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第201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宫斗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徐循也回答得很妙,“因为我肯定并不是我,也觉得不像是太后娘娘。”

会和孙贵妃为难,或者说有资格和孙贵妃为难的人,全后宫也就这么寥寥数名。徐循刚从南内出来,虽然得封皇庄妃,但失去柳知恩这个臂助,永安宫实力大损,主客观都不存在操办此事的条件。太后老成持重,虽然不满孙贵妃,但不像是如此剑走偏锋的性格,起码不会把自己同皇帝的关系推到这么危险的临界点上。余下唯独一个有动机有能力的,不就只剩下静慈仙师了?毕竟,皇帝已经剥夺了她皇后的身份,双方的情分业已是荡然无存,皇后对‘一手造成她废后的’孙贵妃,当然是报复唯恐不狠,完全不会担心波及天家声誉这个问题了。

这里面种种原委,要一一细数,未免伤及静慈仙师的体面,徐循不过一点,静慈仙师也就心领神会,她笑了笑,还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若是我,你又待如何?”

徐循老实说,“这一次,事情做都做了,以大哥性子,必定会下令东厂又或者锦衣卫严查这背后的委曲,若是查不出,那是命大,若是查出来……姐姐,大哥固然是不会拿阿黄出气,但你也有一大家子人在京城里过活啊。”

皇帝对阿黄的疼爱,未必逊色点点多少,点点虽然因为身子健壮,又带了个弟弟,特别得皇帝的喜欢,但阿黄也是长女,虽然生母退位,但现在于公主所中,处处待遇,还是超过两个妹妹许多的。

但,胡后被废,按说她父亲因为封后而来的爵位,却是追回不追回都有理由的。一旦爵位被追,体面顿时丧尽,依附胡家居住的那一大堆亲戚,哪个不要吃喝,哪个不要胡侯提拔?徐循自己家现在就是这么一回事,胡家不可能例外的。到时候少了进项,没了体面,支出却是不减,不出五七年,才显赫没几年的胡家,只怕是又要败落了。

徐循就怕静慈仙师是太恨孙贵妃,以至于如此简单一点都没有照顾到——虽然这担心可以说是有几分过虑,但存了这心思,不提醒一声,她心里终究不安,于是到底还是来了她避之惟恐不及的清宁宫。

静慈仙师点了点头,她的眼神也和煦了几分,亦是没打机锋,几乎算得上是毫无遮拦地给了答案。

“这事不是我安排的,”静慈仙师的语气很和缓,“不过我确实知道底细。”

只这一句话,真正的策划者身份,顿时是呼之欲出。徐循再忍不住,她诧异地轻呼出声,“啊!怎么是她!”

“想不到吧?”静慈仙师也笑了,这笑里有些苦涩,也有些自嘲,甚至还有些货真价实的好笑,“事情就算安排得再妥当,也难免会有出点差错的。”

“你是说——”徐循有点明白了。

静慈仙师点了点头。“人是真的,就是罗氏的家人,都在苏北务农,罗氏被抓进宫里时年岁小,那村子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都说不清了,档案记载是模糊不清。也许就是因此,长宁宫那边没有去接她的家人出山。”

至于太后是怎么找到罗氏家人的,这就不必说了,罗氏自己不记得,不代表当时没有留存下翔实的档案,以太后如今管宫的权柄,随便指派一个宦官就能把事情办得妥当。再派人去接,安顿上京什么的,也都没有什么难点。

“毕竟是山野村民,没有多少见识……”静慈仙师唇边还带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去敲登闻鼓,其实都是安排好的。但千算万算却是没算到——那天见人多,他们一家兴奋起来了,多了几句嘴……”

