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河小吏
背景以冷灰为主调,旧绸缎般晕着混沌笔触,画布中央,是一个东方女子。
那女子侧身而坐,黑发垂肩,生着一张下巴微尖的鹅蛋脸,肤色呈现出一种泛白的黄,像历经霜雪的瓷器。
和英国人立体显眼的五官完全不同,那五官是轻盈的,干净的,眉头微蹙却不低垂,杏仁样的眼睛,窄窄的双眼皮,瞳孔如同黑夜里不肯熄灭的星火。
俏丽唇紧闭着,脖颈处收成紧绷的弧线,像天鹅一样的高傲,倔强。
“哼,伊莎贝拉,你喜欢的画,简直和你一样让我倒胃口!”
希斯克里夫转身踉跄离去,一个茶杯扔在他背上,落地碎裂。
好气!
骂伊莎贝拉就算了,怎么还骂我本人啊!
*
石灰岩山体与湍急河流形成天然屏障,河谷的雾气与煤烟交织着。
对岸老磨坊的水车还在转,但它的吱呀声已被嘈杂人声盖住了。
附近作坊的织工、居住在此的乡绅、农民,都围在那崭新的厂区外,指指点点议论着。
“南希。”
“林顿先生?”在厂区大门前严防死守的南希迎上两人,“上帝啊,您和夫人怎么来了?今天这么忙乱,夫人还怀着孕,万一磕碰了可怎么办呢?”
“这么重要的日子,作为贝拉家人,我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希斯在里面么?”
南希心照不宣地撇撇嘴,“在的夫人,你们跟我进来吧。”转向门口的看守,“没有邀请函的一个也不许放进来!千万守死了!”
三座混凝土砌筑的灰色大厂房,整齐平行排列,泛着雨后潮湿的深青色。每一个都足有三十个马厩连起来那么长,十几扇方窗嵌着铸铁格栅,透过玻璃能隐约看见里面成排的皮质传动带。
一路走着,埃德加问了不少,南希简略通俗地回他。
“耐莉也在么?”
“是的夫人,艾伦姐去布置新品发布会场了,有几个需要展示的样品,亨利昨天晚上才赶出来。”看她表情应是不大明白,“总之,她在忙。”
走过最后一座厂房,再走过四十英尺高的蒸汽锅炉房,左拐,一栋乔治亚风格的红砖楼映入眼帘。
楼前宽阔的草坪上,停着六驾奢华的马车。
“剪彩仪式要半小时后,小姐和希斯先生正在一楼的茶歇大厅陪贵客们呢,一会儿进去,如果他们脱不开身,我就先陪着先生夫人。”
林顿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凯瑟琳深呼吸着挺直了腰板,提起了裙摆。
“茶歇大厅是小姐自己设计布置的,”南希压低声音,指着镂空雕刻的拱形门楣,“按着在印官员的审美,采用孟加拉风格融合莫卧儿遗风,这风格极适合绿植装饰呢。”
“南希,你现在说话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嘿嘿,可能是和小姐呆久了吧,夫人,小心门槛。”
一进大厅,就听到了轻松舒缓的音乐,是亨德尔的《水上音乐》弦乐合奏。
足足有三百平的大空间,铺着彩绘的大瓷砖,花窗玻璃将大吊灯的两百支鲸脂烛光,折射成彩色光斑,与墙上挂的莫卧儿细密画色彩呼应着。
沙发绷着帕伊斯利纹印花棉布,黄铜镶嵌的黑檀木椅,腿部仿象足造型。壁纸是棕榈叶纹的,整个空间都是孟加拉的靛蓝、姜黄、赤陶红,极富异域风情。
凯瑟琳还想进到更深处去,埃德加却止步在离门口不远的茶歇桌边,不肯走进了。旁边是半人高的镀金塔架,上摆着铅晶浅碟杯垒成的香槟酒塔,各样精致点心,醒酒器里斜躺着酩悦香槟。
这样的桌子,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
“噢,亲爱的,你在怕什么?求你不要这样,别给我丢人!”
