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渭阳君迟疑片刻,圆滑地点了点头:“王上放心,公子虽然倔强,却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或许只是情窦初开,容易想不开而已,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也不否认,少年时期的怦然心动,确实是能记一辈子的。
秦王没有予以回应,渭阳君识趣地躬身告退,余光瞥见两个佩剑侍卫守在不远处,似乎被下了不必跟上的命令。
他叹了口气,大步踏入浓郁冷彻的夜色中。
“已经四个时辰了,你想通了吗,扶苏?”
身后传来熟悉的威严声音,扶苏用力咬了下嘴唇,手指紧紧攥起,许久都没有回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是否想通,还重要吗?
他被架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他的娶妻俨然已经与整个秦国的利益挂上了钩,他不是盲目执着的昏聩之辈,他亦将大秦,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可是芈瑶——
她不一样。
他现在脑中空白一片,所有的思绪都被抹去,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一年前,他为什么非要退婚。
若是当初没那么做,是不是就没有这许多麻烦?芈瑶早就是她的妻了,他也无需再娶甚么齐国公主。
可若真的回到当初,他想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很多事情,就像是天平的两端,或许永远都难以维持一个安稳的平衡。
嬴政看着儿子清冷又孤寂的背影,心里涌出烦闷的情绪。
他脑海里的扶苏,似乎还停留在小时候的团子模样,乖巧又聪明,会将小脸压在竹简上睡得香甜,嘴里喃喃着刚学会的词句,还会在远远看见他的一瞬间,露出孩子特有的雀跃神色。
但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他陌生的样子,这种陌生,在那件事后越发明显,父子二人,仿佛隔着一堵不断加高、加厚的墙,越来越疏远。
扶苏终于还是转过了身,他们虽是父子,但更是君臣,很多规矩是不能逾越的。
他垂着与父王酷似的狭长凤眸,双手交叠举于胸前:“请父王允许儿臣再思忖些时间。”
他的态度终究还是松动了,然而秦王却并不满意。
“寡人现在就要你的答复。”他沉下脸,强硬地要求道。
扶苏的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他知道父王误会他了,以为他是刻意在与他作对,就像几个时辰前那样,但其实并不是。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别无选择。
但他还是想先虚伪而徒劳地拖延一段时间,再说出那个早已成定局的答复,就好像这样做,能稍稍抚平心中对芈瑶的愧疚。
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然而父王却并不允许。
“扶苏,寡人已下令,将那楚国公主关进了咸阳狱,你——自己定夺吧。”秦王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黑沉的眸子冷锐若寒星,愠怒地盯住自己的儿子。
扶苏闻言狠狠一怔。
他整个晚上都被责罚,孤身一人站在太庙殿口,竟不知道父王已经先下手为强,居然将芈瑶投入了牢狱……
他嘴唇抖了抖,刚想出声质问她到底何罪之有,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秦法有规定,凡是投狱者必有证据,父王虽然很多时候蛮横不讲理,但涉及到秦法,他绝不会儿戏般地随意定罪,毕竟那是大秦的根基——
他一定是有了什么证据,一个模棱两可的证据,而自己则成了决断她生死的关键一环。
果然他们父子之间,也到了以计谋威逼、胁迫的地步吗?
看着儿子难以置信的神情,以及猜到他用意后那个落寞的眼神,嬴政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他从来都不想对扶苏使用计谋,还是如此卑劣的计谋,但他也是迫不得已。
若是一年前,他断不会拒绝他娶楚国公主的请求,他并非无情之人,知道不能给所爱之人位分,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但如今秦国需要齐国作壁上观,所以扶苏必须娶齐国公主,倒并非他大秦畏惧齐楚联合——就算真的联合了,他也有自信能够一举破之,他只是想尽可能减少伤亡与损耗。
对于这一点,扶苏亦是再清楚不过了。作为秦王的长子,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而且是件对寻常人来讲很好完成的责任,偏偏到他这儿,却生出这许多事端,若是传出去,势必会引起诸多非议……
他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因为一己私欲,而置大局于不顾,这是历代秦国国君最不齿的行为。
“儿臣知晓了,儿臣会娶齐国公主为妻。”
他鸦睫低垂,遮住眼中纷杂情绪,拱手答道。
【?作者有话说】
那么问题来了,秦王是怎么知道女主和赵姬之间的事的呢(?▽`)
第60章 破灭
◎上车吧,我们回家◎
凌晨时分,楚萸被冻醒了。
牢房内的空气阴冷潮湿,竟比露天地还要冻人,她在散发着馊味的薄被里蜷起身体,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团迷雾中,跌跌撞撞地走,心里又慌又怕,摸索间触到一只手,温暖、宽大、有力,紧紧地握住她,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惧。
她抬头望去,在忽然变得稀薄的雾团中,看见了长公子的脸,他在冲她微笑,黑曜石一样的眸子里闪着温情的光。
“抓紧了。”他冲她笑笑,抬起脚步朝浓雾深处走去,她欣喜地跟上,却在迈出第一步时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的手像条鱼从他掌中脱落,而他却仿佛浑然不觉般,继续朝前走,任她如何呼唤都不回头。
他融在雾中的轮廓越来越模糊、遥远,直至不见,而她,身体若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只能无助地趴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然后她就哭着被冻醒了。
她抽了抽鼻子,费力地翻了个身,却看见旁边牢房里,亮着一团光。
韩非正伏在案边,奋笔疾书。
她揉揉眼睛,半坐起来,镣铐哗啦啦响:“先生,您不睡觉吗?”
