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那也不行。”妇人有些尴尬,“你出去了叫夫人怎么和外面的人说?”
女童闻言又沉默了下去,妇人见她这样似乎也有些心软,终于准备开口安慰几句,却听她说:“我……”
她声音低低的,要叫人仔细靠近了才能听清:“……我也是,今天生辰。”
“我想见……娘。”
妇人显然不大习惯应付她这样,只得结结巴巴道:“大少爷今天回来,夫人这会儿应当没空过来。”
“哥哥回来了?”女童闻言却猛一抬头,她这句话倒是说得又清楚又响亮,眼睛也亮了起来,简直在发着光,里面有无限的欢欣和喜悦。
妇人似是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这件事情夫人本是吩咐要对她保密的,如今竟叫自己一时嘴快说了出来。妇人后悔不迭,生怕她再纠缠,飞也似的退出了屋子:“总之你今天好好待在屋里不要乱跑,有什么等过了今天再说。”
她门关得飞快,差点夹到了女童伸出去阻拦的手。只听见“嘭”的一声,这小小的屋子很快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谢敛感觉内心涌上了一阵巨大的失落和悲伤,转过头发现身边的人早已经泪流满面。冯兰注意到他的目光愣愣的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一下,才发现脸上的眼泪,不由失措道:“不是……我不是……”
“恩。”谢敛简单地应了一声。他知道这种悲伤并不来源于自己,而是来源于这个幻境的主人,因为她的喜怒哀乐使得身在幻境中的人也不受控制地跟着她悲伤失落,而冯兰作为玄宗弟子所受到的影响势必要比自己更多。
“那现在要怎么办?”冯兰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嗫喏地问身旁的人,她的语气听上去还很失落。话一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有多古怪,身为玄宗弟子这种时候竟还问旁人怎么办,她懊恼地咬牙。好在谢敛没说什么,他环视了一圈屋子:“或许先弄清楚这是谁的幻境。”
女童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即回到了桌子旁,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冯兰稍稍犹豫便抬步走了过去。刚看见了那一幕,她对这女童的害怕倒是少了几分,只剩满满的同情。
可还没走近她身前,对方忽然随手拿了手边一个茶盏,猛地一下向她砸来:“滚!”
所幸谢敛眼疾手快将人往后拉开了几步,还未来得及皱眉,冯兰已经惊讶道:“你……你看得见我?”
女童缓缓抬头,目光冰冷实在不像个四五岁的孩子。她望着屋中的两人,并不像在隔着他们看别处,才叫冯兰确定她确实看得见他们。但这明明是幻境,为什么?
女童转开了目光,屋子里静悄悄的。二人站在屋内面面相觑了片刻,谢敛走上前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在离女孩几步远的地方蹲下了身子:“你叫什么名字?”他单膝跪地,朝她伸出右手——这是一个全然放下戒备的试探动作。
对方盯着眼前摊开的右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她的瞳孔比寻常人好像要更黑一点,静静地盯着人看的时候,像要将人拉进她的世界里去。谢敛没有错开目光,二人两厢对望许久,冯兰站在后面大气不敢出,终于等到女童艰涩地开口:“为什么……你能说话?”
谢敛怔忪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谁不能说话?”
“他们……”女孩停顿了几秒,她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好像这屋里除她以外还有别人,“他们从来不和我说话。”
冯兰叫她这诡异的语气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求助似的朝谢敛走近了一步。可她刚动,那女童就猛地朝她看了过来,目光冰冷叫她瞬间停在原地不敢再动。
“你叫什么名字?”谢敛又问了一次,他心里隐隐有个预感,但又叫他生生地按了下去,在没听见答案之前,像是不敢细思。
大概这辈子再没人听见过他用这样轻柔的语调同人说话,但他此时蹲在那个女孩面前,因为与幻境主人心意相通,他能够轻易感受到她在动摇。他又稍稍向前靠近了些,停在不至于叫她害怕的位置,轻声道,“我不会……伤害你。”
女孩盯着他的眼睛,过了许久缓缓地朝他靠近,她孤单的太久了,久到只要这屋子里有一个能与她说话的对象,无论是谁都叫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将手放在他的右手上,靠过来附在他的耳边,小声道:“……阿湛。”
谢敛的心好似被猛地揪起,握着她的手都不由一紧。女孩吃痛,飞快地缩了回来,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控诉。
“抱歉,”他难得笨拙地停顿了一下,“你说你叫阿湛?”
