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弋
马车的颠簸和船上的晃晃悠悠比起来,几乎没有感觉,黛玉一个多月以来,终于感觉到了实地,精神好了几分。
随着马车渐渐往京中走去,车外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人声鼎沸。惹得闭目养神的林如海和黛玉也睁开了眼,特别是黛玉,对于这只出现在母亲口中的京城好奇不已。
如玉般清透的手从袖子中伸出,悄悄掀起车帘的一角,轻轻推开雕花车窗,热闹的京城之景骤然入到黛玉眼中。
如果说江南温软,那京城就豪迈许多。道路宽阔,路的两旁是一栋栋二层的铺子,布匹、吃食、金银、首饰,应有尽有。打扮地很是富贵的太太、姑娘们在仆人的簇拥下走进了铺子,被殷勤地小二迎上了二楼,也有那等只穿粗布衣裳的,拎着刚从街上买的那一点点的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撞到其他人,更多的,是那些提笼架鸟的人们,穿着体体面面的衣裳,仔细地将笼子中的鸟护在怀中,远远的见着老友,隔了很远便扬着声喊道:“快来看我这好鸟。”
这场面,喧嚣而热闹,与说话都轻声细语地江南行程了鲜明的对比,这是黛玉第一次见到此番景象,好奇地眼睛都睁大了,趴在车窗上愈来愈近。
“玉儿,”林如海咳嗽一声,唤着看得入迷的黛玉,黛玉脸上一红,忙将手缩回,车船帘应声而落,将马车里和马车快隔成两个世界。
黛玉将帕子扭成一团,怯生生地抬眸望着林如海,羞愧地说道:“父亲,我不看了。”
黛玉听她母亲说过,京中贵女最是讲究规矩,一动一行都有讲究,黛玉唯恐她这番行为坏了林家的名声,忐忑地不成样子。
“马车上颠簸,不坐稳容易摔倒。”望着黛玉忐忑的眼神,林如海软了心肠,他本就不信那些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更何况黛玉将来必入皇家,若将黛玉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样的女儿进了天家,才是遭罪。
想到这,林如海温声说道:“京中为天地中心,东西南北之人悉数汇聚于此,自是热闹非凡,等过几日将事情理顺了,我领你到处看看。”
“谢谢父亲!”黛玉眼神亮了起来,船从南往北,旅途漫长,林如海趁着这段时间,将京城的风物全与黛玉讲了一遍,这让黛玉对京城的期待更盛,听了能有机会亲自游京城,黛玉自是兴奋不已。
林如海捋着胡须,慈爱地笑着,全然看不出他在巡盐御史任上的杀伐决断。
都说京中东贵西富,林家作为列候之家,宅子自是在城东,马车从崇门文入,走过繁华的大栅栏,没多久便到了东花市的林宅。
林仁使劲一拉缰绳,哒哒的马蹄声止住,他从车辕上一跃而下:“老爷,姑娘,到家了。”
机灵的小厮一溜小跑,深深地弯下腰,单薄的背脊努力伸展开来,林如海将马车帘子掀开,探出身来,入眼的便是那小厮的背,他皱着眉又坐了回去,不悦地说道:“给我拿个脚凳过来。”
“父亲?”黛玉疑惑地望着林如海,眼神澄澈,全是关心。
将小厮当踩脚凳,这风气也不知如何流行起来的,江南已经如此好些日子了,没想到京中亦如此,林如海最是不喜这等行为,想也没想的,便将小厮挥退。
“玉儿,”林如海摸着胡须,仔细地对着爱女谆谆教诲:“我们奉先祖余荫,侥幸日子过得不错,也能呼奴唤婢的,但这些小厮丫鬟们,同样也是爹生娘养的,如此折辱于人,却是不可。”
黛玉垂下睫毛,将林如海的教诲记住,这一路上,林如海借着遇见的事情,也很是教了黛玉许多为人处世之道,黛玉亦是细细记着,反复琢磨。
说话间,脚踏被小厮飞奔着送来,林如海这才从马车上走下,又令黛玉的贴身乳母过来,将黛玉扶着下了马车。
终于踩在实地上的黛玉,第一次见到了在京中的林宅,这个她在未来住了十来年的房子。
这宅子是林家祖上封候之时圣上所赐,与宁荣二府同在东边,但位置比贾家要好上许多,与宫中相距不远。
