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扶苏轻轻颔首,她探身握起茶壶,斟满两盏,一盏给他,一盏自己捧着,小口小口饮下。
就在她垂眸啜饮的时候,扶苏的声音忽然响在头顶,透着一种飘渺又悠远的质感:
“芈瑶,其实这样与你一直呆在楚国,也挺好的。”
楚萸微微一愣,手中的茶轻轻晃动。
她垂下眼帘,手指在茶杯上捏紧。
她又何尝不是呢?
不过,他为何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呢?
是与齐国公主的婚姻,不幸福吗?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去看他,结果却迎来了一个脑瓜崩。
“好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自己去园子里玩吧。”他坐直身体,绷起面颊,下了逐客令。
什么嘛,楚萸嘟起嘴巴,不大高兴地站起身,心想果然是臭男人,只在发#情的时候粘着她,其余时间甚至嫌她妨碍他工作——
她讪讪地走出书房,她的身影刚甫一消失在门帘后,扶苏便将秦王的家书再度展开,蹙着眉头又读了一遍。
父王在催他回去,一次比一次急促,这次用词更加凶悍,仿佛他不回去,不仅大不孝,还有拥兵自重的嫌疑。
当然,这些都是逼他赶紧回宫的手段,他了解父王,那样强大又自信心爆棚的男人,是不屑于猜忌有人胆敢拥兵造反的。
他烦闷地将王书卷起来,塞回铜匣,转而拿过另一份密报。
是陈四昨夜送来的,他回来的晚,没有拆开,再加上芈瑶此刻就在他府上,他便没那么心急,连打开的动作都显出几分慢条斯理。
然而跃入他眼中的内容,却令他手指微微颤抖,眼底浮上一层阴翳。
短短的几句话,他却盯了良久。
窗外吹来一股夹杂着雨意的凉风,他将密报揉成一团,扔在脚边,手撑着眉骨,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惆怅与愤怒。
他的另一只手,指尖攥上她为他倒的那盏茶,用力到指节泛白发青,月白色的指甲中洇起一片血红。
楚萸百无聊赖,便去了假山附近闲逛,那里开满了桂花和蝴蝶兰,很是好看。
只是她没想到雨落得这样快,前一秒还开心地用手指拨弄着桂花雪白的花瓣,下一秒,雨丝就针一样密集地砸下来,她惊叫着四处逃窜,最后提着湿漉漉的裙角,缩着脖子躲进了假山的山洞里。
山洞狭长、幽深,透着股阴森的鬼魅感,却很好地将雨丝遮挡在外,楚萸一边用手帕擦着脖颈上的雨水,一边向外张望,看看有没有人路过,帮她稍把伞或者斗笠。
然而此处本就人烟罕至,离居住区有一小段距离,等了好半天,连只老鼠都没看见,她叹了口气,打着哆嗦往山洞深处躲,只能寄希望于雨停。
珩儿在家有没有好好吃东西呢?自从那天叫了声似是而非的阿母后,他便再也没发出同样的音调,楚萸有些失望,果然先前只是无意识的呢喃么……
胡思乱想中,瞥见一道浅金色的身影,撑着伞自雨幕中慢慢靠近,她冻得嘴唇发抖,忙不迭冲到洞口,冲那道身影挥了挥手。
那身影停顿了一下,朝她慢慢走了过来,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蒙蒙水汽,楚萸渐渐辨出了那个熟悉的轮廓。
一种温暖的安心感驱散了周身寒意,她几乎是奔进雨中,像只飞出牢笼的小鸟,朝他跑了过去。
她的裙摆淌过雨水,在地面掀起层层涟漪,仿佛荷花朵朵盛放,鞋履被冷雨浸湿,啪嗒啪嗒击打出迸溅的水花。
她湿漉漉地跳进他伞下,抱着胳膊长出了一口气。
“好冷啊。”她摩挲着手臂,仰头看他,却发现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眼睛看都没看她,而是盯着远处被雨水模糊了轮廓的房檐。
“长公子?”她歪起脖子,小声唤道。
他收回视线,淡淡扫了她一眼,眸光像是罩了一层雾霾。
“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吧,芈瑶。”他的嗓音有几分嘶哑,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颈上几根青筋凸鼓出来,似是在强压某种极端情绪。
他一路无言地将她送到屋舍门口,看她推门进去后,才神色晦暗地转身离开。
楚萸伏在窗口,望着他举伞离去的背影,莫名其妙之余,又感到一丝不安。
他这是……怎么了?