没有等到女孩回答,忽然身后的冯兰惊叫起来:“师兄,小心!”
谢敛猛地回头,只见身后寒光一闪,在他分心之际,冯兰匆忙间已上前挡在了他身后。那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剑便刺在了从旁扑来的女子身上。
谢敛瞳孔一收,身侧长剑出鞘,向后刺去。对方一击不中慌忙后退,他还未看清楚这一剑到底从何而来,这时身后的女童显然受了惊吓忽然大叫起来,一时间四周地动山摇,眼前的房屋卧室迅速坍塌,转眼间消失不见,最后被吞噬在黑暗中的是女孩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谢敛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但脚下摇晃根本站不住身子,倒是身旁的冯兰闷哼一声,才叫他惊醒过来这是在幻境之中。他忙扶着冯兰在墙边坐下,等再抬眼,面前已经恢复了寻常景色。
高塔二楼挂满了垂地的布幔,层层叠叠,不知布幔之后究竟藏了什么。
他来不及去追究幻境中突如其来的杀机,先撕下身上的衣料替受了重伤的女子包扎伤口,好在那一剑本就不是冲她,冯兰匆忙去挡到底没有伤到要害。但即便如此,这一剑也足够叫她疼得脸色惨白,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谢敛当机立断:“我先送你下去,让方师兄带你回去。”
冯兰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眼下确实不容她再逞强,只是等到谢敛将她背了起来,还是忍不住问:“刚刚……那是安姑娘的幻境,是不是?”
谢敛动作一顿,蹬着木梯往下走没有应声。此前不过短短的一瞬,香灰都还未落,二人却好似已在人间走过一遭。
过了一会儿听她俯在他肩上,声音闷闷地说:“前天我对她说——很羡慕她生来能有这样的天资。”二人沉默着下到一楼,谢敛听见背上的人咬着牙似乎在极力按捺着什么情绪,过了许久终于沙哑着喉咙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对她说这种话……”
方旧酩盘腿坐在塔下,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发出了一点响动。他抬头盯着林子的方向,不多时一个青色的人影从林子中走了出来。
方旧酩略松了口气:“你怎么回来了?”安知灵面无表情地朝他走过去:“回去的路上,尹公子想起塔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要我回来将这个给你,或许帮得上什么忙。”
她说着伸出手,露出个小木牌的纹样,方旧酩低头去看她右手掌心,只见她手里握着块弟子令。
“这是尹赐在塔里捡着的?”他疑惑地接过去,仔细看了眼木牌上雕刻的字样,终于在右下角瞧清楚了下面一个小小的“咎”字。他猛一抬头,瞬间左颈一痛,半边身子便是一麻,瞬间失了力气。安知灵伸手反握住他的手腕,旋一转身,方旧酩就感觉脖子旁多了一把匕首。
他的脸色迅速冷了下去:“你想干什么?”
安知灵神色未变:“我想进塔去取个东西,要劳烦方公子与我走一趟了。”
“你早有预谋?”
“算不上,不过要多谢方公子给的机会。走吧。”她轻轻推了他肩膀一把,方旧酩只得跟着往小凌霄走,一边在心中快速思忖着法子,一边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将尹赐和明孺怎么样了?”
安知灵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语气:“只要我能将东西取来,他们便能活着;若我取不来,就不知他们会如何了。”
方旧酩:“你究竟想要什么?”
安知灵不作声,二人刚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见塔里出来两个人,谢敛背着冯兰刚一脚迈出石槛,迎面就见安知灵拿匕首挟持着方旧酩正往塔里走,一时间四人脸色俱是一变。
四人之中安知灵神色变化最大,方旧酩听她似是咬牙低咒了一句,还未开口,对面的冯兰先喊了出来:“安姑娘!你……你这是干什么?”
安知灵转瞬间却已恢复了冷淡的神色:“让开!”
