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芈瑶,芈瑶——”
景暄的声音忽然划破混沌,遥远却清晰地萦绕在耳畔,同时,她再次感觉到了握在她手上的那份温暖与坚实。
越来越多的声音跟着涌入,杂乱却充满烟火气,她感到周身渐渐生出了一丝力量,终于能够撑开眼皮了。
熟悉的床幔下,景暄焦急苍白的面容映入眼帘,是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偏过脸,对他挤出一丝笑。
流失的体温慢慢回归,但她仍然感到冷,即便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被,床边的炭火一盆比一盆旺。
唯有从景暄掌心源源不断涌出的暖流,令她倍感温暖,她气若游丝地反握住他的手,心头滚过脉脉温情。
无关爱情,却更胜爱情。
更准确地说,大概就是亲情,或者共患难的友情吧。
景暄虽然曾放过狠话,却一次都没对她逾矩,还在最关键的时刻,将她从黑暗中拉了出来,这对她而言,是莫大的恩情。
自然,她知道自己能清醒,主要是血止住了,身体抗过了这一波,但若是她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以古代的医疗水平,或许也难以存活。
她心里对他的感激,又多了一层。
不过到了晚上,昏昏沉沉睡了好几轮的楚萸,在被扶起来喂汤药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生产前被摘下来搁在枕头旁的那枚玉环,碎了。
无论如何摔打、磕碰都完好无损的美玉,此时整整齐齐碎成了四段,每一段都布满细密的裂纹,她愕然良久,脑袋再度沉重地跌在枕头上。
它当真,为她挡了灾吗?
脑中闪过最后一次见面时,爷爷淬在阳光下的面容,她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发誓,今后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小婴儿长得飞快,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他已经能灵活自如地在床上爬,在她腿间爬,甚至还能凭一己之力,将肉嘟嘟的身体翻个个儿。
楚萸这会儿能下床了,她大出血不算严重,接生的人也搞不清楚为何血忽然就止住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落下了贫血的病根,时不时就浑身发冷,肢体绵软无力,每天都要喝腥味很重的汤药滋补,渐渐好转了些,却也难以根除,夜里必须额外压上一层被子。
她戳着小宝宝宣软的脸蛋,故作生气地说,都怪你,把阿母害得好惨。
然而小团子却只是眨巴着亮晶晶的黑眼珠,咯咯地笑,还冲她挥舞起小短手,一副求抱抱的软萌样子。
楚萸立刻心软了,怜惜地捞起它,用脸颊使劲蹭。
宝宝很活泼,但也乖巧,很少哭闹,喝奶的时候从来没咬痛过她,还特别能提供情绪价值,一发觉她疑似情绪低落,就立刻拍起皱巴巴的小手,两只短腿在空中倒腾,像在表演某种杂技。
每每到这时,楚萸什么不开心的事都抛到脑后了,把它箍在怀里,一阵猛亲。
她生产那天,景夫人恰巧去其他人家拜访,等慌慌张张赶回来时,孩子已经落地。她不顾血污,颤抖着接过孙儿,激动得热泪纵横。
她十分喜欢这个孩子,不光是她,任何一个见过这孩子的人,哪怕再铁石心肠,也会生出一丝爱意。
尤其是姜挽云,每次过来“骚扰”表哥前,都要先跑到她这儿,拿自带的拨浪鼓逗一逗他。
毕竟他真的特别可爱,又很会讨人欢心,总是笑盈盈地在小床里肉乎乎地蠕动,一双乌黑澄澈的眸子里,充满了对世界的渴望与热忱。
然而,每当景夫人满眼慈爱地抱着婴儿轻轻摇晃时,楚萸都会感到深深的内疚。
可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隐瞒着,并在心里默默期望,景暄有一日能够接受姜挽云,那样景夫人迟早会有一个与她真正血脉相连的孙辈,这样她也不至于日日愧疚。
不过眼下,她又有了新的烦恼。
那就是孩子的名字。
起名权表面上被景暄揽下(毕竟是名义上的父亲),实则偷偷交给了她,这让楚萸犯了难。
她着实不了解古人起名的规则,拟了几个字说于景暄听,换来的皆是白眼一枚。
后来她索性自暴自弃,在脑海搜刮了一堆名人,打算从中挑一个现成的字。
要不就叫“邦”吧,看起来很能苟命的样子——
“彻”也不错,好像特别能欺负人,不过也有可能六亲不认——
可惜这些字,无论是与“嬴”、“赵”还是“景”搭配,都透着浓浓的违和,楚萸实在头痛不已,轻轻捏了捏小宝宝的肉颊。
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宝宝了,赶快自己给自己想个名字吧……
然而小朋友正在酣睡,红润的嘴唇偶尔吧唧一下,昭示着梦境的甜美。
楚萸叹气,继续埋头想名字。
终于有一天,一个字突地跃入脑海。
珩。
珩者,佩上玉也,五行属水,无论与“景”还是“嬴”搭配,都颇具深意。
当然,还是和她的姓最搭,楚珩,一听就是个翩翩佳公子——
景暄也认为这个字不错,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珩儿乖,今天阿母抱着你去院子里晒太阳,好不好啊?”她轻轻摇晃着怀中的粉团子,小家伙吃奶吃得全神贯注,闻言挥舞了一下小拳头,看样子很是期待。
她温柔地用指腹擦去他唇角的奶渍,把他往胸口又托了托。
她的奶水一直十分丰沛,虽然时常涨得难受,却让珩儿的块头蹿得飞快,才四个月,抱起来就有点沉甸甸了。
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楚萸一边哼着歌,一边抱着珩儿在树影下慢慢散步。
虽然是花开正当时的美好季节,院中却较平时空荡许多,很久都不见一道人影。
楚萸叹了一口气,府里的男性杂役,一多半被征调到战场了,很多贵族子弟,也在楚王几乎是强制性的诏令下,辞别家人,奔赴平舆。
国难之际,谁也无法作壁上观。
看着满园荒凉,楚萸心中再度升起一阵不安。
之前因为怀孕、生产,她摒弃了很多消极的念头,特意不去想,而如今,随着孩子一天天茁壮,不再分她心神,它们重新涌入脑海,逼着她不得不去思考。
一旦楚国灭亡,她要如何自处?