晚上,他甚至都没唤她一同用膳,而是由侍女端过来,这让楚萸越发觉得怪异。
直到临近入睡时分,也没有得到任何传唤。
也许他今夜还有很多公事要忙吧……
她想,坐到铜镜前,慢慢退下头上的饰物和耳珰,脱去衣袍,钻进了被窝里。
外面淅淅沥沥又下了小雨,她在雨声中,慢慢闭上眼睛,睡意刚刚涌现,门口忽然传来粗暴的推门声。
雨声陡然间明晰了片刻,随着门被重重关上,忽又遥远微弱起来。
楚萸睡意顿时消散,她睁大圆圆的眼睛,看见浑身披挂着雨水的长公子,像头莽撞的野兽般,跌撞着走到她床边,手撑着床柱,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幔,幽冷又狂热地俯视着她。
他身上缭绕着雨气与酒气,因为屋内没燃蜡烛,楚萸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散发的气息很不妙,仿佛压抑着某种暴怒又纠结的浓重情绪,几乎就要克制不住,亟待倾泻而出。
楚萸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挣扎着想要起身,他却一把扯下了整片幔帐,欺身压覆了下来。
头被埋于床褥之间,手劲并不重,却足以让她无法挣脱。
随着啪嗒一声,腰间猛禽雕饰垂下了狰狞的头颅,他一半冰冷,一半滚热的身体贴上她的脊背,一只手掌按住她的手腕,一只捂住了她支离破碎的惊呼与喘息。
他伏在她肩上,落下几个炙烫凶狠的吻,唇贴上她的耳朵,在淡淡的酒气与时断时续的头热中,嘶哑着问道:
“芈瑶,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丁点的真心……”
楚萸想要回答,然而嘴巴被紧紧捂住,只能发出一些含混又难受的沉闷音节,但很快,她便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
窗外雨声骤然猛烈,梨花与蝴蝶兰在枝头瑟瑟颤颤,被雨水冲刷拍打得七零八落,纯白花瓣落入污泥,哀艳又凄惶。
也不知过了多久,贴在腰脊上的热度才猝然离去,楚萸趴伏在被褥之中,身体一阵阵地发抖,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攒不起来。
而他,仿佛是狂热终于褪去,重新束上腰带,留下这一床狼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是脚步仍带着几分跌撞,仿佛宿醉未醒,又仿佛神思错乱。
他没有撑伞,而是直接迈入了雨中,让雨水将他发热发癫的头脑,一点点冷却清洗,直至恢复些许神智。
在清冷与狂热交织间,他慢慢坚定了一个念头。
楚萸趴在床上,可怜兮兮地抹了一阵眼泪,直到窗外雨声停歇,才艰难地翻过酸软的身体,蜷进被窝里,想不明白他又发了什么疯。
她揉着眼睛,脑子渐渐浑噩,在酸痛中乏累地昏睡了过去。
她脑中一直紧绷着一根弦,那便是要在所有人起来前,去厨房把避孕的汤药加热喝掉。
在天空透出第一道白光时,她倏然而醒,匆忙穿好衣物,将水袋裹进衣襟,朝小厨房匆匆跑去。
偌大的宅子里,连公鸡都尚未醒来,她一路畅通无阻,然而心脏却始终怦怦直跳,时刻处于不安的状态下。
昨晚借着煮银杏叶水,她探查了下厨房的情况,得知有一只小灶,烧火很快,便直奔那里而去。
添柴生火一气呵成,汤药的气味很快弥漫了小厨房。不过这并不要紧,厨房四周通风,味道很快便会散去,就算被发现,她只说煮的是安神的汤药即可。
汤药咕嘟咕嘟开始冒泡,楚萸捏起两块抹布,刚要去端坩埚,忽听斜对过的黑暗中,传来一道深沉又暗哑的声音:
“这么早,你是要做什么呀,芈瑶?”