谢敛将背上的冯兰放了下来,冯兰有些张皇地想去拉住他的袖子:“谢师兄,这……这当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谢敛不说话,只目光沉沉地望着眼前的人,但安知灵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方旧酩感觉她握着匕首的手僵了僵,几乎要割开他脖子上的皮肤,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谢敛看了他一眼,手边一声长剑出鞘的清音“铮”的一声。
安知灵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后的林子,电光火石之间,塔后忽然刺来一剑,谢敛犹如身后长了眼睛,看也不看抬手就将这一剑格开!趁着这个机会,安知灵当机立断一把扯住方旧酩的衣衫,将他猛地一推,两人一块冲进了塔中。
谢敛反身似要追上去,却被这背后的一剑拦在了塔外。来人带着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持剑站在他三步之外。
冯兰捂着伤处坐在地上,望着这从天而降的人,被这眼前的变故弄得应接不暇,怀疑自己还在塔中,不过陷入了另一重幻境。
谢敛却已冷冷开口道:“刚在塔中刺那一剑的也是你?”
对方并不应声,只抬手起了一个剑招,显然不想再多废话。林中万籁俱寂,一时间静得好似只能听见风掠过竹叶的声音,塔上铃音轻响,有人已上了塔尖。
第61章 西北有高楼三十
坐在大小洞天之外的青越翛然间睁开了眼,他眉心一动还未说话,耳边已传来弟子急传。
“掌门,掌门不好了!”山脚下的竹楼外流过一条小溪,两个弟子搀扶着一个玄宗弟子急急忙忙一路小跑着上了竹楼,还未进门声音已传了进来。
屋中诸位长老心头不约而同地一跳,只见那玄宗弟子一进门就跪在堂下,显然是一路飞奔而来,喘了两大口气才断断续续禀告道:“季涉……季涉师兄他……”
陶玉山心中一沉,不等三清发话先已站了起来急问道:“季涉又怎么了?”
唤作魏默的弟子神色苍白只盯着座上的青越,颤声道:“季涉师兄……进了小凌霄!”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咔擦”一声茶具落地碎裂时发出的轻响,屋中诸人还来不及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只见一个人影闪过,青越已离开了竹楼,直奔大小洞天而去。
安知灵挟持着方旧酩进了高塔,便将他颈边的匕首收了回来。方旧酩揉了揉脖子,他左边身子依然发麻几乎没有力气,指尖冰冷只感觉一股寒气自脚下蔓延上来,很快就要游遍全身。
“你对我用的什么?”
“化水针。”安知灵率先往二楼走去,“放心吧,跟着我上来,死不了。”
化水针含有剧毒,但只对修习法术的术士起效用,修为越深毒性越高,对于不通法术的寻常人而言,不过只能叫人一时手脚发麻失了内力而已,但她暂时不准备告诉对方这点。
方旧酩是个很能想得开的人,到了这个境地似乎也并没有叫他为难,毕竟事到如今,该着急的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眼前的人才对。
“你为什么非要带我进来?”他跟在安知灵身后,不紧不慢道,“无咎既然已经知道是你挟持了我,带我进来反而多了一个累赘。”
安知灵不答话,又听他絮絮地说:“是你故意接近季师弟让他进小凌霄的?他既然已经来了,你为什么还要跟进来?”
“这么说来,山下夜阎王果然也是你了?”他扶着木梯,“不过我很好奇,那个与你一块的人到底是谁?不会当真是季师弟吧?”
“你话太多了。”安知灵有点头疼带他进来这个决定了,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扶梯踏上二楼,再一抬头,眼前果然已经换了天地。
只见二楼中央两座木棺,头顶白绫高悬,地上洒了一地黄纸,木棺后放着牌位,上头的字迹隐在袅袅青烟后。
两人皆是一愣,无论是谁乍一看见这种情景都会感觉毛骨悚然。这时身后忽然响起哭声,二人转头一看,发现身后上来的木梯已经消失不见,两人不知何时置身于灵堂之内,身后是一块大院,外头跪满了奴仆,大概是这家死了主人,正在哭丧。
灵堂外正中央跪着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女孩大概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十分沉稳,小的男孩只有六七岁,跟着跪在一旁,脸上虽有泪痕但却一脸隐忍,只是紧咬着牙关低着头。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眼向对方看去,显然都以为这幻境是因对方而生。幻境之所以令人恐惧往往是因为投射了人内心的痛苦,佛家讲世间八苦:生 、老 、病 、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有人困于苦厄,有人耽于玩乐皆是身入幻境难以摆脱的理由。
方旧酩望了眼对方同样一脸茫然的神色,便知这幻境皆不是因他二人而生,可是他二人踏入此境,为何会出现他人的困苦?
