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共为友 第53章

作者:木沐梓 标签: 玄幻仙侠

  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是荒草乡一年到头的一个大日子。

  天色刚暗,乡中众人便往东边去,那儿有一条大河,从附近的山上流下,汇聚到此,流入乡内的朝暮湖,最后汇入楚桦江去。

  每年的今天,乡民们都会在家中做斋菜,江边放河灯。因而太阳刚落,家家户户反倒都提着灯笼出门来了。

  郊外的田埂大路上尘土飞扬,无论是沿途的行人还是马蹄缓缓而过的车辆,基本上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安知灵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朝车里的人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跟过来了:“你去湖心等我们,一会儿我们坐船过去。”

  赵婉婉撩着车帘,咬咬下唇:“那你们快点啊……”安知灵摆摆手,转身朝已经站在河边的男人走去。

  谢敛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白衣,是赵婉婉从家里翻出她爹的旧衣带来给他的。安知灵倒是第一次见他穿白衣,他平日里多着黑衣,气质沉稳如入鞘长剑,气势凌然。今日换上白衣,骤然间便柔和了几分,不像执卷书生,倒像是哪家微服出游的清贵公子,安知灵刚一看见时,免不了愣了一愣。

  谢敛低头抚平了袖口褶皱:“不合身吗?”

  “很合适。”雪青色长衫的女子笑了笑,她今日显然也是特意梳洗过,赵婉婉替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单螺髻,上面简单缀了一朵翠色珠花,颊边两缕碎发,说不出的清丽动人,再不是初见时的那副小女儿模样。

  谢敛转开眼,安知灵以为他在为今晚的乡宴烦心,便先上转头往集市上走:“不急,我们先去别处看看。”

  这地方离市集不远,拐过几条七拐八弯的小巷,就是一条灯红酒绿的主道。前头的人停住了步子,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高楼牌匾饶是谢敛的神情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怪异。

  “从没来过?”

  谢敛看了她一眼,安知灵收敛了一下过分狭促的神情,伸手带上了兜帽,举步走了进去。

  楼中比外头看来无疑要更热闹一些,各色锦衣华服的姑娘花枝招展得穿梭在楼内,即便是中元节这样的节日也并不妨碍寻花问柳的男人竞相光临。这儿是无根之人汇聚的地方,是叫每个来到此地的江湖人忘记出身与目的地的温柔乡。

  谢敛刚一进门,就感受到了数十双眼睛朝这边看来,他略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隐约听见前面的人似乎轻笑了声。

  不远处很快有个穿红戴绿的姑娘腰肢摇摆地朝二人走来,先是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安知灵,又越过她望了眼她身后的白衣男子,笑容娇媚:“公子来我们瑶池会先是想找什么样的姑娘啊?”

  谢敛不应声,安知灵在前头低声道:“找翠姨。”

  那姑娘闻言一愣,脸上那抹浓艳脂粉下的媚笑一下子收了起来:“你是哪位?”

  安知灵兜帽下的嘴角微微翘起:“告诉她‘冤家’找上门来了。”

  那女子迟疑了片刻,对着她那一身华贵的衣料子,终究还是退了两步:“在这儿等着。”

  荒草乡最不缺的就是妓院和赌场,使瑶池会在这里地位不同于其他妓院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儿的掌柜崔玉巧。早年间传闻她对白月姬有过恩情,这使得现如今即便是几乎掌握了整个荒草妓院生意的白月姬,对着瑶池会这么一家开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对手,依然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就冲着这个,也够叫瑶池会吸引了一大帮与西乡不对付的客人的了。

  那女子去而复返,无疑证明了这刚踏进门的两人来历不凡,一时间倒是少了许多双打量的眼睛。谢敛站在不起眼的阴影里,终于找到了机会打量一番这楼里的情形。

  他起先只以为这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妓院,但如今仔细一看才看出这其中蹊跷之处。

  荒草乡封乡三月有余,许多原本滞留在乡内的江湖人士与外界统统断了联系,不知所踪。他本以为这群人无故失踪多半是被什么人关押了起来,但进到这瑶池会才发现,此地不少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士,身穿家族纹饰的服装,或是佩戴门派兵器,显然并非此地原住的百姓。

  光是这晃眼一看,就能看见两个青城派的弟子从楼上走过,神色如常也并不像是为人所拘禁的样子。

  “看出不对来了?”安知灵不回头也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慢悠悠道。

  “这些人为何在此?”

