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但他被困在了那个冬天,那个漫天飞雪的长安城里。安知灵觉得有些后悔,即使是在谢敛心魔所生的幻境中,她依然感觉到自己对他产生的冒犯。这本应该是他轻易不愿与人提起的过往,却以这种方式□□裸地叫她闯了进来。
“我们走。”她长吐出一口气,目光中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方旧酩转过头来看她:“怎么出去?”
安知灵不答,却直直地朝着庭院中那个黑衣的少年走去。方旧酩落在她身后几步之初,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对方身边,从他身侧一把夺下了他的佩剑。
他们本应是不被看见的虚体,但她靠近谢敛夺下他的剑后,竟一瞬间有了实体,叫那庭院中的少年也大吃了一惊,猝不及防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是从哪儿——”
安知灵不等他问完,便厉声问道:“你看一眼这四周,这院子里为什么会停着你父母的棺木?”
她像是一语道破梦中人的画外之音,少年仓皇而茫然地转头四望:“这是我家。”
“既是你家,其他人又在何处?”
“他们——”
“哪个他们?”
方旧酩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只觉得她声音不同于往常,隐隐有悲鸣之音,每一字落下如金石撞钟,叫听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安知灵忽然将夺来的剑抽了出来,只听“铮”的一声,黑衣的少年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抬手朝着那眼前的棺木狠狠劈了下去!
“住手!”莫说少年就连方旧酩也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见谢敛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夺剑,但他哪里来得及,也不知道她哪里来得力气,那一剑落下瞬间就将棺板上劈出个洞来。谢敛眼睛霎时间就红了,若不是在幻境中,方旧酩毫不意外他接着就会将她千刀万剐。
安知灵却丝毫没有叫他这副模样吓住,她手上握剑转身指着他的喉咙,眼里的凶色简直不遑多让:“你看看这棺材里面躺的究竟是谁?”
少年闻言下意识地转头朝那劈开了的棺木中看去,只见里头露出一张孩童的脸——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吓得脸色苍白,一下子松开了抓着她的手,直愣愣地往着棺中那脸色青紫显然已死去多时的孩子,竟不自觉后退着踉跄了半步。
方旧酩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上来握住了她拿剑的手,冷冷道:“你干什么?”
她胸口起伏显然也并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镇定,只死死盯着那少年,用力挣开了方旧酩的钳制。她将手上的长剑“叮”地一声随手扔在地上,不等她开口,只见眼前的景象迅速地坍塌,天地崩陷,再一睁眼,已回到了人间。
落满灰尘的桌案上摆着香炉,上头点着青烟,已燃了一半。耳边万籁俱寂,能听见塔外隐隐传来蝉鸣。
安知灵将桌案上燃着的香从香炉中拔了出来,在桌上摁灭。这儿二楼的摆设并不如一楼空旷一览无余,只见重重布幔垂挂在地,不知个中又有多少个世间。
方旧酩靠着墙壁坐了下来,这木梯不过短短二十阶,他却恍惚感觉已经在尘世间历经了几许光阴,空旷的塔楼里静谧无声,如同只有他们二人,亦或是他们并未离开,只是从上一个幻境踏入了一个新的幻境而已。
“你怎么知道要去劈开那个棺材?”他问。
安知灵从案台边走过来,淡淡道:“幻境因人心魔所生自然最知道人的软肋,你憎恶什么就忍耐什么,你心爱什么便打破什么,不要叫它如意它便困不住你。”
她微微一顿,又道:“何况,那是谢敛的心魔,不是我的。”
方旧酩单手放在膝盖上竟还能笑得出来:“如此说来,倒是我们的运气了?”
安知灵不答话,只低头看了他一眼:“你还能往上走吗?”
方旧酩沉默了一会儿:“再往上是什么?”
“我不知道。”安知灵往上抬头看了一眼,“或许会有我的心魔,或许是你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平,仿佛只是在告诉他眼前放着什么东西一般。
二人又往三楼走,还没上得了阶梯,就听上面传来细微的响声。二人脚步一顿,正以为又是哪一重幻境,却见三楼靠墙的地方坐着一个身穿藕色长衫的男子。他听见楼下的动静也正抬头,恰好对上了他们的目光:“方师兄,安姑娘?”
方旧酩吃了一惊,倒是安知灵见了他脸上神色未动,好似早在意料之中。
尹赐胸口中剑,他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血已经止住了,但嘴唇发白,看上去还很糟糕,明显是失血过多的症状。方旧酩上前查看他的伤口,靠墙坐卧在那儿的人触手温热,确实不是幻境中的虚像。
安知灵看了眼三楼的陈设,这里似乎发生了一场打斗,原先设下的禁咒已被破坏:“季涉已经上去了?”