“夫人,您别喝酒,”南希去热饮区端来咖啡,“这是印度马拉巴尔咖啡,很醇香的。”
凯瑟琳接过,四下张望着,终于在一盆植物后,几个穿着极讲究,举止极优雅尊贵的绅士身侧,看到了她要寻找的身影。
希斯克里夫今天穿着雪白的衬衫,黑色暗纹马甲紧裹住精窄腰腹,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冷冽贵气。
因着布料清透,能窥见那绷紧的肌肉线条,袖口卷起,露出的小臂青筋隐现。此刻他正一手执酒杯,一手漫不经心扯着领结,肩胛骨随着动作在丝绸下滑动。
“好了,南希,你去忙好了,我们去找希斯!”凯瑟琳拉着埃德加走进去,冲希斯克里夫挥手,“希斯!”
他完全没听见般,眯着眼盯看着斜前方,顺着他目光看去,在一大面植物墙前,有三个聊得正开心的人,其中有张他们熟悉的面庞。
贝拉今天穿着酒红色收腰塔夫绸长裙,裙身如勃艮第红酒顺着身体曲线倾泻,衬得白皙的她光彩夺目。
“噢,天呐,贝拉今天太美了凯西!林顿家的小姐竟然如此美丽。”埃德加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看呐,她旁边就是德比伯爵夫人么?夫人可是苏格兰第一贵族汉密尔顿公爵之女啊,即便站在如此贵女身侧,贝拉也毫不怯场啊。”
“好了埃德加,不要叫人知道你没见过世面吧!”凯瑟琳更大声地喊了声,“希斯!”
希斯克里夫转向她,愣了两秒,同身侧一位五十多岁的绅士说了什么,冲二人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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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盆是本地的红陶盆,约克郡韦克菲尔德窑产的,里面是约克郡特有的变种,宽叶石楠。窗边那些花架上,倒是进口的花种,是来自东方的山茶花和茉莉。”
“噢,亲爱的贝拉,这花的幽香,在这里站着都能闻到呢!我可以带些花种回伦敦么?”
“当然可以夫人,早就给您备好了呢。”贝拉用手势将她目光引回植物墙,“墙上的是沼生龙胆,悬垂着的是铁线蕨,这里是灰岩虎耳草,老鹳草,不是什么珍稀培育植种,都是我在这周边采来的,夫人。”
“亲爱的贝拉,没有比大自然更好的培育了,你真是拥有一颗灵巧的心,”伯爵夫人摸着植物墙上被涂成绿色的突起,“你竟想到用废弃纺锤改造成蕨类固定夹!”
“请原谅我的僭越,”贝拉笑看着她,“我也是偷师学艺,受了您标本固定方法的启发呢。”
“是么?”一旁的莫宁顿伯爵极有兴趣地挑起眉毛,“那下回我去拜访时,夫人可要赏光,也叫我学习一下。”
三人相视一笑,贝拉余光瞥了眼不远处,挑起眉毛。
“亲爱的,贝拉简直像个女王。”
“好了埃德加,你的女王妹妹甚至都没有看你一眼。”
希斯克里夫也嘲弄地笑看他,“怎么?埃德加,这三年你还没习惯她的变化么?”
“不是的,希斯!”凯瑟琳抢说道,“她不是在你离开的三年里变化的!她是,是从你回来的那一天变得!是一天之内完全变了呀!”
希斯克里夫蹙起眉头,那双深眼睛再次地看向那明艳身影。
那三人又火热地聊了会儿,伯爵夫人忽说了什么,被侍应生领出去了,莫宁顿伯爵凑近贝拉耳语后,走向了希斯克里夫刚离开的位置,贝拉看向他们,走来。
她和埃德加凯瑟琳打过招呼,看向他,不等她开口,希斯克里夫便嘲弄道:“想问我为什么不陪重要客人,却来招待你乡下来的哥哥么?”
埃德加因这羞辱的话头垂得更低了。
“哼,想多了,我只管得了自己如何行事,哪里管得了你。另外我要提醒你,你也出自乡下,希斯先生。”
“瞧你这副做作样子,你眼中的贵客,这次来可都带着目的呢!但那目的里,绝少是因你的,伊莎贝拉。”
“德比伯爵的家族在孟加拉拥有靛蓝种植园,担忧皮特的《印度法案》会缩紧他的口袋,来探康沃利斯口风的。巴林爵士也是为了渗透印度的金融业务,刚刚承诺要为印度驻军建立专属外汇结算通道呢。”他冷笑着盯看她,“啊,和你聊得火热的那位,更是指望着此行能攀上康沃利斯,好上首相的大船呢!”
