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然而,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手掌自她肩膀垂落。
真是像个傻瓜一样。
他向后退开两步,比几分钟前熹微明亮的天光,重新洒在她面前,令她猝不及防,眯起了眼睛。
“你走吧,芈瑶。”他薄唇开合,冷彻又低哑地说道,“我会差人送你回去——”
他撂下这话,便转身拂袖而去,行至门口时,回眸瞥了她一眼。
楚萸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决别的神色。
她呆滞地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口,靠墙站立很久,直到第一批晨起的仆役打着哈欠走进来,才猛然回神,捂着脸落荒而逃,留下满地狼藉与罪证。
扶苏大步向书房走去,也许是他身上散发的气场太摄人,沿途小厮侍女纷纷避让,就像是怕被他的怒火与坏情绪波及到。
他跨进书房,烦躁地将一桌竹简全部拂到地上,茶盏倾覆,烛台滚落,可他仍然觉得难以纾解,拔剑出鞘,哐当一声,将案板砍去一半,提着剑,直接去了后面的柳树林。
有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阿母坐在父王身侧,默默侍奉,有时调笑两句,有时依偎半晌,他觉得这就是亲密关系的直观体现,阿母从不刻意讨好父王,可父王却离不开她,就像离不开水那样。
在芈瑶之前,他从未想过爱情是什么滋味,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会深陷其中的那类人。
没人教过他如何去爱,如何经营关系,但无论怎样,都不会是他们目前这样的状态。
他不想再让她一看到他,就痛哭流泪,又躲又闪,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与欺负。
罢了,就像昨晚在雨中决定的那样,她若真的无意于他,他又何必强求?
甚至还幼稚地,屡次与她那位早已不在人世的夫君攀比、置气,非要让她也给他生一个孩子——
他是个有些感情洁癖的人,一旦心里装了一个人,便再容不下其他人。这也是他后知后觉,却异常坚定选择退婚的原因。
他那时恨极了她,却也爱极了她,心里盈满了她,无法再接受第二个女人。
当时追出城门,撂下狠话的人是他,回到咸阳承受了两年情感煎熬的,也是他。
彻底忘记她或许需要很长时间,但他也认了。
也许这一世,他们注定就是有缘无份的一对。
命中不该有,他又何必强求?
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柳林边停住,发烫的大脑被晨风吹拂,竟奇迹般冷静了许多。
他掌心紧紧攥住剑柄,知晓自己的清醒维持不了太久。
就像昨晚,明明已经在雨中大彻大悟,然而今天一早,竟又下意识地想要威胁她、逼迫她,若不是被她的眼泪及时唤醒,他搞不好又会把她欺负得像受伤的小兔那样,眼眶红红,浑身颤抖,一见到他就委屈巴巴,泪水涟涟……
他靠在一棵树干上,仰头望天,心口起伏。
他马上就要启程,返回咸阳。她喜欢楚国,便让她留在这里吧,毕竟这里是她的故乡。
他不会再强迫她了。
也不会再纠缠她。
他们至此,便一刀两断吧。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我要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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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前世:决定
◎……◎
晨光尚未完全铺展开来,楚萸就被那辆她曾经无比期盼的黑色辎车,郑重其事地拉回了家中。
自此之后,又过去了五日。
这五日,她一直浑浑噩噩的,她知道长公子十分生气,因为她偷偷喝了避孕的药,不想生下与他的孩子。
那夜之前,他便已知晓她的所有小动作,所以才对她态度诡异,兴许他有过挣扎,但在酒精的作用下,还是裹挟着愤怒闯入了她的卧房。
他大约是想要亲眼验证一番,她会不会如情报中呈现的那样,偷偷喝下避孕汤药。
而她,一大早,就毫无准备地一头闯进了他的罗网之中。
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情与精力去猜测,他是从何处、何人身上获得的这些私密信息。
其实仔细想想,她与他的这几次偶遇,无论是在山林中,还是夜晚的街道,都是随机性很强的事件,他也许早就在她身边埋下了眼线,那个人可能是家里的仆人,也可能是医馆的药师,或者,二者兼有。
她难过地宅在自己的小天地,连园子都不愿意踏足。景夫人注意到她最近没有被带走,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焦急地来到她房间,询问状况。
显然,她是怕她被那位“贵人”厌倦嫌弃,进而影响他的宝贝儿子,毕竟景源目前尚未被放回,她心里始终没底。
“这十天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要不你……再去问问吧?”她抓住她的两只冰凉柔软的小手,得寸进尺道。
楚萸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冷冷地说:“不是还有一天吗,您再等等吧,若是还没回来,我再去。”
景夫人也没辙,只好悻悻离开,脸上还挂着一种怒其不争的失望神色,看得楚萸一阵恶心。
先前嫌弃她肮脏的人是她,现在埋怨她无法勾住男人,为他们一家继续谋利的,也是她。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呢?