尹赐神情难看地点点头,安知灵抬步朝四楼走去,只对方旧酩丢下一句:“你在这里照看等其他人来。”
“等等!”方旧酩却忍不住开口叫住了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知灵却没有与他解释的心思,头也不回的就往四楼的台阶走去。
第62章 西北有高楼三十一
冯兰坐在塔下的石阶上看着远处缠斗在一起的两人十分心焦。
谢敛显然是有意将那人往树林中引,一来大概是为了她的安全,二来或许是想弄出些动静好吸引这附近的其他人过来。对方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意图,但似乎也并不想他靠近石塔,两人这样一退一进不过一会儿功夫,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谢敛与那人过了三十招上下,忽然起手将他的剑锋向下一压,两剑相击两股内力相撞,二人都被冲撞开来退了几步。
那带着恶鬼面具的人似乎原本就有内伤在身,站住了身子之后不禁伸手捂住胸口,提剑又要来刺,谢敛却是站稳了身子忽然道:“你藏着招式还想赢我吗?”
那“恶鬼”动作一滞,谢敛面无表情道:“你明知我有意引你来这儿,还是跟了过来,原本就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事到如今何必还要遮遮掩掩?”
对方执剑的手垂下来,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缓缓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看到对方面具下面容的那一刻,谢敛的眼神还是微微一黯:“为什么?”
早先安知灵拿匕首挟持了方旧酩时他没有问为什么,如今看见面具下那张面容时,他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一句为什么。
“为了赢你。”宋子阳随手将手上的面具扔在了地上。
谢敛冷声道:“借用别派内功强行冲破经脉,以逆行倒施走火入魔的法子来提高自身内力,也是为了赢我?”
宋子阳沉默片刻:“不这样我赢不了你。”
谢敛听见这句话似是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为了赢我你勾结外人残害同门,甚至对山下手无寸铁的妇孺动手?”
宋子阳全身一震,脸色煞白,谢敛死死地盯着他,但多了许久他却依然没有辩驳,只是凄声自嘲道:“你懂什么,你这二十年来众星捧月,人人都说你是这山上最有天资的弟子,掌门传你四时剑,卫嘉玉将你带在身边悉心教养,你何曾体会过技不如人,十几年来日复一日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赢了我对你而言当真这么重要?”谢敛冷声道,“重要到能叫你连为什么执剑都忘记了?”
宋子阳咬牙道:“赢了你我才是剑宗宋子阳,否则我只是个笑话。”
“没人将你当做笑话,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罢了。”
“你赢了自然能这么说,”宋子阳转过头来,自嘲道,“你说得不错,我勾结外人不惜走火入魔就是想在春试最后那天当众赢你,可惜我输了,从我输了以后,我就已经无路可走。”
“不过是一次比试,谁知下一次是不是你赢我。”
“没有下一次了。”宋子阳眉目间一瞬的自嘲,“你已是剑宗首席,再不用参加春试,我不会再有这种当众赢你的机会。”
谢敛终于露出了几分失望的神色:“事到如今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
宋子阳脸色苍白地转开目光:“你不会懂的,我以往不是没有想过勤能补拙,若论勤奋这山上哪个弟子能及得上我,但结果哪?一提起剑宗,谁又将我放在眼里。”
“所以你就想杀我?”
宋子阳转瞬已收起了先前流露出的那一点软弱,冷声道:“你我之间,本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林中安静了一会儿,谢敛摇摇头,再抬头的时候,眼里已无犹豫:“你说错了,”他提起剑,稍稍用力握紧,冷声道,“今日在此,死的必然是你。”
季涉恍惚间感觉走了很远的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能感觉从进到这个地方开始,眼前就有一团白光在指引着自己往更深处去。
他耳边起初十分喧哗吵闹,越往深处走,四周就越安静,到了后来,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在这个没有尽头的空间里清晰可闻。他像是走在荒漠中的旅人,疲惫不堪但心中却有股莫名的信念叫他支撑着继续走下去。
直到那团白光越来越大,终于亮得叫四周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他努力想睁开眼,却听得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一个身穿棉布长衫的男子出现在他眼前,他生得一张娃娃脸,但神色间却隐含沧桑,望着他的目光里也似乎隐隐带了几分复杂的光。季涉站在原地,他终于不再往前走了,只是看着对方:“你是谁?”
那男人不答话,反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季涉怔怔地望着他,像是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我来……找我的姐姐。”
“你姐姐在哪儿?”
“她在这儿。”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狠厉,“青越将她的魂魄拘在了洗尘石里。”
“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 季涉缓缓伸手摸上了自己颈上的哨笛,神色中流露出一丝温柔,“那人说她将一魂留在了我的哨笛内,护我周全,否则我如何能够走到这儿……”
“你知道洗尘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对方忽然开口打断道,他冷笑了一声,“即便你姐姐的魂魄当真在石头里,你只要将石头从这儿带出去,她也入不了轮回只能魂飞魄散。”
季涉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有些错愕:“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少年怔忪地站在原地,忽然镇定了下来低声道:“我去文渊查过,洗尘石拘人魂魄,若是强行挣脱便会魂飞魄散,但石头里若是进去新的生魂,里面原先的魂魄便能出来。”
没想到他知道这件事情,这倒是有些出乎男人的意料之外:“那你还……”
“她是我姐姐,我替她去死又有什么要紧。”季涉冷笑道,“若我早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被青越拘在这里,我早该来换她出去。”
“糊涂!”男人听了这话却怒道,“你姐姐分了这一魄在这笛子里,就是为了看你替她去死的?”
