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大诗人?
一个勾栏瓦舍的浪荡子罢了。
衍潢忙打哈哈道:“这是戏文里的词儿,不是你该听的,等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去听。你这墙角种的西番柿子挺好,红彤彤的,怪喜庆的。”
德亨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吐槽道,小小年纪就会听“淫词艳曲”,还知道不能教坏小孩子,你也够矛盾的,但是,我不会揭穿你的。
一个《牡丹亭》,在德亨这里都是小意思啦。
德亨摘了一个红的熟透了的西红柿,从井边放着的水桶里舀了半瓢水随意洗了洗,然后一掰两半,递给衍潢大的那一半,道:“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衍潢拿着半块西红柿,有些不确定的道:“这个,能吃吗?”他怎么不知道这东西能吃的?
不是当盆景赏看,讨个好彩头的吗?
德亨将自己的一半柿子送入口中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当然能吃啊,我们家隔几天就吃一回,炒鸡蛋、烧鸡蛋汤、下面条、糖拌都很好吃呢,就这样生吃也很好吃的。”
说完没两下,半个西红柿已经下了肚了,德亨见衍潢还在纠结,就道:“放心吃啦,你看我都长这么大了,没有毒的。”
衍潢见德亨已经去摘第二个去了,就试探着将手里的半个柿子送入口中尝了一下,唔,酸酸的,香香的,水水的,舌尖一碰触到果肉,口腔立即分泌出了大量唾液,将这新奇的滋味传递到大脑,然后传递回愉悦的感觉。
好吃。
还想吃。
两人就这么随意的坐在水井台子上吃西红柿,衍潢边吃边道:“我们王府里也种了这西番柿子,不过都是种在花盆里,等结了果子,就送入各主子房里去做盆景儿,过不了几天这柿子落了,就都扔了。现在想来,真是可惜了。”
德亨就提醒道:“说不定你们王府的品种和我家种的这个不一样呢?我家的这个品种能吃,你们王府的那种是偏向观赏性的,是带毒的,是不能吃的?”
衍潢也不确定了,道:“我看着模样都差不多啊,颜色也都是红彤彤的,个头也差不多,应该是一样的吧?”
就跟牡丹品种一样,虽然都叫牡丹,但品种不一样,开出的花色就不一样,花朵的大小也不同,这一点,衍潢是明白的,所以,他对自己王府里种植的西番柿子是不是跟德亨家的一个品种,就有些拿不准了。
德亨就道:“等下次你来我家,带一盆过来,咱们对着我家的这个,比对一下不就知道了?”
衍潢一拍大腿,恍然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也不用等下次了,我这就叫奴才回王府取一盆来。”说着就要吩咐一直跟着他的那个随从。
德亨忙阻止道:“不急,你出门就带了一个随从来,把他支走了,你身边可就没人了,还是等下一次吧。”你自己一个人,要是在我们家出了什么事,我们家可是说不清楚的。
那个跟着衍潢出来的随从感激的看了德亨一眼,心下不由诉苦道:王爷哎,您还不如一个六岁娃娃懂事儿呢,您瞧着吧,这次回府,老王妃一定会将奴才骂个狗血喷头。
衍潢斜眼觑了那个一直躲在边角力求不引起他注意的奴才,轻哼一声,道:“罢了,那就等下回吧。”
两人吃完柿子,衍潢环顾了一下这方窄窄的长条“后院”,奇怪问道:“你们家怎么没有种树?要是种上海棠、梧桐、玉兰这等花树,在树下摆上方桌,闲暇时候坐在树下,或摆棋,或喝茶,岂不是风雅?”
前院他见过了,空旷旷,光秃秃的,十分“寒酸”,这后院除了这一墙的蔷薇花墙,也没什么了。
德亨家的院子真是既不风雅也不堂皇,他们王府随便一个院子都比这个院子能看。
德亨就道:“原本我们前院里是有一颗高大的梧桐树的,据说能遮蔽了正房的屋脊,但我前面的几个哥哥姐姐命途多舛,没有长成就抛弃父母而去,和尚道士的就说是那树妨碍了,家里就给砍了,自此,我们家就再也没栽树了。”
衍潢:“……原来如此。”然后看着德亨大大的叹了口气,道,“你也是不容易,你们家就你一个,你阿玛额娘四双眼睛全盯你身上,你定是门都踏不出去一步吧?”
近来被看的越发紧的衍潢不由感慨道。
德亨:“……也没有你说的那样凄惨,我还小呢,等长大了,自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阿玛和额娘也不会拦我了。”现在就是让他出去随意逛,他也不是很想出去,他怕拐子。
三百年后天眼密布,都还有拐子跟警察斗智斗勇的拐小孩的呢,现在?