楚萸悚然大惊,手一抖,坩埚被打翻在地,顷刻间药味骤浓,滚烫的汤汁溅上她的裙摆,宛如稀烂的泥浆。
楚萸向后退开好几步,目光颤抖着循声望去,看见长公子的身影,从厨房角落的阴影处,慢慢浮了出来。
他唇线锋利,面色冷峻,神情比昨日还显沉郁,眉宇间涌动着深沉难以捉摸的情绪。
触到他目光时,楚萸心口猛地向下一坠。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以至于一大早,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第107章 一刀两断
◎……◎
楚萸心脏一阵紧缩,又往后退了半步,努力表现出镇定的模样,然而指尖却在袖袍下细小地痉挛着,连带着眼皮也砰砰直跳。
她将手背到身后,吞了吞口水:“我、我最近……睡眠不好,所以开了些安眠的方子——”
“是吗?”扶苏一步步向她靠近,眼中浮动着血丝,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芈瑶,撒谎之前至少也要打个草稿吧?安眠的药,是在早上喝的吗?”
楚萸肩膀一僵,才意识到自己在慌乱中说错了,应该说是“安神的”——
她眸中瞬间腾起慌乱,咬住嘴唇,在脑海拼命搜寻补救的说辞,然而她这个口误实在太低级了,已经将她的心虚与不诚实暴露殆尽。
“我……”她露出委屈又窘迫的神色,不敢去瞅他紧紧盯住她的那双眼睛,目光在半空中无助飘移,最后落到打碎在地的坩埚上。
黑色的药汁蜿蜒流淌,仿佛一条扭曲的蜈蚣,丑陋又瘆人。
狡辩的话倒也不是没有,比如她可以说这方药很特殊,需要早中晚都喝,长公子纵然博学多闻,但也不至于对什么都了如指掌——
对,就这么说,她稳了稳心神,下巴微抬,眸光刚刚向上挑起,眼前就突然暗了下来。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旁,修长宽阔的身躯犹如一座肃穆的山岳,将厨房内仅存的那点光亮都遮蔽住。
他与她相距不过一掌宽,衣袍上清冷的雪松香,混杂着他唇齿间清冽干燥的气息,自上而下兜罩而来,令她浑身轻轻一颤,微微侧开了脸。
两根覆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掰过她逃避的面颊,他向她俯身,鼻尖抵在她额头上。
“芈瑶,我们打个赌好不好?”他的声音异常温柔,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若是那里面的药,是安眠宁神的,我便放你自由,你也无需担心我继续纠缠,我说到做到;但若里面不是安眠的药,而是——”
他顿了顿,大拇指从她腮边逶迤到唇瓣中央,慢慢摩挲描摹,嗓音中带上了点笑意:“打胎避孕的药——”
楚萸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她此刻特别想逃开,可他却犹如一堵墙,将她紧紧困在里面,她无处可逃。
他又勾了勾唇角,笑意僵冷地浮在面皮之上:“我只是举个例子,芈瑶,你干嘛抖的这么厉害?莫非是——我说中了?”
他猛然施力,拿惯刀枪剑戟的手指强硬如铁钳,痛得她小猫般叫唤了一声,清丽澄澈的眸子里,瞬间漾起慌乱的水波。
他俯下目光,本想继续逼迫她,直到她亲口说出实情,然而在触到她眼中那满得几欲溢出来的惶恐与畏惧时,他的手指陡然僵住,良久,一点点挪了下来。
又来了。
又是这种泪水涟涟,仓皇又胆怯的模样。
他不喜欢她一见到他就这样,他想看见她笑,对着他笑,像春花盛放那样毫无忌惮地笑……
她的笑特别明媚美丽,能让阳光都黯淡了颜色。可她再也没有那样笑过……
是他给她太多压迫感了吗?
也许她从头到尾都没爱过他一丁点儿,所有的讨好与顺从,都是源自于畏惧。
就像很多美人,她们未必深爱父王,却能为了讨好他,各种伏低做小,极尽阿谀谄媚,以求在王宫中多一份安稳与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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