她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幽幽地穿过铁栏杆,传到韩非耳边,他停下笔,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光:“抱歉,是不是光太亮,晃到你了?”
楚萸连忙摇头:“不不,不碍事的,我一向睡得沉,鞭炮都轰不醒的,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梦由心生,她知道那个梦,正是她心中担忧的投射。
她不傻的,知晓自己即便被释放出去,多半也无法与长公子继续先前那种生涩、朦胧又甜蜜的爱情了。
她脑中曾涌现出许多个结果,每一个都让她心脏抽痛,宛如被凌迟,她一个个压下它们,努力不去细想,否则她现在早就不受控制地抽噎起来了,她可不想在韩非先生面前丢人现眼。
人家不惧生死,争分夺秒地记录毕生所学,志在千古,而自己却因为儿女情长哭鼻子,格局差异有如天堑。
她用力抹去全部泪水,翻身下了床,端起旁边木案上早已冷硬的食物,隔着栏杆递到韩非那侧的地面上。
这食物是临睡前,值班狱卒面无表情送来的。
她当时不饿,外加心情杂乱,一口未动就上了床。她原本还想跟韩非聊聊天,可瞥见对方已经坐在了桌案边,便不好意思再打搅,摸索着上了床,迷迷糊糊竟也睡了过去。
“先生,我吃不下,您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写字。”她蹲在地上,把食盘往前推了推,懂事地说道。
韩非一愣,他瞅了瞅楚萸,又瞅了瞅地上的食物,说实话,他确实有些饥肠辘辘了,但也不好白拿人家小姑娘的食物,只能摇摇头,说无妨,他不饿。
楚萸看出了他的心思,乖巧地笑了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指:“先生才学渊博,字想必写得也特别棒吧,芈瑶想求先生一副字,就当是等价交换吧。”
她的笑容在一团昏暗中,显得暖烘烘的,韩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这小丫头有些不同寻常。
“那……好吧。”吃饱喝足确实能加快进度,他从长案后起身,坐到楚萸对面,端起食物慢慢嚼了起来。
楚萸满足地看着他吃,心想自己也算是做了一件有功于千秋的好事。
忽然,她脑中窜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能做的,可远比这多得多——
但那样的话,也许会暴露自己,行吗?
她歪头看了看对面发丝蓬乱,面容憔悴但眼神明亮的韩非,猛地一握拳,坚定了自己的决意。
人在情绪不稳定之下,总是很容易做出大胆的事。
“先、先生,您能……不死吗?”她几番翕动双唇,终于把这句话磕巴了出去。
韩非停下咀嚼,诧异又疑惑地望着他,良久才眨了下眼睛,唇边漾出一丝苦笑:“这可由不得我,姑娘。”
“不,决定权一直都在您手里呀。”她急促地攀住栏杆,“若是秦王真想杀你,早动手了,还至于拖到今天吗?”
“兴许是留着我,让我多写些东西吧。”他继续苦笑,又开始了咀嚼。
“不,先生,秦王真的很不想杀掉您,他视您为知己,您的学说他每一卷都爱不释手,日日研读,甚至让长公子也当作宝典重点学习,您若是能放下家国恩仇,将目光放远些,他会很乐意放您出来的!”
“你——”如果说韩非先前的神情还只是诧异,此刻简直可以形容为震惊,“你一个姑娘家,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莫非,是长公子说于你的?”
既然已经开了闸,楚萸就不打算遮着掩着了,她鼓起腮帮子,认真地盯着他道:“我不仅仅知道这些,还能背下您的大部分学说呢。”
说罢,她机关枪般背了起来,偶尔有点卡壳,但很快就能顺下去,韩非听得眼睛越张越大,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前面倒还好说,早已流通于市面,她可能听人背过记住了,但她后面背诵的那几条论述,乃是自己脑中刚刚成型,尚未记录在竹简上的新想法,她居然也能倒背如流,甚至用词用句都与自己预设的不谋而合,这简直——
简直不可思议。
“你、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这不可能,好多我都还没书写出来呢……”韩非声音发颤,已经开始往妖邪方面猜测了,眸子牢牢盯住她,半天也没转一下。
“因为,”楚萸顿了顿,没必要地四下扫视一圈,压低声音朝铁栏慢慢凑近,“因为我来自于两千年后,先生,我是未来的人,而您的学说,在两千年后依然备受推崇,即便不被完全施用,也奠定了两千多年的法治基调,总之,您名垂千古了。”
说出这话,楚萸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终于跟人说出实情了,长久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总算找到了一个倾听者,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而韩非,此刻俨然已呆坐成一尊石雕,若不是眼珠偶尔动一下,真的就与一块石头无异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萸坐得腿麻,刚想站起来活动下身体,韩非突然猛地打了个激灵,目光笔直地朝她投来,吓了她一跳,刚刚立起的一条小腿,又放了下去。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咽了下口水,眼睛里仿佛燃了两簇火苗,“那后人——如何评价我?”
果然,大佬都在意这件事。楚萸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种种描述最终汇成一个词:才大志疏。
韩非叹了口气,缓缓从地上起身,背着手在牢房里踱步。
他和楚萸不一样,没带镣铐,脚下只有鞋底与地上茅草摩擦的沙沙声。
“所以先生您要好好活着呀!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自秦一统天下后,华夏自此便是一家,什么韩人赵人楚人都不重要,大家全是一体的,文字、度量衡、思想、文化全都统一了,自此之后大一统的观念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呢,对了,我们华夏人有很多外族的敌人,就好比现在的胡人,他们才是我们应该对抗的存在,而不是我们彼此互相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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