徐循顿时是全明白过来了。

敲登闻鼓,自然要被收纳入都察院问话,祖宗有令,登闻鼓大案是必须接案,绝不能推脱的。审问之下说出实情,监察御史如何能审这样的大案?自然要层层上报,一直报到襄王那里。中间经手的衙门起码有都察院一个,如果都察院有心推脱,再辗转几个衙门,事情就闹得越发更大了。起码,内阁几位重臣必定都会知悉此案的来龙去脉,到时候上报襄王转皇帝处置,程序正规体面,知情者也就是官僚系统中的寥寥数百人,这是台面下的潜流。不管皇帝如何处置此案——多数是含糊过去,不可能会被逼得张扬事实——但如此翔实的案情和清楚的证词,到底真相如何,该知道的人心里都会知道的。皇帝将来,未必就有脸以‘育太子’立孙贵妃,甚至于说,他就继续让孙贵妃养育太子都可以,大臣们也不会为了后院的事和皇帝较真,但……只要提立孙贵妃为后的事,说不得就会有人以此事为由出来反对。不管用词多委婉,但大臣拿这事说话皇帝不能不认,他也不可能自取其辱——这一招,是在孙贵妃的脸上烙下了永远的耻辱痕迹,让她终身都无望再往上一步。

老人家推她为继后,无非就是为了反对孙贵妃为后嘛,如果这一招顺利,孙贵妃压根都不能为后了。她徐循做不做继后有什么打紧?所以,她不去找太后,太后也不来找她——在她老人家的计划里,徐循根本就没那么重要……

可没想到罗家人毕竟只是升斗小民,一辈子可能连南京城都没进去过,在登闻鼓前,面对着皇城的煌煌威势,估计是热血上涌,太激动了。揪着看守登闻鼓的军士就开始大声倾倒自己家的确货真价实的冤情,把本来应该属于内幕消息的阴私,一下就捅成了天下流传的耸动大新闻……皇帝就是要含糊都含糊不了了,天家的声誉,也因此也处于危险之中。如果说太后的原计划,是一记绵掌,让皇帝吃了暗亏还无处可说的话,如今的局势就是一记巴掌,直接抽到了皇帝脸上,按徐循对皇帝的理解,他现在肯定是挺生气的。

难怪,最近清宁宫的氛围如此压抑,太后连着几个心腹都全没好脸色。就不说计划失败带来的坏心情了,这一招会不会反噬到太后头上,都是不好说的事。虽说母子亲情,皇帝孝顺母亲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母子亲情也要维护啊,太后这一下闹得,全天下都将会议论太子的身世,一边是屡屡制衡自己的母亲,一边是无辜受损的亲儿子,皇帝心里的天平会倾倒向哪边,徐循还是猜得出来的——点点那还只是女儿呢,皇帝对太子的看重,绝对是强过点点的。

“此事应该是追不回来的吧?”她眉头一皱,“即使按原计划行事,大哥也少不得要遣人追查底细的——”

“应该是难以追回原主的。”静慈仙师洒然道,“毕竟事前已经经过种种防范,东厂和锦衣卫,也没世人传说中那样能耐。”

她顿了顿,又道,“我也是以你的话劝解娘娘的,具体物证、人证是不会有的了。依此事的手笔,最多是陛下心证……即使是心证,他也只会疑我,而不是怀疑到旁人。”

徐循会做此想,皇帝也会,徐循有多肯定,皇帝只会比她更为肯定。而且徐循会直接来问静慈仙师,但皇帝未必还会和她照面,他直接去问太后所得到的答案,肯定也不可能是真的。更何况徐循也很怀疑皇帝会不会直接去问太后……这样不清不楚,比问清楚了其实还要更糟。虽然得不到真凭实据,但皇帝心里若是有了答案,更为厌弃了静慈仙师,他虽然还不至于会把她给赐死什么的,但很有可能会收回一些可收回可不收回的东西,比如说,徐循所担心的,胡家人的爵位。

许是看出了徐循纠结的担心,静慈仙师没等她开口,便道,“当时娘娘也和我说,她更担心的是我……但我自己却一点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徐循只能顺着问。

“我确信自己将要被废……”静慈仙师面上闪过了一丝痛楚之色,她调整了自己的说辞。“应该说是,我终于接受了自己将要被废这个事实的时候,因为担心家人,曾遣人回家,同我父亲通了消息。”