  “在此自然是为了寻欢作乐了。”

  谢敛不满她避重就轻地打机锋,刚一皱眉,那刚刚来与二人说过话的女子已经去而复返,看她脸色便知有了结果,果然等她走到近前,只又将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开口道:“跟我来。”

  瑶池会前前后后一共四座阁楼,楼与楼之间相互并联,后面还有假山后院,走进其中如同进了迷宫,若是第一次来,难免不被这其中弯弯绕绕的回廊折腾得晕头转向。

  二人如此走了有一段路,前头领路的女子才在一间屋子前停下了脚步:“进去吧,翠姨在里面等你们。”

  安知灵点头谢过,上前叩门,等屋里传来一声应答才推门进去。

  谢敛跟在后面,只见里头三开的屋子,中间隔着一座华贵的屏风,屋中有瑶琴之声,大约帘后另有女子抚琴。

  被称作翠姨的女子就坐在屋子中央,她年纪已有四十许,一层雪样的胭脂依然遮不住岁月的痕迹。不过身段窈窕,一身翠绿抹胸,外头披着一件青纱,案前放着酒壶,坐姿大刀阔马,倒是很有几分江湖侠气。见屋中两人进门,也只轻轻抬了抬眼睛,殷红的嘴唇一闭一合吐出个“坐”字。

  安知灵也不客气,她说坐便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崔玉巧并不看她,只那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身旁跟着坐下的白衣男人,过来半晌,才将面前的酒盏往他跟前一推,冷笑道:“你看男人的眼光倒是十年如一日,就爱这种热脸也贴不上冷屁股的小白脸。”

  她这话说得粗俗,谢敛的眉头下意识一皱,倒是安知灵还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接过她递来的酒杯,淡淡道:“找你帮个忙。”

  崔玉巧不接话,依然道:“你上回来找我是为了个男人,这回来找我还是为了个男人。上回没落下好,这回怎么还是长不了记性?”

  “你上了年纪当真是越发唠叨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女人抹了下指甲,慢悠悠道,“说罢,这回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安知灵慢吞吞道:“我听说今晚你这儿有宴?”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安知灵只当是句褒奖,大言不惭地承了下来,又听她说,“几个狼崽子互相不放心,便跑到我这儿三不管的地方来。”崔玉巧冷笑了一声,“怎么你也有兴趣?”

  “这种听墙角的机会可不多,怎么会没兴趣?”

  崔玉巧又上下看了她一眼:“夜息叫你来的?不是说你们前一阵闹翻了吗?”

  安知灵笑了笑不说话,崔玉巧倒也不大好奇,没有追问下去,只看了眼她身旁跟着的人:“你们两个人?你胆子倒是大。”

  安知灵眨了眨眼睛:“有崔姑娘这双手,我哪里不敢去。”

  崔玉巧大声笑了起来,扭着身段起来,食指在她脸上轻轻一点:“冤家!”

  谢敛尚不知发生何事,就见屏风后面那个抚琴的女子起身退了出来。安知灵跟着崔玉巧进了里间,起身前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二人进屋里不到一刻,再出来时,崔玉巧身后已换了个人。只见她身着一件杏色襦裙,丝带绾发扎了个小辫,肤色暗淡,五官平平,脸上还有一道横穿整个左颊的刀疤,下半张脸罩上了一层轻纱面罩,怀中抱着古琴,低垂敛目,在这争芳斗艳的瑶池会中,当真是半点也不起眼。

  谢敛一愣,那人忽然抬起头冲他又眨了眨眼睛,目光里满是狭促狡黠,恍若又换了个人似的,这一身朴素的打扮也掩不住她一双美目中的光华流转,一瞬间又能叫人移不开目光。

  他觉得心跳得有些快了,慌忙转开了目光。崔玉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二人的神色:“他要如何?”

