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违(重续) 第49章

作者:兜兜麽 标签: 古代言情

  似乎是渐行渐远,又似乎从未离开。

  他的心,未曾如此辗转难安。

  如她所料,慈宁宫闲安堂里里外外都封死了,除却几个心腹太监,百米之内皆无人烟。

  锣鼓敲得响当当,太后、衡逸、皇后一个个粉墨登场,嬉笑怒骂,风雷齐动,好不热闹。

  身后的门方合上,截断清晨初露的光,青青正觉得好笑,便听见太后在前,厉喝一声:“跪下!”

  青青一声不吭便跪。斜眼瞥见衡逸抬脚欲来,却又停住,踟蹰不前。

  陈太后大约已是怒到极点,好几次开口欲言,却又生生卡在喉咙中,半晌才拂袖道:“你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哀家是说不出口,你……你……”

  青青抬眼看衡逸,“你认了?”

  衡逸不语,青青目睹他眼中跳跃的火焰,似乎已是跃跃欲试,等待了千万年的澎湃,这一刻几乎将要爆发,逼近疯狂呐喊。

  青青面前忽而起了风,衣袍摩擦的细琐声响陡然间逼近,耳边碎发拂过面庞,侧脸微微有些发热,是陈太后疾走而来,赐她一记响亮耳光。

  “哀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勾引!罔顾人伦,不知廉耻!你——哀家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青青抚着脸,缓缓站起身来,望着盛怒中的陈太后,宛然轻笑,“说得也是,我七岁那年,您就合该让三哥掐死我才对。也省得今日,青青惹您心烦,又让您丢尽了颜面。”

  “你竟还有理了?哀家骂错你了不成?小时候多讨人喜欢的姑娘,现下真真成了荡妇!你——你将皇家颜面至于何处?你是要天下人皆笑我子桑家逆轮淫 乱?你这是把哀家往死路上逼啊,你教哀家如何面对子桑家列祖列宗!你教哀家百年之后如何有脸去见先皇陛下!”

  青青道:“女儿生来本就是无事逗乐的小物件,如今坏了,不听使唤了,母后也不必如此伤心难过,横竖您女儿儿子多了去了,何必在乎这一个两个的。是,您说得不错,正是女儿天生下贱,正是青青不知廉耻地勾引自己嫡亲的弟弟,次次进宫都是趁着赶着做那龌龊事呢。母后今日便赐死了女儿罢,从此除了母后与皇后娘娘,再无第三人知晓。皇家的颜面也保全了,皇后娘娘也解了恨,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太后已然红了眼,指着她,颤着声音,哽咽道:“事已至此,要如何去,你自己选吧。”

  青青垂眼看着脚尖上繁复的流云花纹,怔怔出神,“青青自知罪无可恕,请母后赐毒酒一杯,即刻上路。但青青有一句话定要交代,母后,今日之事,青青死后自是不能言语,母后不会说,皇上亦不会,但……皇后娘娘呢?母后,斩草除根,这一点,您比我懂得。”

  程青岚心中一紧,恨恨望住她,那眼神仿佛欲就此将她撕碎,“临死前还这般胡言乱语,公主就不怕下地狱拔舌头吗?”

  “住嘴!”陈太后高声叱责,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心头的肉,怎容得他人如此诋毁,又唤了慈宁宫的大太监来,“张福贵,把皇后娘娘领去花厅里好生伺候着,若留不住皇后,看哀家如何处置你!”

  程青岚大闹,不肯离去,待三四个老嬷嬷拉拉扯扯才带出了门去,临走口中仍高喊着,“子桑青青,你好毒辣的心肠,竟是要玉石俱焚!也好,黄泉路上有你做伴不孤单,阎王殿前咱们再算总账!”