当然,这个位置的屋子,自然做不到如宁荣二府般将一条街都占据,不过是个五进的宅子,好在林家几代单传,正经的主子一直都没几个,这林宅也很是够住,甚至还有一些空空荡荡的。等到林家谋了姑苏的差使,举家搬去姑苏后,京中的宅子便彻底没有人住,只留下老实的下人在这儿看着家。
虽说林仁已经提前了一个多月赶到京城,但黛玉亦不是不理俗务之人,她和林如海对于一个月能将屋子修葺到什么地步心知肚明,也没指望着能将屋子收拾地多利索,能整理出个院子,供他们父女住着便也够了,更仔细的收拾,只能等日后再寻摸着工匠慢慢进行。
然而眼前的屋子,却全然出乎黛玉的意料。朱门白墙焕然一新,屋檐镇宅的脊兽,洗去了多少年的沧桑,重又恢复了神气;徐祯卿写诗、祝枝山题字、唐伯虎画图,再由巧手匠人刻画的石门当,虽还能看出岁月的侵蚀,却依然难掩文气,推开门,正对着的是麒麟献瑞图雕的汉白玉影壁。
跨过门槛,绕过影壁,豁然开朗。
北边不似南边,讲究些什么移步换景,于方寸之地造景,北方的屋子更加疏朗、开阔。
正对着影壁的是面阔五间的正屋,东西两侧是稍小的厢房,均都修葺一新,就连连廊里的彩绘,都被重新描绘,色泽明艳。
更别提院子中绿树成荫,藤蔓绕着连廊攀爬着,绿油油的叶子为夏日里带来凉意,整间屋子再无任何颓败之意。
林仁能将宅子修成这个样子,实在大大出乎林如海意外,在他印象中,他入京娶贾敏那次,屋子也重新修葺过,瞧着却也不如此时。
“这差事做得好,当赏。”林如海赞道。
林如海夸赞的对象,林仁,却全然不敢接了这份赏,他微微弯下身子,连声拒绝:“我可当不得老爷您的赏。”
“我的那点本事都是老爷教的,我哪有那能耐,这是五阿哥听说老爷您要携姑娘入京,特特从内务府找了匠人,将这屋子修葺的。”
说着,林仁又羞愧地低下头:“是我没本事,耽搁了时间,这屋子现在只修葺了正院和侧院,其余的院子还得之后再慢慢修整。”
还有侧院!以为在在东厢房里住些日子的黛玉惊喜不已,她期盼地看向林如海,林如海大步往侧院走去,随即愣住。
黛玉跟在林如海身后,不知为何父亲脚步突然停住,等她瞧见,亦同样顿住。
无他,这侧院里种着的一草一木,摆着的一桌以椅,都尽量与她在姑苏的院子靠近,虽然限于南北的差异,无法做到完全一致,但瞧着便很是安心,很是抚平了黛玉离家的忐忑。
“这儿弄得好。”这熟悉的景色,不仅让黛玉安心,也让林如海百感交集,他颤着声便要赏赐林仁。
林仁忙不迭地摇手:“老爷,我万不敢居功的,这也是五阿哥的主意。”
“他有心了。”林如海眼神更是柔和,五阿哥越体贴,他越能放心。
正当主仆俩说得热闹时,看门的小厮小跑着进来,传话说五阿哥到了。
林如海连忙瞧过他和黛玉,虽说一路舟车劳累,却也不多显狼狈,他忙扯了扯略有褶皱的衣裳,往门口走去。
侧院离大门不远,没多久便到了影壁,绕过影壁,便见到一个丰神俊秀的公子,正独自等在那儿,这正是又长开了几分的五阿哥胤祺,噙着笑意对他执了个弟子礼。
林如海丧妻后心灰意冷,只想将事情全交出去,一心抚养黛玉,却没想到万岁爷指了人接了他那巡盐御史的差使,却不许他返乡,而是急召入京。
为官多年的林如海,在京中自有同年,他写了几封信,悄悄打探一番,从京中传来的信说得隐晦,却也足够让他对局势有个大致了解,也知万岁爷将他召唤入京,是为了五阿哥。
林如海被五阿哥的笑意晃地花了眼,思忖着此般玉人,莫道宫中如此喜爱,为了他折腾出这番事来,倒也堪为玉儿良配。
第46章
胤祺避开林如海的礼,示意小厮将带来的礼品交给林仁:“先生这般行事,反倒是和我生分了。”
林如海也不是古板性子,既然五阿哥做出了尊师重道的模样,他自是从善如流,只和眼前人当成师生相处,笑着说道:“我听管家说,家中能拾掇成这般模样,全赖阿哥的操持,你刚刚还说我和你生分,怎地你又拿了这等劳什子东西过来。”
胤祺也掌不住笑了:“是我着相了。”
““这是谁罚你们不让进门不成。”正当胤祺和林如海说话时,影壁后突然传来清脆地笑声:“也不嫌日头晒得慌,快进屋子凉快凉快。”
胤祺一早便听出这是黛玉的声音,想起姑苏的日子,心下一喜,急急绕过影壁,便见着黛玉正俏生生地站着那儿,较之分离之时,又长开几分,纤细袅娜,颇有弱柳扶风之态。
此时正是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时候,黛玉被烈日一照,脸上脖间微微浮起汗珠。