“恩,明白了,其实几个人都是为康沃利斯来的。”
“不然呢?你还真的以为他是喜欢你,大老远来支持你的?你是有多大脸面,伊莎贝拉?”
贝拉无所谓地笑笑,“不必说他们是勋贵议员了,就算是‘未婚夫未婚妻’,不也是互相利用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希斯克里夫沉下脸来,忽又顿住,偏头看向了她身后的大门,灰绿瞳孔鹰目一般地竖起。
“出来一下。”
贝拉跟着他往门外走去,希斯克里夫寻常地走着,路过门口的桌子时,还慵懒地放下了香槟。
但当他一跨出大门,衣服里蛰伏的肌肉突然绷成满弦的长弓,无征兆地暴烈起跑,像头猎豹一般瞬间加速,再看已化作残影,向一个跑动的人影追去了。
第32章
贝拉走近那两个身影。
希斯克里夫追到那人瞬间,就压下了对方肩肘,来了个缴械用的腕-肘双锁。那人只是挣扎了一下,又被他右臂绕颈后仰锁了喉。臂中人因窒息倒地,他单腿压住其背,将对方手臂反折钳制,迅速搜了全身。
“搜到什么了?”
希斯摇摇头,被制服的人清醒过来,大声咒骂:“你们这群撒旦的信徒!用那吃棉线的恶魔夺走上帝给予我们的工作!”
是个中年男人,手工作坊里的织工穿着,贝拉不由蹙眉。
“啊!希斯你没事吧!”跑来的凯瑟琳大喘着气,身后跟着惊惧的埃德加。
“凯西!你怎么可以跑呢?你还怀着孕啊!”
贝拉眉头蹙更深了,“凯瑟琳,你做事前能不能先想想后果?三个月正是胎不稳的时候,你已经颠簸了一路,还要跑?”
厂门口的南希听到动静也过来了,打量被压制那人,“这人我没见他进来过,小姐,可能是刚才我陪先生夫人时,守卫大意了,要么就是翻墙进来的。”
那人还在咒骂:“《约伯记》里说,利维坦牙齿可畏,鳞甲如盾!你们那钢铁做的怪物,就是邪恶的利维坦!它抢走我们的钱,叫我们贫困饥饿,上帝会派天使来扎穿你们!”
贝拉叹口气。
希斯克里夫盯看那人的手,冷笑道:“给我装劳工?!你这虎口的茧,没拿过几年武器磨不成这样,”狠狠抬高那人胳膊,令他大叫起来,“谁派得?冲什么来的?说!”
那人不肯言语,疼出汗了也只是叫唤。
“那就只好先请你去喝杯茶了,明天再找你好好聊聊!”希斯克里夫一手反钳着他,一手揪着他后衣领,向尚未完工的二期厂房而去。
贝拉看看凯瑟琳面色,对埃德加道:“哥哥,你陪凯瑟琳去休息吧?”
“好的贝拉,要我想她也不得不休息了!你应付得很好,我们留在这里反是添乱了。”
“南希,让伍德送庄园去,”贝拉转向想发表意见的凯瑟琳,语气不容置疑,“你如果还想再来,就听安排回去卧床,不要再走动了!”
看三人离开,她转身回去,路过一期厂房,迎面碰上了刚出来的亨利和詹姆斯。
“正要找您呢,贝拉女士,”亨利冲她微笑,“展厅已经全部准备好,可以剪彩了,多亏了詹姆斯先生,帮我和艾伦女士的忙,他提了很多好意见。”
“谢了詹姆斯,你能再帮我去陪一下德比伯爵夫人么?我有话和亨利说。”
“瞧你客气的,那我先过去。”
只剩二人了,贝拉细细打量着阳光下的亨利,这孩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成套深灰缎面礼服,领巾服帖垂落,干净的脸上早没了以前的浮肿,整个人有了青春期抽条的朝气。
“亨利,一会儿介绍机器和一、三展厅时,你来讲。”
“贝拉女士,今、今天很重要,对么?”
“是的亨利,非常非常,重要。”她亲昵揉揉他蓬松的短卷发,“记得上礼拜只有咱们俩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亨利点点头,压低声音道:“这里只是跳板,我们会离开玫瑰工厂单干,干更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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