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只要落潮,有那么一个时辰的时间,娘娘岛和陆地相连的浅滩会完全露出。金兵只需越过浅滩,占领岛屿,杀光岛上的人——食水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以战养战,从敌人手中夺取所需,这是女真人最基础的战争策略。
一排青壮大汉活动手脚,守在浅滩另一头,同样严阵以待。
入夜亥时二刻,潮水退却,露出大片淤泥。在日益明亮的月光下,隐约可见人影攒动。
不过,许是经验不足,金兵在淤泥里行动缓慢,迷路、掉队者比比皆是。大半个时辰后,海水开始缓慢上涌。金兵惧怕被淹,转头退却。
岸上守军定下心来,总算有了喘息之机——直到下次落潮之前。
八月十四,瞭望的哨兵一早就发现,对岸的金兵又有不寻常的动静。
有人拉来几条缴获的渔船。有人挽起弓,往远离海岸的稀疏林地走去。只是步履缓慢,明显因干渴而体力下降。
王擒龙恨恨的道:“这帮番人可不脓包。”
女真人不轻易言败。没水吃,就去干渔猎的老本行。林中的草木可以储水,兽血也能止渴,甚至一些海鱼海藻里也能挤出救命的水分……
不过,此地可不是长白山密林,自然资源匮乏得紧。就算女真人熟知各种野外生存之道,所得之淡水,也只够勉强维持生命,不足以让他们大杀四方。
到了巳时半 ,浅滩再次裸露,金兵再次尝试登陆。这一次他们改进了战术,从民房里拆下茅草木板,一路行走,一路铺在淤泥之上,速度快了一倍不止。等海潮涌上时,已有上百人抢上娘娘岛。剩下的要么被迫撤退,要么淹在齐胸高的海水里,艰难地往回游动。
阮小二大叫:“弟兄们,来活了!”
三四十个如狼似虎的好汉,对上几倍数量、同样如狼似虎的金兵,浅滩岸边顷刻间就溅了血。金兵虽然渴了几日,但眼看大批物资近在眼前,士气不减反增,吼叫着向前推进,死了一批,另一批立刻踩着同伴们的鲜血顶上。
阮晓露令灶户退守岛内。拣一把刀,加入守军之中。郑佛娘立刻拉住她:“阿弥陀佛,姑娘大王,你该坐镇中军呀!若有三长两短,我们大伙怎生是好?”
阮晓露笑道:“我只躲在我哥哥后面便是。”
转过身,她笑容消失,换上一副凶狠面孔,横杀入阵。
“你们主将呢?乌烈王子呢?嗯?”她朝着受伤倒地的金兵大吼,“他怎么没上来?是躲在后头,还是躲在船上?单叫你们来受苦送死?叫他过来,我有话说!“
攻心之术收效甚微,抑或女真小兵听不懂她的言语。几个凶猛大汉合围过来,几杆狼牙棒当头而下。
阮晓露持刀格挡,脚一踹,把一个大汉踹进海水里。另一人让她削断胳膊,哀号着逃出战局。最后一人与她战了十几回合,忽然自己抽筋脱力,兵器离手。下一刻脑袋离身,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
阮晓露心花怒放,夸自己:“本事渐长啊!”
随即意识到,由于干渴,这些女真士兵的战斗力大不如往常,不能算她武功大进。
即便如此,靠着人数优势,金兵还是艰难地推进了几十步距离,才一个一个的倒下。海滩上留下横七竖八的尸首。海波汹涌,把那些尸首一点点往水里带。
守兵折损数人。活着的都几近脱力,勉强靠上礁石大树,喘息良久。空气闷热,熏得人流汗如瀑,却抬不起手来擦汗。
灶户们送来加盐白开水。阮晓露茫然接过,咕嘟咕嘟灌下,直到肚皮鼓鼓,将剩下的水从头浇下,方才回复了些许气力。
离敌人下次进攻,还有一次潮水周期的时间——也就是大约六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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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半 ,再次退潮。金兵并没有来。
甚至连跨越浅滩都没有尝试。守兵空等半夜。
乌云遮月,看不到对岸的情况。等到海水重新升起 ,天空由黑转蓝,阮小五自告奋勇,摇一艘小船去探。
阮晓露放心让他去了,不担心五哥的水上功夫。
没多久,阮小五飞快折返,低沉沉的声音里带着激动。
“他们……好像在拔营。”
阮晓露轻轻舒一口气。
蓦然地,岛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数百灶户从藏身之处跑出,手 舞足蹈,张着嘴,说不出像样的话。
盐帮帮众放声大笑。几日的试炼下来,他们已从刚入职的新手,迅速升级为身经百战的老兵。尽管几日间不断有同伴殒命,但对于幸存者来说,此时便是最值得庆祝的。
阮小二一屁股坐在泥滩上,躺平,望着天边变幻的乌云,呵呵大笑。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大手抹一把额头,一脸难以置信之色。
几乎是刹那过后,天色骤暗,只见一道闪电劈开层云,照亮翻涌的海面。一阵难熬的寂静过后,天空轰然而崩,雷声滚滚。
第281章
前几日的燥热早就无影无踪, 阵阵寒意席卷而来。海面上的波涛在风的驱使下,狂乱地舔舐着岸边礁石,击打出白沫。大雨如瀑。五步之外, 一切景物模糊不清。雨水砸入盐碱泥潭,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 奔入海里。坍塌的妈祖泥像滚落在地, 被屋顶渗入的雨水浇湿了面孔,好像一道道眼泪。
几个迷信的灶户脱下身上破衫, 遮在泥像之上。
阮晓露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躲在娘娘庙茅屋之中。屋顶漏雨, 浇得她浑身濡湿, 她浑然不觉。
她明明咨询了一干渔民, 中秋之前都会持续燥热, 没理由下雨啊!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有一群女真人的神, 因着她和顾大嫂弄虚作假, 态度不正, 因而专等此时, 给她来了一顿杀威棒?