胤祺忙在走上几步:“妹妹知道说我,怎么自己这么不注意,这时候的太阳正毒,且容易晒出病来,妹妹赶紧进屋避避。”
“阿哥。”黛玉亦记得与胤祺在姑苏的情谊,笑得眉眼弯弯:“这也奇怪呢,以前我隔三差五的就得病上一场,恨不得每日都在屋子里待着不动弹,没想到自从受了那场罪,我身子居然好了许多,再没病过,这次一路奔波,我也没有生病呢。”
胤祺闻言,细细打量着黛玉,只见她穿一身素色衣裙,头上只用素色头绳扎了个发髻,浑身上下半点首饰也无,但这素淡的打扮,并未让黛玉失了半分颜色,笼烟眉恣意舒展,含情目笑意盈然,灿若桃花,全无病弱之色。
“身子好了也不能这么晒着,不然病了还得你遭罪。”胤祺正色劝道,又护着黛玉往屋子里走去,黛玉轻声和胤祺说着一路上的所见,时不时听见轻快地笑声。
一时间,两人都将林如海忽略了去,林如海听着小儿女的踽踽私语,却是不怒反笑,提步跟了上去。
正屋里,摆在角落的冰鉴中升起阵阵冷意,将屋子中的温度降了许多,林家冬日里并未存冰,这些冰还是胤祺特意让人从宫中送来的。
黛玉刚一走进,轻轻打了个哆嗦,黛玉素来身子便弱,在姑苏再热的时候,贾敏都不许她用兵,最多也不过是让丫鬟帮她打着扇子罢了。林如海注意到黛玉的神色,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被胤祺抢了先。
“妹妹可是冷了。”胤祺懊恼地拍着头,他只想着京中天热,不能让林如海和黛玉中暑,却忘了黛玉身子虚,受不得冰:“快将冰鉴搬开。”
巨大的冰鉴被好几个人搬出去,黛玉羞红了脸,咬着唇:“阿哥,是我身子不好,浪费了你的心意。”
闻言,胤祺正色道:“妹妹何出此言,这等事如何是麻烦,分明是我欠了考虑,妹妹你的感受最重要,浪费我的心意又从何谈起,妹妹若遇见不舒服之事,尽可以提出来,无需斟酌衡量。”
黛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性子敏感,很轻易便能感受到他人目光、看法,唯恐自己哪儿做得不好,坠了父母清名,遇见事了总爱翻来覆去多想几次,背着人哭上一场。
胤祺这番话,犹如闪电,入了黛玉心魂,她反复咀嚼着,眼神越来越亮。
林如海看向胤祺的眼神,愈发满意。
胤祺和林如海这对久别的师生见面后聊了些什么且不提,不过就是互相问候等话罢了。
等茶喝尽,胤祺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日后我将住在你们家,请林大人多关照。”
林如海早已知道此事,尚且不惊,神色自若地笑着应下:“五阿哥折煞我了,不过是尽心尽力。”
黛玉却惊喜不已:“阿哥,你所言为实?”她扯着胤祺的衣角,期待地看向胤祺。
“自然不假。”胤祺戳了戳黛玉颊上的梨涡:“你家东边那个院子,我也让人修好了,等我将东西从宫中搬来,日后便住你家了,又要辛苦林大人教我。”
黛玉更加高兴:“那我们可以一同读书了。”
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黛玉已经不适合与胤祺一道读书,甚至再由他教导都不甚合适,他正琢磨着给黛玉请个女先生,却听见了黛玉这个天真的话,林如海眉心一跳,便要出言阻止,想着找个时间好好和黛玉讲讲男女大防。
“是的,日后我们便一同读书了。”然而林如海的话还没说出,胤祺却先应了下来。
黛玉更是愉悦,眼中全是对之后上课的期盼。
林如海对着女儿,最是宠爱,瞧着黛玉这般模样,再不忍心阻止,只暗叹了口气,自欺欺人地想着,罢了,反正他也只教这两个学生,宫中曾经也和贾敏吩咐过,日后黛玉的姻缘在胤祺身上,这也不算不讲礼,更何况,五阿哥金口玉言都答应了此事,又怎么容得他再反对。
胤祺见林如海和黛玉隐隐露出疲态,想着两人刚到京中,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遂也不在林家多待,又与黛玉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林如海也不挽留,只笑着将胤祺送走,见着屋子里收拾地颇为舒适,慈爱地吩咐黛玉回她的院子里好好休息。