  衡逸自始至终袖手旁观,隔岸观火,面容淡漠得好似从不相识。

  而青青,似乎乐不可支,掩着嘴痴痴地笑,笑得是程青岚的愚蠢,笑得更是自己的落魄。

  太监端了毒酒来,青青举杯,笑饮砒霜,忽而念及今日临走之时程皓然所说之话,想想却只余苦笑一捧,谁知谁究竟是真是假,许多时候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青青,却是真的累了。

  “女儿不孝,不能侍奉您左右,在此给您磕头了,青青走后,您多多保重,愿您福寿无疆。”

  语毕便举杯欲饮,陈太后亦不忍,含泪闭目。

  谁料衡逸此刻出声,一手握住青青手腕,打趣道:“怎么只有一杯酒?衡逸分明与姐姐说好,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一杯酒怎够?还劳母后再赐一杯,衡逸也在此拜别母后。”

  陈皇后不置信地望着衡逸,气的浑身颤抖,指着他骂道:“你这是要逼哀家!你身为一国之主,竟如此意气用事!哀家要赐死什么人用不着你同意。来人,送皇上回紫宸殿去。”

  衡逸摔了青青手中瓷杯,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孩儿不孝,朕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死在眼前。朕无法承受失去青青的痛苦。母后,是朕,今日的一切都是朕一手造成,是朕强要了姐姐,也是朕逼死了左安仁,朕甚至想过李代桃僵,将姐姐藏在后宫之中。朕从不惧怕这一切,也送不觉得羞耻,朕爱她,朕没有错,她更没有。请母后饶过姐姐吧。”

  陈皇后哀痛难当,几欲昏厥,半晌才缓过神来,“饶过她当如何?继续让你们秽乱宫廷,双宿双栖?你让哀家如何同你父皇交待,如何同天下人交待!”

  衡逸突然牵住青青的手,紧紧攥着,他手心的汗沾染着她的,统统腻在一处,像是这一世无论如何分不开的情谊。“母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朕定是要与青青在一处,死了,也只有青青能埋在朕身旁。”

  陈太后捂着胸口,喘不过起来,衡逸连忙唤人去招太医,屋子里忙忙碌碌都是脚步声,青青却突然度到衡逸身边,靠在他肩头,低声喟叹,“这又是我造的孽,死后,我大约是要去无间地狱受烈火灼身之苦。”

  衡逸握她的手,“不怕,无间地狱朕也陪着你。”

  青青道:“真的?”

  衡逸答,“真的。”

  青青笑说:“你骗我的。你知道吗?我宁愿就此死去,也好过将来,遇见最最残酷的结局。”

  衡逸道:“朕要为你在宫中建一座城,只有你。朕不要天下人,朕要你,只要你。”

  青青眼中泛着泪光,青青说“我不信。衡逸,我那么那么爱你,我的爱太浓烈,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玷污。可你是皇帝,那些纯粹的爱意最终会被你不断充盈的后宫一点点烧毁。说起来矫情,对你,不是不爱,而是太爱。衡逸,我身处孤岛,早已身心疲惫。”

  “你为什么……”

  “衡逸,爱人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

  “我只想与你在一起,朕可以,朕可以不碰任何人,朕可以让后宫变成一座庵堂,青青——朕求你,求求你,不要总是这样,从不肯全心全意地相信。”

  青青摇头,紧紧抱住他,“你知道,这不可能。”

  衡逸抓得她的手微微发痛,他嘶哑着嗓子,沉声说:“青青,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要记住,我爱你。”

  衡逸的话,如同魔咒,如影随形。

  青青回到镇国公府,程皓然已在府门前等待多时,一见青青车架便立马迎了上来,“让我瞧瞧,人可还周全。”

  青青扶着他的手,小心下了马车,“我没事。”

  程皓然觉着青青有些怪异,不禁问:“如何?可是受了委屈?”

  青青不语,默默行路。

  程皓然却道:“山西战场大胜,左安良三日后便可进京。”

  青青陡然间神情一凛,回头望着程皓然冷冷地笑,“皇后娘娘病了,大约,撑不过两三日,夫君要早早准备才是。”

  程皓然捏着青青肩膀的手蓦地一收,疼得人要掉泪,“青青——你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四妹不过是个孩子。”

  青青忍着泪,偏头,妩媚地笑,“孩子呵,听起来好生可怜。怎么?将军要替天行道,处置了青青么?”