  安知灵上前半步站到了谢敛身前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眼:“无妨,叫他躲在檐上便可。”

  崔玉巧挑眉,但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随意道:“随你,若出了什么事情,可别连累了我。”她从里屋取了件黑衣扔给他,“披上,知道要来做贼,也不晓得打扮得低调一点。”

  谢敛没分辩他既不知道今晚要来做贼,也没解释他这身衣服是安知灵替他选的,只安安静静地将衣服换上。

  安知灵在屏风之后坐好,过了一会儿,屋里又进来几个婢女,皆是一样打扮。

  再有一会儿,外头廊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敛躲在房檐上,这梁上挂满了垂地的纱幔,正好能隐藏身形,不过多久就听见崔玉巧将人引进了屋子的脚步声:“只有半个时辰,再久可别怪老娘进来赶人了。”

  一个女声轻柔婉转道:“翠姨放心,我们绝不耽误你的生意。” 这声音耳熟得很,谢敛从房檐上低头看去,果然瞧见了那日马车上见过的女子,正是白月姬无疑。

  崔玉巧已退了出去。过了不多久又有两个人进来。白月姬起身:“司鸿怎么和南乡主一道进来?”

  吕道子声音尖细笑了声:“今日中元节,我二人在路上碰上了又有什么奇怪?倒是孟乡主还没来?”

  白月姬:“大约也快到了,我们在此稍后就是。”

  谢敛在房檐上思索他们刚才的对话,想来今晚要在这瑶池会碰头。只是一会儿四人就要去无人居赴宴,为何现在会一起出现在此处,确实叫人觉得蹊跷。

  三人在屋内又坐了片刻,终于又等到人进屋来。还不等谢敛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便听他忽然开口道:“这屋里留这么多人干什么,叫他们都出去。”

第73章 荒草故人七

  屋里进了静,有一个尖细的男声呵呵笑了一声:“孟乡主性情庄肃,但若到了这地方却将一屋子的人都赶出去,难免叫人起疑心。何况我们四人在此,总得有个倒酒的伺候吧?”

  他说完白月姬也接口道:“通常这种场合伺候的下人非聋即哑,正是悉心□□过的,东乡主不必担心。”

  孟冬寒沉默了片刻算是默许了二人的说法。他进屋坐下,婢女上前为他斟酒,进屋之后始终没说过话的司鸿率先懒懒道:“一会儿不是还要去无人居赴宴,何不有话快说?”

  “老吕你说,”孟冬寒声音低沉地开口道,“你今天找我们过来是干什么?”

  吕道子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倒也没什么要紧事,三日前又运了一批‘货’出去,如今库房里东西堆得久了终究不是个办法,外头的人也盯得紧,想问问你们那边都怎么样了?”

  司鸿还是那副懒散的语气:“人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具体如何要等花宴回来,大概也就是这两天。”

  吕道子满意地摸了摸小胡子又转头去看白月姬。对方微笑道:“我这边与南乡主那边一样,虽还能再勉力拖上几日,但时间久了确实有些棘手。”她说完与吕道子一同转头去看孟冬寒。只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好似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在等自己表态:“我这边自然没什么问题……”

  吕道子:“既然如此,那——”

  孟冬寒:“但还不是时候。”

  他话音刚落,便是白月姬也不由皱起了眉:“现如今万事俱备,还要再等什么?”

  “等今晚乡宴过后,再做打算。”

  “为何?”

  司鸿微微抬眼:“要等无人居的消息?”

  白月姬心念一闪,瞬间露出了几分怪异的神色:“那传言莫非是真的?”

