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在下韩非。”男人拱了拱手道。
楚萸的嘴巴惊愕地半张开,以为自己听错了。
韩非,就是那个韩非?不对啊,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早在秦王灭韩之前,就被李斯毒死在了牢狱中?
“先、先生,您莫非是……韩国的公子非?”她几乎是颤抖着反问道,遇见大佬的惊喜驱散了恐惧,她把脖子往前伸了伸,目光灼亮地望着男子,宛如一个好奇宝宝。
韩非微微一愣,轻轻颔首道:“姑娘知道韩非?”
岂止是知道,她初中的历史老师是个秦迷,每逢考试必出与法家有关的简答题,《韩非子》绝大多数内容她都背过,至今还信手拈来。
楚萸相当认真地点了点下巴:“当然知道,您学识渊博,与大秦如今的廷尉李斯大人师出同门,我还拜读读过您的著作呢——”
她有点儿想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而没有被赐死,但也不好直接问“您怎么还活着”这样的话,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道:
“先生,您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韩非还沉浸在对楚萸方才话语的震惊中,这个女子居然读过他著的书?
在这个文盲率极高的年代,他的震惊再正常不过。
寻常男子读书的都很少,更别提女子了,官宦人家的女儿都未必识字,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小丫头,居然说读过他的论作,诓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两年了。”韩非收回思绪,如实答道,唇边泛起一抹极其苦涩的笑。
自己何必与一个小丫头较真呢?她被下了狱,肯定惊慌无比,找借口与他搭话,借以寻求安全感也有情可原。
楚萸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历史上只说韩非是被李斯毒死在狱中的,并没有说具体时间,甚至连到底是不是李斯干的都存疑。
韩非者,大才也,是秦王少数佩服的人,他亦视秦王为知己,但他同时也是韩国的公子,百般纠结之下他拒绝了秦王抛来的橄榄枝,毅然决然以身殉国。
很有骨气,但在后世看来,实属可惜,缺了点大局观。
这样的大才,秦王宁可处死,也不会让他流落他国,同时他也因为向山东六国私传递情报,而被上卿姚贾弹劾,秦王正好以此为由,将他下了狱。
按理说,他应该立刻被腰斩,然秦王实在惜才,便将他关了起来——以上便是后人的普遍认知,至于他到底怎么死的,确实有些模棱两可。
但肯定是死了,死在了秦王的默许之下。
“姑娘,这处牢区,除了我,已经整整一年没关进来人了,你是因为何事触怒了秦王啊?”
韩非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他实在猜不出,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能在哪里得罪秦王。
秦王虽然颇为急躁,但绝非心胸狭窄之人,这样的丫头恐怕都没有机会触怒他吧……
楚萸皱起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她可就有话说了,对面是被历史认证的正人君子,让她的倾诉欲爆棚。
她忽闪着眼睛,急切地往前凑了凑,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缘由都倒了出来,滔滔不绝,简直让韩非侧目。
当年外人来稷下学宫踢馆,辩论的语速也不过如此——
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了,已经有整整两年,没人和他完整地说过话了,对面那间牢房确实陆续关进来一些人,都是一等一的□□,他懒得与他们聒噪,而他们也大多住不了几日,便被拖出去五马分尸了。
是的,这处牢狱,关押的都是由秦王亲自下令裁定有罪的犯人,比如曾经的长信侯嫪毐。
最开始,李斯隔三岔五地带着酒菜来,与他谈心,谈过去与今朝,字里行间充满了规劝的意味,他偶尔确实会动摇,毕竟男子汉大丈夫活上一辈子,最渴望的就是抱负能够得以施展。
他现在确实遇见了真正赏识自己的那个人,可那人偏偏是秦国的王。