黛玉推开侧院的门,穿花拂柳而过,入了极清幽之处,推开门,只见屋子里一应陈设均与姑苏相仿,就连床上铺着的被褥,瞧着也全是江南手艺。
雪雁服侍着黛玉躺下,她也是林家家生子,父亲便是林仁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她从小便服侍着黛玉,两人处得极为亲近。
“雪雁,这一路上你也乏了,快去歇着。”黛玉强忍着困乏,对雪雁吩咐完,随即便阖上眼,在熟悉的熏香中睡了过去。
却是难得的好眠。
林宅重新迎来了主人,犹如一颗小石子投入湖中,掀起圈圈涟漪。林家到底底蕴颇深,即使林如海已经经年未入京,得知消息的亲朋好友也纷纷送了礼来,当然,其中少不了贾府的帖子。
然而对于那些送来的礼和帖子,林如海却无功夫处理,他叫来黛玉的乳母王嬷嬷,吩咐道:“以前夫人还在之时,对你颇为倚重,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没离开你。近日事多,我又得备着万岁爷召见,顾不上那些送来的东西,但到底是亲戚朋友,又不能失了礼数,我将黛玉叫来,你和她商量着将这些事情处理了。”
这王嬷嬷是贾敏最为倚重之人,虽是贾敏在姑苏挑的丫鬟,但行事稳妥、细致,没多久便成了贾敏的贴身丫鬟,过了几年嫁给林家管事,生了孩子后又回了后宅服侍贾敏,帮着贾敏管着后宅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林家历年的人情往来,均过她手,是管事的一把好手。
说来也巧,贾敏有孕后,这王嬷嬷亦查出有孕在身,贾敏对腹中孩子格外重视,色色都想给她最好的,想着外头的乳母鱼龙混杂的,哪有王嬷嬷知根知底放心,遂将王嬷嬷给了黛玉,成了黛玉的乳母,悉心照顾黛玉长大。
王嬷嬷拍着胸脯应了,贾敏去世之前,最放不下的便是黛玉,趁着还有精神,很是教了黛玉许多管家理事之事,又对王嬷嬷谆谆叮嘱许久,唯恐黛玉被人欺负了去。
王嬷嬷最是忠心,得了贾敏的嘱托,更是一颗心里全是黛玉,得了林如海这个吩咐,王嬷嬷喜不自胜,这番话定了林府的管家之人,不是姨娘,更不是续娶,而是黛玉。
翌日,待黛玉酣梦醒来,面对着便是那一封封拜帖,以及各家送来的礼。
黛玉却丝毫不怵,她镇定自若地令人收拾好库房,将这些礼造册登记,又吩咐着王嬷嬷将家中的账册拿来,对着历年走礼旧例,给这些人家回礼。
至于拜帖,找了些理由,全部婉拒了,毕竟林家刚进京中,宫中安排尚未出旨意,不宜走动过于频繁。
当然,贾府除外,黛玉主动令人送了张拜帖去了贾府。再怎么说贾敏也是贾家的女儿,黛玉又已过了热孝,入了京却不去外祖家拜访,传出去便是不孝,更何况贾敏自幼便颇得宠爱,与黛玉说起贾家时,颇为怀念,黛玉暗暗也想着替母亲看看贾府。
黛玉在忙着理顺家事时,林如海正在宫中觐见。正如他所猜测的,康熙并未同意他辞官的折子,让他当了翰林学士,对于他以老病推辞之语,允了他只需教导五阿哥胤祺一人。
林如海对胤祺的性子已经有了认识,知他不是那等难雕朽木,亦不是飞扬跋扈之人,对于康熙的吩咐,只作感激涕零状,应了这个差事。
康熙深知林如海的为人,他在江南多年,于盐政上兢兢业业,很是尽责,将胤祺交给他,康熙并不担心,三两句嘱咐后,便让林如海退下,乾清宫门外候着的大臣,躬身而入。
林如海亦不多言,随着宫人走出紫禁城,在巍峨的城门下,见着五阿哥掀开马车帘子,抱怨中带着亲昵:“林大人,我等你很久了。”
奇楠木马车散发出清香,平稳地载着胤祺和林如海往林宅走去,身后,是跟随着的十数驾装满行礼的马车,皇太后和宜妃恨不得能将库房搬空,给胤祺带出宫去,这次甚至比上一次更加声势浩大。
几个年长的皇子站在城楼上,望着胤祺离开的车队,神色复杂,有羡慕、有嫉妒、亦有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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