“我父亲听说此事以后,自然是暴跳如雷,失望痛心已极。”静慈仙师的语调有一丝嘲讽,“我还记得藕荷和我回报此事时说的那些话,我父亲第一句就是‘她被废了,我们该怎么办’,最后一句是,‘娘娘定要多求求太后娘娘,为我们胡家好歹保个前程’。——我问了藕荷很多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我父亲从头到尾,问的都是‘我们怎么办’,他没有问过一句‘她会怎么样’,他的话里只有‘我’,没有‘她’。”

徐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种天上地下仅此一人的寂寞,是如此的刻毒和刻骨,即使静慈仙师处理得这样轻描淡写,依然极具感染力。在这一刻,她是如此贴切、如此投入地领会到了静慈仙师的痛苦、失望与难堪。

“他们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静慈仙师说,“关我什么事?不想着我,我也不想着他们……”

这些话,似乎是埋藏在心中太久,此时说出来,在淋漓的痛外还有格外的快意,静慈仙师压低了语调,“他们送大姐进宫,图的是富贵,送我进宫,图的还不是富贵?这些富贵,和我或者大姐又有什么关系?我娘已经去世了,余下的兄弟,我见过几面?胡荣博了一辈子,就是要给子孙后代博一份传承的家业么……他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博,还要靠到女儿身上?即使陛下要废他爵位——那就废好了,我看他还能再生一个,送进宫里来,再换一场富贵!”

徐循还能说什么?她的担心完全就是多余的,静慈仙师不是没看到这一点,而是她已经不在乎……在这天上天下,她已经是孤独一人,没人可依没人可靠,唯独一个女儿,又不需要她的照拂,也难怪她看经书看得进去,此时此刻,她的心态真正已经很出尘了。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气氛虽不尴尬,但徐循却觉得话已说尽,自己可以起身告辞了。

静慈仙师留她,“太后娘娘午睡未醒,你也多坐一会,好歹过去打个唿哨再走。”

徐循摇了摇头,“不太想见她。”

“这样毕竟是有几分失礼……”静慈仙师也是全盘为徐循着想。“只怕老娘娘会不大高兴。”

“人生这么短。”徐循笑着说,“姐姐你看开,其实我也是看开了点……人生这么短,总是要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很累的。”

静慈仙师怔得一怔,倒是笑了,“这个人,不看经书,竟也悟了。”

她不再劝徐循,而是说道,“那我送你出去。”

两人便并肩出屋,经过小花园,一路穿花拂柳,在暮春初夏热闹繁盛的花意中行走。

“其实,我早料到了。”走了几步,静慈仙师又说。

和刚才那略带了报复快意的语调相比,此时她的话里,又多了几分空空洞洞的悲凉。“我早都料到他会是那样的反应……我一点都不诧异。”

静慈仙师叹了口气,她说,“小循,在这宫里的路,我比你走了前几步,现在我是走完了,而你还要走下去。你越往前走,就会越觉得自己的孤独……这条路走到尽头,没有丈夫,没有儿女,没有娘家亲眷,所余的只有自己。清宁宫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恐怕你也不能例外,你不想当皇后,我是很赞同的。其实当不当,结局都是如此,那又何必去争?倒不如早日开始修行,还能打发这漫漫的孤寂……”

她说,“不看你悟了,我也不和你说这话——过几日给你送几本浅近的经书,得闲了看看,很有好处的。”

丈夫不能交心,儿女不能相伴,亲眷不能依靠,即使是如今宫中地位最稳固的太后,也难逃静慈仙师的三句断语,徐循亦是迷失在她所描述的那漫无边际的孤独之中,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学佛学道,我没慧根的。”她确实笑着婉拒了静慈仙师的善意,“还是先踏踏实实,把点点带好再说吧。”

静慈仙师也不勉强,她转了话题,“好久没见点点了,孩子还好吗?”

“好,胖大了不少,这个年纪的娃娃,一天一个样的……”

两人絮絮叨叨,很快便穿过了这春的末尾,进入了幽深的甬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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