她甚至能想象到,对岸的女真人欢天喜地,向天伸出双手, 顷刻间就掬满一捧水,狼吞虎咽地吞下肚;他们用皮靴、箭袋和篷布承接雨水, 把每一个水囊都灌得满满的……
她越想越气,冲到雨里大吼。阮小二将她拦腰薅了回来。她靠在哥哥的胸口,踢着脚, 继续嘶声大吼。
转头看,皮老汉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掌高的泥水里, 结结巴巴道:“姑娘大王饶命,俺不是有意打谎,娘娘在上,俺真是不知……俺勤勤恳恳一辈子,从来不敢扯谎……”
阮晓露叹口气,思绪回拢,把老爷子一把拉起。
“您少说两句吧。”
也许,从那“浮海灯”神奇现世开始,就注定了今年的气候异常。天象变幻莫测,即便在现代,最先进的科技也无法精确预估。怪谁都没用。
费保等人都道:“其实到后半夜,就觉得胸口闷得慌,似要落雨。但事已至此,咱们也没有回头路,我就没说,只盼着这雨下不起来……”
海浪沿着浅滩缓缓爬行,送来低沉而压抑的声响。
天地忽然沉寂下来。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老天爷随手泼了一盆水。黎明的光辉洒遍海面。一轮圆月从云中滚将出来,低低挂在西方地平线上,仿佛无事发生似的,气定神闲地沉入水里。
忽有人道:“今日是八月十五。”
李俊的援兵并没有来。
残兵败将困守孤岛,互相看看,眼中无光。
有人干巴巴地道:“许是路上耽搁了。”
有人小声说:“要是让官府盯上……”
举目向陆地眺望。在柔和而明澈的日光下,广袤的盐碱地尽收眼底。除了一堆乌烟瘴气的金兵营帐,没有任何人烟痕迹。
许久,阮晓露疲惫道:“昨日对敌战斗的兄弟们,马上去休息。离下一次退潮还有两个时辰。灶户小队,先检查一下仓库洞穴,别让水给淹了。渔人小队,检查营房栅栏,有冲毁的,赶紧抢修……”
被点到名的一干人各自领命而去。
“我说过,一切部署,都以假设没有援军为准。”她整理自己的声线,尽量显得坚定而乐观:,“今日下雨不怕。暴雨又不是天天有。敌人痛快这一次,等到明天、后天,照样……”
咣当一声,有人推翻个凳子,忽地站起来。
“还等什么明天后天!他们一次比一次有经验,这次吃饱喝足,下次落潮,遮莫就能全体上岛,咱们还怎有活路?”
阮晓露抬眼。沈铁盘叉着腰,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此时娘娘庙草棚内只剩一干老弱灶户。见沈铁盘突然发难,也不敢多言,胆大的低声责骂:“你失心疯了,怎么说话呢!”