物种的多样性,真是屡屡刷新她的认知。
郑冀近来恢复的不错,秀荷成日跟他腻歪在一起,看着他们偶尔打情骂俏的情景,楚萸露出欣慰的笑容,总算感受到了一丝家庭的温馨感。
万一她有一天不在人世了,她还可以把珩儿托付给他们……
近来类似的沮丧念头,时常光顾她脑海,连珩儿咯咯咯的笑声,都无法驱散她心底的落寞。
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她才只有18岁,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内心荒芜的行尸走肉。
他若是不来楚国就好了,这样她或许就能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忘记他,无论生活如何,都带着珩儿好好活下去——
可他偏偏来了,将她半死不活的心唤醒、激活,却又在她陷得最深的时候,收起全部情意,再一次将她推开。
诚然这其中也有她自己的因素,可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像一团乱麻,彼此纠缠,却又总也捋不清、理不顺。
她实在伤感到难以入眠,便把珩儿抱进被窝,脸贴着脸。
小家伙最近经常发出各种奇特的音节,虽然毫无意义,但隐约听来,还是能听出一丢丢人类语言的痕迹,她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朝自己指了指。
“珩儿乖,叫一声阿母听听,好不好?”
小家伙眼睛黑亮地一闪,将一根手指头裹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吮吸了一会儿。
“嘟嘟——”他把手指头拿出来,兴奋地出声道。
果然那天只是意外……
楚萸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小脸蛋,起身吹熄了蜡烛。
晚上,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久违了的,关于前世的梦。
节奏很快,像是在听书,也像是无数个闪回的拼接,却足以让她将整个前生,从入秦到死亡,都经历了一遍。
她从这个梦境中,知道了关于前世更多的信息。
她是在楚亡后,作为未出嫁的公主,被一并拉到咸阳的。
咸阳的气候粗糙又干燥,朔风刮伤了她们娇嫩的皮肤,与父兄亲人远隔的悲伤,令她们中很多人,在入秦不久便长病不起,最终被用草席裹着,随便扔到山里埋了。
她们这些失去家园的女子,在簇新陌生的异国宫殿中,在未知的茫茫恐惧下,蹉跎了青春,虚度了年华。
弹指间,红颜已老。
第一次与长公子在宫门外相遇,她已经29岁了。
那也是一个雨声淅沥的夜晚,她偷偷从宫墙爬出去,袖子里揣着好几个女孩子的“愿望清单”,有想买花球的,也有想买彩线、绣针的,她们掩护她溜出去,帮她们实现这些渺小卑微,却又极其不易的愿望。
宫中胭脂香粉,彩绸锦衣不断,秦王几乎不来看她们,却像豢养宠物一样,让她们维持着光鲜亮丽,卸下的胭脂甚至让渭水都涨起了一层油脂。
她们中有很多人,一开始也是盼着秦王临幸,或许有朝一日可以飞出这座孤寂的、全是女人的宫殿,开启有血有肉的人生。
可惜秦王并不贪恋美色,有传闻说他去过毗邻的赵宫,也去过山峦另一头的韩宫,就连美人数目最少的魏宫他也踏足过,唯有楚宫,困着数量最多、才艺最丰富的美人,却未能博得君王的一次眷顾。
雷雨之夜守卫不严,她没费多大力气就翻了出去,在雨水中艰难却快乐地奔跑着。
这样的自由,已经十几年没体会过了。
可惜她很快就迷了路,秦国的街道上,巡逻不断,她渐渐地有些害怕了,慌乱中脚崴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雨势骤然加大,像箭一样冲刷着她,她急得哭了起来,却紧紧护住袖中的绢帛。
一串马蹄声由远及尽,在街道中急速奔腾,本已经过了她,却突然停住,调头行到她身边。
同样被浇成落汤鸡的长公子跳下马,搀扶起了她。
那夜,他将她带回了家,让她沐浴,换上干爽的衣服,住了一夜。
这便是他们前世缘分的开始。
然而第二次见面,却是在半年后。
那日,秦皇毫无征兆降临楚宫,宫内顿时一片兵荒马乱,慌乱中她被推出来,为他献唱,因为她的嗓音是最甜美的,歌声也是最动听的。
她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嗓子冒烟,秦皇也没有说停。
君王不发令,她便是唱到泣血,也不可以擅自停止。
她已经嗅到了喉咙深处浓郁的铁锈的味道,声音微微起了颤。
他喜欢她的歌声吗?应该是的,不然日理万机的始皇帝陛下,也不会停留如此之久。
可他只在最开始时,淡淡打量了她几眼,而后便在她的歌声中阖上狭长的凤眸,久久再未睁开,仿佛沉浸在了某段遥远的回忆中。
她实在坚持不住了,铁锈味一股股涌上来,她很想咳嗽两声,却不敢,憋得脸蛋通红,睫毛簌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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