省省吧,他还是老实在家猫着吧。
衍潢十分惊奇的看着德亨道:“你可真乖啊。”
德亨大大点头,十分认同道:“可不是吗,我可是阿玛额娘的乖宝宝。”
从来没想过做乖宝宝的衍潢:……
他无言以对。
两人沉默了一瞬,德亨就问道:“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衍潢脸上十分纠结,最后垮下了脸,沮丧道:“我被皇上训斥了。”
德亨一惊,忙问道:“是因为什么?”
衍潢:“因为我引来的神鸟让皇上不满意。”
什么?
德亨忍不住掏了下耳朵,确认问道:“你是说,皇上让你引神鸟,你引了,然后皇上不满意?”
衍潢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表示就是这个意思。
德亨口张张合合的来回几次,理智上告诉他,自己刚从神鸟这事儿上吃了教训,现在赶快将这个话题给糊弄过去,以后也再也不要提了。
但这是衍潢,是他帮他认下了一切,他现在跟他说这个事儿,他不能避之不及的给敷衍过去。
他屁股向衍潢移动,让两人坐的更近一些,他小声问衍潢:“那你知道,皇上是对哪一方面不满意吗?是数量?还是体型?还是叫声不好听聒噪到他了?是毛色不够鲜亮不满意了?”
衍潢被他列举的这几个例子给莫名其妙了一下,然后恍然问道:“原来神鸟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吗?”
德亨:“……那皇上不高兴总得有个原因吧?‘皇上对你引的神鸟不满意’不会是你猜的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具体说说?”
衍潢挠挠头皮,回忆道:“前几日我不是被王妃禁足在王府吗,突然就有宫里的太监和宗人府的来我们府上,说皇上要见我,我就跟他们去见皇上。到了之后皇上先是问了我在府上都做些什么,读了哪些书,能拉几石的弓了,能射多远的箭了……我都作答了,然后皇上就说,裕王爷临终前要我给他引神鸟,快去给他引吧……”
德亨忍不住插嘴道:“然后皇上就亲自看你引神鸟?”
衍潢情绪十分低落道:“是啊,皇上就站在台阶上,看我吹着你给我的哨子引神鸟,我吹了半刻钟,就引来三五只神鸟在半空盘旋,然后…然后……”
德亨:“然后皇上就训斥你了?”
衍潢情绪更加低落了,道:“没有立即训斥,就问我不是说有数不清的神鸟聚集吗?怎么今日就这么几只?我答不上来,雅尔江阿就替我说话,说:许是王府鼓乐太过响亮,惊的神鸟不敢来此。皇上问我:是这样吗?我回答:不知道。”
德亨:……
衍潢:“……然后,皇上停顿了三息,就说我玩物丧志,不学无术,缺乏教导,然后派了一个翰林院的庶吉士到王府,每天教我读书。”
原来,衍潢所说的“因为我引来的神鸟让皇上不满意”,然后“我被皇上训斥了”就是指这个。
德亨思考了一下,问道:“‘训斥’这个词,是你自己悟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衍潢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道:“是别人都说我因为玩物丧志才被皇上训斥的。你怎么知道是别人说的?”
德亨忙问道:“这个别人是指谁?”
衍潢:“……很多人,二叔、三叔、王妃、博尔金(显王府长史)……还有我大哥,还有很多人,虽然他们都没有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但我就是知道,他们都在怪我,因为我不学无术,才让皇上对显王府失望了。”
德亨气愤道:“你才十三岁,还能让皇上怎么失望?你别听他们瞎说,他们太过分了!”
衍潢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德亨,我是显亲王,是王府的主人,我已经弄丢了旗主身份了,现在又引得皇上不高兴,他们怨我也是应该的,是我没有做好主子。”
德亨猛的站起身,吓了衍潢一跳,不由问道:“德亨?”
德亨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盯着对面的蔷薇花墙,理了一下思绪,才道:“衍潢,你们显亲王府是镶白旗吧?”
衍潢:“是啊?”
德亨:“那我问你,现在领镶白旗的是谁?”
衍潢:“……四贝勒?”
德亨纠正道:“错!是皇上的儿子,是皇四子!”
衍潢奇怪:“皇四子就是四贝勒啊?”这有什么差别吗?
德亨摇头,郑重道:“不,这完全不一样。四贝勒先是皇上的儿子,才是皇上封的贝勒爷。衍潢,皇上的儿子都长大了,都要出府立业了,他们需要自己的封属,那这些封属从哪里来呢?总不能是凭空出现的吧?”
衍潢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有意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说,皇上盯上了我们家的镶白旗?”
德亨也在他耳边小声道:“不,皇上盯上的是所有下五旗,只是你们显王府、也就是你,恰逢其会而已。”
康熙帝目前的儿子,胤缇胤祉分在了镶蓝旗,胤禛胤祺胤祐分在了镶白旗,胤禩分到了正蓝旗,还有正红旗和镶红旗两旗等待已经长成但尚未分府的皇子们分封呢。
难道康熙会放弃自己的儿子而让不知道隔了几代的铁帽子王们领旗吗?