季涉却不耐烦地冷冷道:“让开,要生要死都是我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神情重新坚定起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对方身边经过,继续往那白光处走去。
男人在他身后咬着牙追问道:“你这样死了你姐姐难道能活过来?不过是白搭了一条命进去罢了。这世上当真就没有什么叫你放不下的?!”
季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身后的男人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只看着他走得远了,那一瞬间巨大的无力感铺天盖地地席卷了他的内心,觉得荒诞可笑。有人拼尽全力求生上天却欲其死,有人一往无前求死他却欲其生。
他终于泄下气来,忽然冷静道:“我若是告诉你还有别的法子,既不用你搭上命也能叫你姐姐从石头里出来轮回往生去,但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你愿不愿意?”
季涉脚步一顿,终于转过身来远远地与他两厢对望,戒备道:“你说什么?”
长剑削过宋子阳发丝的时候,他感觉颈边一阵凉意,仿佛剑锋掠过的不是他颊边的发丝而是他的喉咙。
宋子阳没有见过谢敛杀人,但那一刻他恍惚间意识到他杀人时应该就是如此,目光冰冷下手果决,凡他所往剑锋所向,不死不收。
那一刻恍惚间第一次看见那个六岁的孩子跪在山门前的情形,男孩在跪雪地上恳求拜入剑宗门下。当时他已是剑宗初露头角的弟子,再过不久便能正式拜师,几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将会拜入三清门下,成为四时剑的继任者。
当时他站在大殿的檐下,看着三清走下台阶扶起跪在雪地上的那个男孩时,对方抬起头来就是这样的目光,冰冷麻木,不带任何感情,但又倔强地咬着牙,目光中似有不可动摇之志。
“掌门会收他入门下。”那是第一年,九宗少有第一年就入门拜师的先例,他记得卫嘉玉当时站在他身旁忽然开口道,“他身上有以身殉道的剑意。”文弱的青年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可惜过刚易折。”
他那时并不能明白这话,但第二年这个叫谢敛的弟子果然拜入了三清门下,而自己则被三山道人收为亲传弟子。这个结果有些出人意外,门中议论了一阵但很快平息了下去,因为这个少年在剑术上的天赋足以叫所有人心服口服。与此同时,所有人也发现了这个少年性格上的冷漠和疏离,他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无论何时见到他总在后山练剑,他比所有人进步都要快,直到有一天在一次门内的切磋中甚至割下了他颊边一缕碎发。那一次他站在对方面前时,也是这样看着他冰冷的目光,第一次在执剑时生起了一丝退意。
有一便有二,此后几年,他再难从对方手上赢上一次,其余弟子也渐渐从初时对他落败的震惊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甚至在一次无意间,他听见三山道人与三清言及此事时都曾叹惋:“凌霜未必不如四时,可惜子阳天资终究略逊无咎。”
三清道人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或许并非剑术,而是子阳心怀退意。”
他在无人处双手紧握,那一瞬冷汗直下,心中重重一沉。他确实对谢敛心有惧意,他刚到山上时怕他追上自己,等他追上来后,又怕自己永远就要这么输下去,这一怕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卫嘉玉亲自接过了对谢敛的教导,事事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指点开解。谢家冤案平反,他开始下山游历,回来之后闭关两年,再出关后剑术又是大有进益,甚至这一回下山负伤归来,竟又悟出凝霜。昔日那个待人冷漠性格孤僻的小弟子渐渐成长为沉默寡言却温和有礼的剑宗首席,而他回顾来路却仿佛一事无成,渐渐消沉竟成为了一个与人少言不理世事的失意人。如同擦肩而过,倒置了人生。
所以,在巷中抓住那个身受重伤正准备拿匕首割开孩童喉咙的魔道时,对方只稍稍抛出诱惑的树枝,承诺能够打通他体内经脉,叫他内力大涨,短时间内便可功力大进,就叫他受了蛊惑,一步一步走到至今。
从坚决不能容忍对方伤孩童性命,到对同门惨死,为了包庇姜源嫁祸季涉,再到如今想要在此亲手杀了谢敛,或许自己当真早已走火入魔。
谢敛似乎看破他这一瞬间的分神,忽然开口道:“这么多年我能赢你,并非靠着天资。”
宋子阳足尖点地一退再退,眨眼间已退了数丈,但听见这话还是不免一个恍神。谢敛长剑穿过他的胸膛,他一手握住剑身,掌心阵痛,那长剑却不再往前递进,反而反手抽回。他还未回过神,足下一空才发现这几步间竟已被逼至悬崖,身后万丈高空,他蓦然睁大了眼睛,只听见他说:“二十年里我每日练剑从未懈怠也不敢懈怠。”
宋子阳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对方,自然落空,从悬崖落下之前只听谢敛声音沙哑,似乎隐隐夹带着几分叹息悲恸:“不想输的从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黄昏即将落日,他闭上眼睛听见这句似有欣慰,终于合眼落入身后背靠着的万丈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