  “什么传言?”吕道子皱眉追问。

  屋子里静了片刻,吕道子见他们三人都是一副神色各异心事重重的模样,眉头锁得更紧,再催问了一遍,才听白月姬幽幽开口道:“有传言说摇铃人这时候回来,是夜息的意思。”

  谢敛在檐上神色微微一动,低头往底下看去,只见那个抱琴的婢女起身剪了一段灯花,复又低头跪坐在屏风旁。

  吕道子闻言松了口气:“‘摇铃人’是夜居主亲自从外头带回来放在身边培养起来的,这种时候叫她回来有什么奇怪?更何况,她到底有几分本事,外头的人不知道,你我这些眼看着着她长大的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他捋了捋胡子,眯着眼出口气,“虽有几分机灵,但就凭她如今的本事,实在不足为惧。”

  “哼。”他话音未落,角落里的司鸿却率先冷笑了一声。孟冬寒与白月姬只当做没有听见,神情默然,吕道子的脸色瞬间有些不好看,但又不好发作,过了半晌才故意呵呵道:“我倒忘了司乡主与她还有些渊源。当初司乡主会入北乡,想来也是早早看清了这一点,弃暗投明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啊。”

  司鸿抬眼冷笑道:“我算得上什么弃暗投明,不过是忘恩负义罢了,比不得南乡主慧眼识英,最知道什么时候跟什么人。”

  “你!”吕道子神色霎时间大变,不由转头去看了白月姬一眼。

  白月姬这回终于也发了话:“司鸿,你不过喝了两杯,就开始说醉话了?”

  司鸿不接话,只撇开了脸再不搭理屋里的其他人。白月姬又转过头来打了圆场:“我们既然都在这屋里,便是一条船上的人。吕乡主想必还没有听说,今晚乡宴,无人居或许会有大事宣布。”

  吕道子神色虽不好看,但听见这话还是冷着脸问道:“什么大事?”

  白月姬耐着性子解释道:“吕乡主方才也说,安姑娘是居主亲自从外头带回来放在身边培养起来的,你看看这乡里,哪个在他心中的地位及得上她?”

  吕道子方才没有反应过来,如今冷静下来再听她这话,很快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也不由大惊:“你是说……”

  白月姬叹了口气:“到底如何,且看今日乡宴了。”

  这消息似是将吕道子原先的盘算一下子打乱,他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但也很快镇定下来:“若真是如此,于我们而言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他越想越是,正欲再说,孟冬寒却忽然开口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有了管津这根刺,你以为,他还能容得下我们?”

  吕道子闻言焦急道:“既然如此,我们岂非更要加快速度?”

  “若当真如消息里所传的那样,我们倒是可以缓一口才是。”白月姬缓缓道,“毕竟那边,应当比我们更需要时间。”

  “再急也急不过今晚。”孟冬寒举起酒杯,冷冷道,“且看今晚乡宴,我们再做打算。”

  他话未说完,忽然屋中门窗微动,孟冬寒目光如闪电:“谁?”

  屋内四人皆瞬间站了起来,惊得几个随侍的婢女失手摔碎了酒盏。安知灵站在屏风旁,她原本就离门窗的位置最近,此时所有人都朝她这个方向看来,她转身打开窗子查看了一眼,远远听她小声念了什么,似乎是个“喵”字,过了一会儿,弯腰不知捞了个什么起来,等她转过身,众人才看清她怀里缩着一只黑猫。

  白月姬微微松了口气,孟冬寒却还不太放心,大步走到窗前又朝窗子外探出身子亲自查看了一番,这里是瑶池会中庭,这座楼更是有四层楼高,不可能有人挂在外头,后头就是仆妇婢女所住的后院,都是低矮的平房。这猫大概是从每层几寸宽的窗台一路跳上来的。

  他面色不虞地转过身来,刚要回去坐下,忽然目光落在了抱着猫的女子身上:“你会说话?”孟冬寒突然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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