他做不了他的商君,他只是韩非,韩国的公子,韩王的兄弟。
在极度矛盾中,他选择了忠诚。忠于他的国家,他的血脉,他最后坦诚地与李斯挑明了,一遍不行就两遍,渐渐的,李斯也便不来了。
他亦很久没能好好与人说过话了,因此他将这个叫做芈瑶的小丫头的每句叙说,都听得认真,眸光渐渐活泛了过来,重新变得像个活人了。
“您说我会被处死吗,先生?我真的很冤枉啊——”
末了,楚萸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抽抽嗒嗒地问道。
韩非长长地叹了口气,吓得楚萸梗起脖子,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紧紧盯住他,生怕从他口中吐出可怕的结论。
见她惶恐的样子,韩非笑了:“姑娘莫担心,秦王……不会杀你的。”
“此话怎讲?”她又朝他靠近了一丢丢,心里慢慢升起一丝欣喜。
“所谓间谍罪,除非人赃俱获,否则不过是空口无凭,姑娘你这种情况,有罪与无罪都在秦王的一念之间,他既然将你下狱,那你此刻便是无罪,否则根本不必拉至此处,直接斩了便是。秦王此举,恐怕是以你为要挟,达成某样目的吧。”
韩非已说得极其含蓄。
秦王虽然心胸不狭窄,但秦国国君有一个一脉相承的特点,那就是做起事来一向不考虑道德,只要能达成目的,一概不顾他人死活,阴谋颇多,阳谋更是用得五花八门、大张旗鼓。
他扣住这个姑娘,无非是以她为把柄,要挟长公子做出某样决定吧。
至于这个决定,他抬眸瞅了女孩一眼,只见她乌睫低垂,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活跃,手指头也紧紧地勾缠在一起,泄露出烦乱而无措的心绪。
显然,她听明白了他的话。
他又发出一声叹息,端起烛油坐到书案前,让她兀自慢慢消化吧。
情啊爱啊什么的,于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现在只想时间再多一些,让他能够尽可能全面地记录自己的思想与感悟。
书卷还有一小半尚未完成,随着六国逐一被荡灭,他的死期随时会降临,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想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手头编纂的这部学说的汇编,便是那份证明。他并不害怕它被埋没,只要他都写出来,李斯会帮他整理成册、流传下去的。
李斯纵然有万般狡诈,但在与他志同道合这一点上,无人能及。
他相信,他一定能把法家的思想发扬光大,流传万世,就算他做不到,秦王也会的——
虽然如此,但心底仍然有一丝不甘在蠢蠢欲动。
真的就这样死掉吗?他偶尔还是会陷入思考,但很快他就将思绪转移到别出去。
以身殉国,无怨无悔。
咸阳宫太庙旁的铁碑前,扶苏已经站了足足三个时辰。
三更的钟声已敲过很久,他木然地站在夜风中,盯着铁碑上昭襄先王留下的规训,沉默无言。
洋洋洒洒数百字,笔势嵯峨若苍鹰展翅,闪着凛凛寒光赫然在眼前,每一个字都倾注着秦人一统天下的坚决,字字如长鞭,抽打着他的倔强。
父王愤怒地让他整夜站在此碑前,一遍一遍地读上面的碑文。
这幅碑文,他五岁时就已经熟识于心,虽然那时他并不懂它的含义,也没意识到它是由多少老秦人的鲜血铸就而成,又凝聚了历代先王多少的殷殷期盼。
但现在,他懂了。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也许他不该愤怒地对父王撂下那句话,事情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那时他倔劲儿正上头,而父王也不是肯落下风的,他坚决不允许他娶芈瑶为妻,他的正妻必须是那位齐国的公主,至于芈瑶,他若是实在舍不得,便收为妾,总之地位必须要远远低于齐国公主,否则让齐王知道,联姻便毫无意义。
秦楚关系紧张,且秦国现在正集中力量攻楚——魏国不过是开胃小菜,楚国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若是他的长子在这种时候娶楚国公主,那他秦国岂不是要让其余四国笑掉大牙?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明白扶苏为何就不懂?
他又不是让他忍痛割爱,把那楚国丫头送得远远的——只要都娶便好,他为何就不肯接受?