按照前世的记忆,她们这些公主、后妃都被拉去了咸阳,安置在专门的宫殿里,就像猎物被圈禁在猎场中,随时等待秦王的临幸。
然而秦王只将她们当成收集品,安置在那儿就懒得管了。
这是前世的流程,可是现在,她虽仍是公主,却已嫁做他人#妻,应该不会再被拉去咸阳了吧。
秦王好像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当初她答应嫁给景暄,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她想永远留在楚国,安静地、默默无闻地将孩子抚养长大,哪怕缺衣短食,粗茶淡饭也认了。
秦军并不会屠城,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景家作为楚王的心腹,会不会受牵连?
比如被斩草除根——
秦王不杀王族,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做给全天下看的,但世家大族就未必能享有这个待遇了。
不过史书曾记载,韩国贵族发动过叛乱,这就表明许多贵族并未被赶尽杀绝,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珩儿打了个响亮的奶嗝,将楚萸从万千思绪中唤醒,她连忙晃了晃胳膊,好让他躺得更舒服点。
恰好此时,一道身影,出现前方窸窣摇动的树影下。
他大约四十来岁,身形颀长,仪态优雅,腰带上坠着几串色泽清润的玉佩环玦,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好听的泠泠声。
他正背着手慢慢踱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从楚萸的角度能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没听说家里来客人啊?
也可能是她不知道,近来府中气氛,就如同整个楚国般,萧索而紧绷,景暄怕她操心影响身体恢复,基本什么也不和她说,但她也不傻,还是能嗅到一些变化的。
楚萸诧异了一瞬,不知是迎上去打招呼好,还是拐进旁边的小径儿,装作没看见?
她略微迟疑了几息,男人却已抬起了眼眸,目光略显惊讶地落在她身上。
那真是个高大儒雅的男人,面容英俊,气度斐然,就是面色过于苍白,下半张脸的轮廓,让她隐隐觉得眼熟。
这会儿走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抱着婴孩不方便施礼,便略略弓了弓身子。
无论他是谁,都肯定是个做大官的,那种难以形容的雍贵气度,寻常人装都装不出来。
“你是——”男人也不失礼数地点了点下巴,好奇打量着她,目光滑到她怀中婴儿时,猛地一怔,仿佛被黏住般,停留了良久。
“小女芈瑶。”楚萸恭敬答道。
“芈瑶……”男人咀嚼着她的名字,眼神闪了一下,显然想到了她是谁。
“请问尊驾是?”
男人迟疑几秒,向前拱了拱手道:“在下芈启。”
芈启?
好熟悉的名字,啊——
是昌平君。
和她父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长公子扶苏的外祖父,秦王的岳父。
难怪她方才觉得他下颚轮廓如此眼熟,原来是像长公子啊。
珩儿忽然翻了个身,吧唧了两下嘴巴,慢慢睁开了乌亮的眼睛。
他眼光转动,朝来人咿咿呀呀地嘟囔了两声,而后探出一只小胖手,向他伸去,似要抓住什么东西。
“这孩子,总是精力过剩。”楚萸尴尬地解释道,用两根指头把他的小爪子摁了回去。
然而小东西却执着起来,她的手指刚一挪开,他就不屈不挠地又探了出去,好似来人身上有比奶水更吸引他的好东西。
昌平君笑笑,迎合着他的动作,主动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珩儿咯咯咯笑起来,小手一把抓住他腰间众多玉佩美玦中最小巧的一枚。
此玉佩虽小,却白璧无瑕,表面刻有工整繁复的走龙纹浮雕,中心更是嵌着一只栩栩如生、分毫毕现的袖珍麒麟,精雕细琢的工艺,在战国时代已属登峰造极。
此等宝物,十有八九是传家宝级别的。
这小家伙,还挺识货。
楚萸心里百感交集,正要再次挪开他的肉爪子,以免把人家价值连城的宝物给弄脏了,昌平君却一把拽下了那枚玉佩,毫不在意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
温文儒雅、气宇轩昂的一个大男人,逗起孩子来倒是娴熟。
珩儿乐得更欢了,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似乎特别亲近他。
“看来您和珩儿很投缘啊。”楚萸笑着说,心想不愧是外曾祖父,真有点心灵感应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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