阮姑娘虽为女流,但这几日里,不仅劳心,而且劳力,和青壮汉子一道拿刀杀敌,从没缩在后头。大伙她信任日增,不管战局好坏,都对她奉令唯谨。
眼下却突然来了个顶撞她的,不由得人不尴尬。
阮晓露静静看着沈铁盘。这个刚被提拔上来的盐帮小头目,显然已经忘了自己“不公开和领导对着干”的承诺。
那就帮他长长记性:“多谢提醒。我自有后招。你现在的任务是……”
“你哪有后招?”沈铁盘这次居然咄咄逼人,“我早看出来,你口口说什么见招拆招,其实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临时想辙,让我们被番人追在屁股后面跑,到得现在,无处可去——随便推一个兄弟领兵,都不会到这地步!你一个年轻小姑娘,亏得我们帮主看重,作个临时的头领,不是让你搞一言堂的!这盐帮便是你的?我们这百十个大男人都不如你,还是怎地?……”
这姑娘神机妙算、智计退敌时,他尚且不介意听她号令;一旦处境转坏,多日积攒的绝望愤怒一泻而出,她的年龄、资历、性别、战略战术、行事作风……样样都成了极大的错处。
多日的枕戈待旦、浴血抗敌,让脆弱者的心态失衡,产生极端的情绪。
他手指几乎点在她脸上,张口讲话时,露出早年因营养匮乏而缺损的牙齿,显得格外狰狞。
阮晓露登时火冒三丈,攥紧了拳头。深呼吸,余光四面一扫,不免又触目惊心。只见沈铁盘身后立着七八个帮众,竟都面露赞同之色,冷冰冰地看着她。
她简直气极反笑。大敌当前,生死关头,这货还有心情拉帮结派搞哗变!
当然他自己认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沈铁盘蓦地撕开衣服,露出几处新鲜包扎的伤口,捶着胸脯喊道:“你别以为我是贪生怕死!看这里,这里,这几日我沈铁盘一心杀敌,虽然主将无能,但也并无二话,阵阵冲在前头,这些伤便是见证!我有资格问你一句,你究竟行不行?”
一众灶户从未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得脸白,不敢跑,抱着头蹲成一排。
阮晓露轻轻咬牙,鬓角浮起淡淡的冷汗。己方兵力短缺,方才自己将所能干之人都派了任务,以致身边全无心腹。沈铁盘却已拉拢了至少十个,趁她身边无人保护,向她发难。若是和他针锋相对,这十来人一拥而上,她就是下一个王伦。
阮晓露看一眼沈铁盘身后的帮众。有人愤怒,有人胆怯,有人犹疑,有人右手悄悄摸出刀和棍。沈铁盘走出几步,挡在草棚门口。
她尽量放软声音,问:“事已至此,你说该怎么办?你以前提过,只要驱赶辽东灶户,敌人就会放我一马,现在你还持此意么?”
沈铁盘摇头。经历几日战斗,他当然不会再认为敌人只要灶户。他指责阮晓露没有计划,自己其实也随着战况推进,灵活调整对敌人的认知。
“如果是在几日之前,我们尚可想办法避敌锋芒。但既然已经无路可退,敌军又得了淡水,随时可能大军压上——唯一的路,就是暂且低头,答应他们的条件……”
“一年十万石?”
“努努力也能办到。火烧眉毛,先答应了再说。”沈铁盘道,“你想保住灶户,正好可以跟对面求情,让灶户留在山东劳作,肯定比在辽东产出更多。他们又不是傻子,有人给他们制盐,杀了作甚?”
“你是真心不想让李俊洗手退休啊,”阮晓露连连冷笑,“连带着无数的乡亲们,让他们给女真人拉磨到死,这就是你的妙计?把蓬莱变成第二个辽东盐场?倘若他们胃口越来越大,咱们满足不了,又该当何罪?到时一切受制于人,你打算如何脱身?”
“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沈铁盘侃侃而谈,俨然已成新的主事,“要想彻底摆脱番人,须得借力打力。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可派人星夜前往登州府,搬得官府救兵。女真人不敢挑衅大宋朝廷,只得退兵……你说投降官府?不不,这叫招安,说不定还能得个小官做做,就像别处的盐务官一样,管理一干灶户,定期缴纳岁额。虽然没有贩私盐那么 自在,总比今日殒命于此要强吧?”
他使个眼色,后头几个心腹慢慢围上。
“阮姑娘,对不住,看在帮主大哥面上,我不要你命。”
“岂有此理!”一个老太太壮着胆子挡在阮晓露身前,却是灶户首领郑佛娘,“你还知道你有个帮主!等他来到,知晓你这般行径,不拧下你脑袋才怪!”
沈铁盘斜睨一眼这精瘦老太。此时娘娘庙里尚有几十个老弱妇女灶户,大多躲得远远的,他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帮主?帮主会来增援?”沈铁盘愤愤的道,“她说什么你们都信?你们难道听不出来,这女子口口声声说什么,别指望援军,做好孤立无援的准备……帮主他老人家根本不知道咱们在这等死!就算他赶来——我算过,就算各州帮众都飞了来,这么多敌人,依旧没胜算!我要是他,我早弃了这据点,赶紧去守别处!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他飞快地瞥一眼草棚的门。这姑娘还有两个迅猛暴躁的哥哥,幸好此刻都在远处营寨休息,多半在呼呼大睡,碍不到事。等拿住她,不愁这两个莽汉不听他摆布。
“你!到这来,把刀丢了!别逼我们动手。”
阮晓露无法,解下随身小刀,慢吞吞挪动两步,嘴里咒骂几句。
妈祖泥像侧躺在地,静静地看着草棚里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