他要是真不收拢铁帽子王们手里的权利,他就不是皇帝了。
或者说他这个皇帝做的不称职。
衍潢眼睛直直的盯着前面的花墙都忘了呼吸,双拳紧紧握着,指甲盖刺痛了他的掌心,良久,才喃喃道:“……真的吗?为什么是我恰逢其会呢?”
德亨:“……因为你才十三岁啊?哦,去年你袭爵的时候才十二吧?你弄的清镶白旗的势力吗?你懂得如何处理旗务吗?你管的了手底下的旗人吗?就算旗务有都统帮你处理,有王府长史帮你辖制奴才,但你会领兵吗?皇上亲征噶尔丹的时候,多少王公贝勒都领兵出战,包括你父王密王爷,也多次随皇上出征,就算现在皇上不打仗了,那现在给你补个侍卫缺,去给皇上看大门,你能做的了吗?”
衍潢嘴唇颤抖,含糊道:“不能,德亨,我不能,我什么都做不了。”此时的衍潢,真的觉着自己无用极了,因为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德亨:“所以啊,既然你显亲王领不了镶白旗,那就只好给有德有才有能之人领了,镶白旗的爵爷们,除了皇四子,还能有谁能领镶白旗?在皇四子之下,谁领镶白旗能让旗人们心服口服,且名正言顺呢?”
权利,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的。
衍潢将自己的脑袋埋在臂弯里,哽咽道:“别说了,德亨你别说了。”
德亨:“……对不起。”
衍潢:“不,这不是你的错,还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太没用了,守不住父王留下的权利。”
德亨挠了挠头皮,见衍潢带来的那个随从很有眼色的守在后院的出口,就推了推衍潢,道:“你先别难过啊,我只是给你分析一下别人为什么会觉着都是你的错,但这实际上,并不是你的错,我是在安慰你,你怎么反倒哭起来了?”
衍潢接过德亨递给他的帕子,狠狠醒了一下鼻涕,委屈道:“可是,就是因为我年纪太小了,不能给皇上当差,才丢掉了镶白旗,他们怪我也没错啊。”
德亨泄气:“你怎么就不明白,不管你是年纪小还是年纪大,你们显王府权利延续的关键都在皇上身上。皇上要是还想让显王府保留你父王在的时候的权势,显亲王爵是铁帽子王,你们显王府这一脉家大业大,也不缺年长子孙,皇上完全可以先让你的叔叔们,或者你年长的哥哥们帮你占着位子,等你长大了,本事学够了,再从他们手里接管就行了,但现在皇上没有让你的叔叔哥哥们补缺,而是直接将权利整个的给了四贝勒,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吧?”
“所以我才说,这个错,完全不在你。或者皇上‘训斥’你,只是给自己不用显王府旧人的一个理由?”
衍潢低着头,咬着嘴唇流眼泪,身子一抽一抽的,没说话。
德亨说的话对他的冲击力太大了,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听到有人跟他分析他们显王府现在的处境,这个世界,从另一个角度,给他开了一道高大的大门,展露出里面残酷的缩影。
良久,衍潢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开始思考,问德亨道:“德亨,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德亨:“就做好你的显亲王啊?”
衍潢看着德亨,有听没有懂。
德亨掰着手指头数道:“就按照皇上跟你说的,你在王府跟着他派给你的先生读书、习字、拉弓、射箭、骑马、骑着马拉弓射箭,”想了想,又道:“你还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给自己培养几个兴趣爱好,比如养鸟啊养鹰啊,下棋啊吟诗啊,作画啊鉴赏古玩之类的吧,总之,皇上要你怎么做,你就听话怎么做,嗯,做皇上的乖宝宝,就不怕被拐子拐走了。”
衍潢听懂了,迟疑道:“那我们王府从祖宗那里继承的的镶白旗……”
德亨一挥手,无所谓道:“唉呀你就别想镶白旗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从你开始,镶白旗就是过去式了。”
衍潢咬牙瞪眼:“我怎么甘心!”
要是不知道还好,现在他已经意识到权利曾经在他手里短暂停留,然后就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被夺走了,这让他还怎么放得下?
德亨:“你有什么不甘心的?我记得,你的祖宗肃亲王豪格原本领的是正蓝旗?后来与多尔衮斗争失败,你的祖父富绶也被多尔衮收养,富绶后来长大袭父爵,更是被顺治爷改了封号,从‘素’改为‘显’,然后才有了你们现在的显亲王府,也是从富绶王爷开始,显王府归入了镶白旗……”
“你看,要真论起来,你是不是该向正蓝旗方向努力,恢复祖宗豪格的威势,而不是纠结于镶白旗呢?”
衍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