  他不言语,松了手,与她擦肩而过。

  空旷的庭院里,唯独留下青青一人,笑暖风多情,空余恨。

  全文完

  青青并不快乐,程青岚悄然无声地被淹没在睽熙宫重叠的黑暗中,兴许连一丝游离的魂魄都不曾留下。

  青青觉得害怕,苍穹之下,无处藏身,无人可信。

  青青指尖的血渍越积越多,脏了未成的牡丹图。

  程皓然推门而入,望见青青盯着手指怔怔发呆的模样,一股燥气去了大半,无奈叹一口气,蹲下身子将她流血的指尖含进嘴里,含含糊糊说:“又想什么呢?扎了手都不知道。”

  青青伸手去抚摸他俊朗的脸,笑,又似含着恨意,莫可追寻,“你来做什么?找人么?寻不着霜姑娘,心里慌了?”

  程皓然有些踟蹰,静静看着她嘴角浮起的笑,忽而心酸,仿佛漏下一拍,又仿佛已然面对不能挽回的失去,他不语,不知如何是好。

  青青扔了针线,吻着他,妖魅一般细语,“埋在院里第三棵杏树下,你若现在去挖,妾身约莫着,大约能挖出个干净的,久了可就被蛇虫鼠蚁咬得不成样子了。呀,早早为你备好了铁铲在门外,夫君,你说妾身是不是贤惠得紧哪?”

  程皓然瞠目,无言可对。

  青青道:“真是对不住,今日我心里顶顶的不痛快,便随便寻了个人活埋了玩玩,相公不会当真生我的气吧?”

  程皓然莫可奈何,叹息道:“你这几日究竟怎么了?”

  青青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捂着脸,放肆地哭,这便急了程皓然,忙不迭起身来将她抱进怀里,一句句切切哄着。

  缓了一缓,青青才断断续续说道:“我怀孕了……这个孩子,我再不许他出任何纰漏,先下手为强,谁都别想同我争!”

  “真……真的?”

  青青不语,这大约是老天替她做抉择,逼得她无处可逃。

  及至深秋,左安良携前线众将回京听赏,君臣大宴,左安良执剑起舞,骤起歹心,一剑刺中衡逸左肩,被两侧禁卫一刀斩于案前。

  程皓然领八千禁军封守睽熙宫,京城阴云诡谲,人心惶惶,茶肆之中人声鼎沸,俱说,日头偏西,要变天啦。

  青青待在镇国公府中悉心养胎,瞧着肚子一天天大,便也不觉得日子寡淡。先前死去的人都入了土,程皓然令人将霜晚秋的尸体刨出来寻了块安静地葬了,他只说是为孩子积福,青青不过一笑置之,无心计较。

  期间宫里半点消息没有,青青好几次想进宫去瞧瞧衡逸都被程皓然拦下。直至那夜雨声淙淙,青青心中惴惴不安,辗转难眠,便掀开被子将程皓然一脚踹醒,“我要进宫去。”

  程皓然睡眼惺忪,只当她坏脾气耍性子,便伸手又想将她抓进被子里,但青青却固执得很,穿着单衣便径自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忙忙碌碌地寻衣裳。

  他从身后抱住她,生怕她着凉,打横了抱在怀里,喃喃道:“这大半夜的起来做什么?觉都不让睡了,我儿子一会肯定在你肚子里头哭呢。”

  青青任他抱着坐在他怀里,他口中虽抱怨,手上却不停歇,捧着她白玉似的小脚在手心搓热了,才套上罗袜。

  青青说:“我心里乱得很,无论如何,我得进宫去瞧瞧他。”

  程皓然道:“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若一定要去,我也不拦着,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条,无论何时何地,绝不离开我十步距离。”

  青青道:“我去瞧皇上你也跟着?”

  程皓然放她下地,自个招了丫鬟来伺候穿衣,“等我点齐人马再进宫。”

  待到程皓然铠甲着身,刀剑在侧,才领了一百八十禁卫浩浩荡荡往宫内去。

  但才入宫门,便听得丧钟大响,嚎哭声砰然撕裂裹尸布一般的暗黑苍穹。青青禁不住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幸而被程皓然拦腰抱住,她回不过神来,眼睛尽是惊惶,痴痴地望着程皓然,渴求一丝清明,“他……当真就这么走了?”

  他说:“青青,你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青青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一世的纠缠,似乎就如此戛然而止,连最后一次相逢也渺茫无踪。

  她陡然间失去双眼,青青的世界一片漆黑。

  是长舒一口气的松懈,亦然是无疾而终的闷痛。

  此时此刻才是,青青终于可以不惧怕失去地爱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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