的议论,纷纷猜测谢师兄刚刚在看什么,台上宋子阳却皱起了眉:“你不该分心。”他显然极为看重这场比试,从站姿上都显得紧绷一些。
谢敛却难得轻轻笑了笑,也不知是宽慰他放松还是替自己辩解:“比试还未开始。”
二人相对而立,全身剑气一收一放,一静一动,比试还未开始,场上的气氛已经叫人窒息。
有弟子上前来宣读了一串冗长的规则,安知灵疑心此时压根没有人在听。好在那弟子似乎也很有自知之明,头也不抬一口气将规则读了便快步走下台去,这一回台上就当真只剩这两人了。
比试一开始,宋子阳先飞身上前,一剑如携凌云之势,直朝着谢敛刺去。谢敛闪身避过,这比试一开始就已失了先机。起手二十招,招招都是宋子阳主攻,谢敛闪避,两人身法之快,几乎叫人眼花缭乱。台下一众弟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咦?”冯兰看了一会儿,小声道,“这两人好奇怪。”
“怎么奇怪?”
“谢师兄学四时剑,他的剑是在流火一式。流火之剑,剑气初出势不可挡,剑气散尽余威犹存,此招在放不在收,在动不在静。而凌霜剑正好相反,凌霜过处万物生寒,剑招在静不在动,在收不在放。但如今你看他们两个,岂不是正好反了过来?”
安知灵听她说完,再看场上发现果然如此。宋子阳剑气凛然,招招式式都是大开大合,剑招当中只有去势没有收势;反观谢敛,左挡右闪,剑招极为克制,除了偶然间瞅准了几个空隙还击之外,几乎全在防御。
冯兰看出来了,其他人自然也能看出来,尤其是剑宗弟子更在底下小声议论,显然也看不懂如今场上的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们满心疑虑,殿下各宗长老也不免皱眉。时浵长老皱眉道:“无咎为何只一味躲避还不还击?”
“他并非不想还击。”三清捋了捋胡须肃然道。言下之意,自然是指他是无法还击。
“什么?”时浵微微诧异,再看场上果然直到现在,都是宋子阳主动占了先机,剑势上气焰更长,“他或许是想先将对手消耗一番。”
三山却摇头:“他俩切磋不下百次,无咎擅快攻,子阳擅久防,这样下去陷入苦战的只会是他,无咎不可能不知道。”
果然场上二人转眼过了百招,宋子阳非但没有露出疲态,反倒还有几分愈战愈勇的气势。机枢宗的陶玉山也在一旁,点了点头:“子阳今日确实不同往常,若这场能胜,倒也不枉他平日的勤学苦练。”
三清看着场上却微微皱眉:“师弟,子阳近日习武可是你在教导?”
三山看着弟子的表现正高兴,忽然听得他这样问也是一愣:“子阳练剑素来勤奋,只须我每月指点一次,回去便会自己琢磨。师兄怎么忽然这样问?”
三清摇摇头:“他今天的状态有些不对。”
三山不以为然:“他此前剑招始终缺一份凌厉,发挥不出凌霜剑的精髓,无咎的流火正好克他。现如今似乎内力大有提升,反过来又正好克了无咎。我看多半是他求胜心切,今日才能有这样的发挥。”
二人身旁奉茶的小弟子默默听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如此说来,谢师兄这场要输?”
三清默然道:“若他不想些法子,再过五十招,胜负可分。”
话虽这样说,但人人都知道,在这比武场上,一招一式都不过瞬息,何况学武本就是日积月累的本事,难道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凭空变出一个新的招式不成?
场上宋子阳一招刺向谢敛右手,谢敛挥剑格挡,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宋子阳沉着眸子,眼中微带血丝,冷声道:“你输了,谢师弟。”他语气间微有快意,手上剑招不停,难得这种时候竟还能做到稳扎稳打,丝毫不敢放松。
两柄长剑交错划过,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谢敛眸光一闪,这一回竟又轻笑了起来:“比试还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