安知灵却像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一时间心念如闪电:“谢敛……”
“你说什么?”方旧酩大惊,他转身往灵堂外走了几步,仔细一看果然发现那跪在堂外的男孩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
他此时年岁尚小,五官也还未完全长开,身上这种阴郁气质更是十分陌生,但这轮廓样貌确确实实与当年初拜入山中的谢敛一模一样。
安知灵往里走进了几步,终于看清了棺木后面牌位上的字迹,上面分明写着:先父谢陵,先母谢郑氏之位。
此时眼前场景一换,又到了冬日飘雪的街角,还是刚刚那个半大的姑娘,牵着男孩的手。他们二人走到一座高门大户的人家门口,姑娘松开弟弟的手上前叩门,一个仆妇出来应门,只开了一道小缝,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又“嘭”地一声将门合上。
姑娘在门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男孩上前重新牵住了姐姐的手,姑娘转过头来低头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挤出个笑来,也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宽慰他。两人静寂无声地在雪中站了一会儿,又朝下一个路口走去。
安知灵与方旧酩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口,望着他二人的身影在冬日的雪中渐渐消失不见,一时间竟没人开口说话。
安知灵从不知他幼时有过这样一段过往,她一直以为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所以才能养成这样的性子,从不知他也有过这种时候。
“走吧,”她说,“先从这儿出去。”
方旧酩跟在她身后,这地方四野茫茫也不知她是怎么认得的方向,两人在街角走了一圈,竟又绕回了最开始那个挂着白绫的院落,只是这回院中杂草丛生,显然已是许久都没有人住过了。
院中负手站着一个少年,他看上去已有十三、四岁,身量高且瘦,一身熟悉的黑衣暗纹的衣裳,他们两人站在院中,看他转过身来,果然与如今的谢敛已有了七八分像。
安知灵见他转身走了过来,目光却落在了他们身后,那地方并排停着两座棺材,上面已落了厚厚一层灰。少年将手放在棺板上,目光不见悲喜。
方旧酩不解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谢师弟的幻境中?”
安知灵叹了口气:“我对他用过分魄,这幻境应当是将我与他错认了。”
方旧酩问:“那如今要怎么出去?”
“幻境通常不伤人,只会将你困在其中难以寻到出口。”安知灵望着那院中抚棺的少年,迟疑道,“你可知道他幼年时的事情?”
方旧酩犹豫片刻,显然是在犹豫是与她一同困在这儿等人来救的好,还是先跟着她离开这个幻境。
安知灵好像一眼看穿了他打的什么主意,冷笑一声:“你等得了,不知季涉、尹赐等不等的了。”
方旧酩一顿,终于缓缓开口道:“谢家本是京中的官家,他父亲谢陵是朝中三品。可惜十几年前边关战乱,内廷倾轧,朝中亦不太平,当时高杨两党相争,时任左相的高远忠赢得了皇帝的支持,右相杨永宁一派势力遭到削弱,谢家也是这场党争的牺牲品。谢陵牢狱中服毒自尽,棺材送来那日,谢夫人也一头撞死在棺木上。谢家被抄,随后他姐姐将他送到了山上拜入九宗。
“六年后,新帝登基重新扶持杨永宁,高远忠失势,许多陈年旧事被重新翻了出来,谢家也得到了平反。圣上追封谢陵为忠肃公,追封谢夫人一品诰命夫人,归还谢家宅邸,重修二人陵墓。”
安知灵喃喃道:“六年之后的平反对他来说还是来得太迟。”
方旧酩负手望着那两座棺木,开口道:“但总算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