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冲动与倔强,与儿子相比,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最终也没有一意孤行,而是同时娶了两个。
他虽已是秦王,却仍然没有坚持己见的余地,他亦有他的妥协。
所以他更加对儿子的不成熟感到怒不可遏,但面对着少年低垂却倔强的眉眼,他有气发不出来,手紧紧按住长剑,好几次都想抽出来砍断什么东西,来缓解一下愤怒。
很少有人和事能这么让他窝火,他和他母亲,在这一方面,简直不相上下——
他于是让他去太庙门口的碑文前站立一整夜,好好反思一下。
历代秦君包括宗室,舍弃了多少比女人更重要的东西,才换来如今大秦的所向披靡,而他,作为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居然为了一个正妻的位置,而与他据理力争,简直荒唐。
他甚至还只想娶一个——
一想到这儿,秦王又上来一股火,他甩着袖子站起来,长袖一扫扫落了桌案上的一只华贵灯盏,赵高连忙躬身上前,收拾起碎片,手指被滑出细小的伤口,等他再抬头时,秦王已经大步离开偏殿,气势汹汹向殿门外走去。
他慌忙跟上想要随身服侍,却在门口被侍卫拦住了。
远远地看见已经有侍从跟随在王身后,他便慢慢退下,返回偏殿继续收拾桌案上的乱局。
他心里也是十分好奇,那位楚国公主究竟美到何种程度,以至于让长公子迷了心窍、失了理智,甚至对秦王说了那样大不敬的话。
“要不父王,干脆您娶她吧,更能凸显大秦对齐国的重视——”
赵高打了个哆嗦,但凡是第二个人敢这样和王上说话,此刻恐怕已经是一滩肉泥了,王上待长公子,果然不一般,以后他切不可得罪长公子。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点。
第59章 妥协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嬴子傒刚刚跨过通往太庙中央大殿的三道门,便看见苍松翠柏掩映的正殿前,伫立着一道清俊挺拔的少年人的身影。
高大巍峨的铁碑,散发着肃穆苍劲的气息,将少年高挑的身形衬托得像个孩子,他停下步伐遥遥望了一阵,叹息一声,抬脚迈入庭院。
听见身后的轻咳,扶苏微微偏过头,辨清来人,转过身拱了拱手。
“渭阳君。”他低声道,礼数周全,神色却略显僵硬,仿佛灵魂有一半飘到了远处。
渭阳君负手踱到他身前,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也没说什么,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一同望向石碑上振聋发聩的文字。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劝慰道:
“扶苏,切莫再惹你父王生气了。一个女子而已,你若爱她,收在身边丰衣足食供着便可。我大秦终有一日会一统天下,你若不忍心她受委屈,届时再给她抬高位分也不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为了这等小事与王上争辩?寻常贵族男子都有三妻四妾,你我身为宗室,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乃是应尽的职责,又怎么可能一夫一妻?你一会儿主动向王上认个错吧,不要等他真的动怒,将那楚国丫头……”
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尴尬地笑了两声后继续道:“万一王上将那丫头送走,你岂不是更要后悔?”
其实,他今日来,是因为听闻秦王将楚国公主下了狱,原因竟与那日自己托她送酒有关。
他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愿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丫头,因自己而被误会,便连夜求见秦王,将事情原委道了清楚。
然而王上听得兴趣寥寥,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似乎早就了然于心,久居朝堂的老驷车庶长这才明白,秦王压根就没将她那个看似罪不容诛的罪名当回事,他将她下狱,恐怕只是作为逼迫长公子妥协的杀手锏吧。
为了避免父子矛盾激化到那一步,他特意绕着咸阳宫转了一大圈,来到太庙,先行说教了一番。
但他的话,却是发自肺腑的,来自于一个过来人的人生经验。
扶苏无言地听着,眼皮始终半垂着,渭阳君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进去,这孩子从小就城府深,很难猜透内心真正想法,一旦犟起来,五匹马可能都拉不回来。
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作为隔辈的非直系长辈,也不好干涉太多,最后在他肩膀上重重又拍了几下,便转身离开了。
在太庙门口,他遇见了秦王。
“那个犟种,可有松动?”秦王余怒未消似的冷哼道,声线沉哑如豺狼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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