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康熙朝人好好的没事,到了雍正朝就新添了毛病,他们还都不知道。
似乎感知到了弘晖的郁闷,允礽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上半身向弘晖凑近了些,带着十足的好奇心问道:“取而代之的滋味儿如何?”
弘晖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八风不动道:“这话听着,您似乎很后悔?是不是后半辈子一直在后悔?”
后悔您没取圣祖而代之?
允礽脸色阴沉如水:……
穷寇莫追,弘晖胜了一局,心情不错。
他坐在这寻常的高背椅上,脊背挺的笔直,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就像坐在金銮殿上一样端正。他抬眸看着高悬夜空的圆月,淡声道:“看来这咸安宫根本就幽禁不了您,您居然还知道外面的事儿。”
允礽眼睛忍不住从侧面打量他,随口道:“孤猜的。老四人虽废了些,登基时候看着还好好的,怎么着也不能活五年就死了,只能是意外了。”
弘晖自是不信他说的“猜的”这话,心道,这紫禁城,是该要重新梳理一遍了。
不过,这里靠近西华门,人来人往的,未必就是宫内出了问题,保不齐就是哪个臣子给他传的消息,啧,将人幽禁在西华门内,圣祖可真有意思。
允礽问他:“上次午门那边闹动静的是谁?”
弘晖:“自然是小侄了。”
允礽:“孤听着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要是你的话,那个时候就能登基,等不到现在,肯定不是你。”
白瓷茶具取来,允礽取了一只白瓷小圆盅,用自己的紫砂壶给他斟了一杯,道:“请。”
弘晖拿起白瓷茶盅,兆惠忍不住出口道:“皇上……”
弘晖在月光下打量这只白瓷杯,算不上极品,道:“无妨。”跟允礽道:“看着不像是毓庆宫之物?”
允礽瞥了眼他手里的白瓷杯,道:“是德亨以前送孤的千秋礼,忘了是哪一年送的了。”
弘晖想了想,道:“应该是康熙四十六年三月在京郊玻璃厂烧的,我记得,那一窑一共出了七套这种白瓷茶具,他进献给皇祖妈妈一套,皇祖一套,永和宫一套,毓庆宫一套,先帝和太后一套,父母一套,给显王留了一套,自己没留。”
允礽奇怪:“没给你吗?”
弘晖瞥他一眼,这一眼,让允礽在清淡的月光下硬生生品出了几分不甘的味道,了然道:“知道了,他跟显王更亲厚一些。”
弘晖:“呵,那是因为我跟他担是非,我们兄弟不分彼此,他给显王留着,正是因为他需要这些身外之物维系感情。我们不需要。”
允礽也是实在没有想到,他只是一句话,就能引来弘晖这么一串,心下不由玩味起来。
“咳咳咳……”允礽又咳嗽几声,这次比先前两次都剧烈。
弘晖道:“我给你叫御医来诊治诊治?”
允礽横他一眼,喘息道:“不必。”
弘晖老神在在:“倒也罢了,大晚上,怪麻烦的。”
允礽:……
我怀疑你在报复我。
茶叶一般,但弘晖在西北那两三年,什么没喝过,并不挑剔。
两人静静喝了一回茶,允礽道:“改明儿,你让德亨来见孤。”
弘晖:“做什么?”
允礽:“想知道,到时候安排人来听着就是了?”
弘晖懒得理他这挑拨之语,道:“你不说,我就不让他来。”
允礽哈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笑过咳过,得意道:“五年前,我跟他说,我等着看你们兄弟父子下场,如今父子下场我已经看到了。我想跟他叙叙旧,看看他的臭脸色,我觉着我还能再活几年。”
弘晖:“我看您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允礽:“你要杀孤?”
弘晖看着他掩唇咳嗽的帕子,道:“都咯血了,用的着我杀吗?”
允礽握着帕子的手指颤了颤,他眼睛眯起,看着弘晖,拿不准是不是在诈他。
他手里的是深色帕子,在夜色下,弘晖能看的出来有没有血渍?
弘晖幽幽道:“我上过战场,闻得出血腥味。”
允礽:……
允礽将帕子扔在桌子上,露出中间洇湿暗沉的一片。
弘晖问道:“多长时间了。”
允礽闭了闭眼:“记不清了。”
弘晖:“兆惠,派人去传御医。”
半夜叫太医麻烦,不包括皇帝。
允礽铁口拒绝道:“不用了。”
兆惠已经吩咐下去,侍卫快速传人去了。
弘晖说他:“你不是还要看我们兄弟下场?就这么死了,你甘心?”
允礽稀奇:“你竟然不想孤死。”
弘晖:“我是不想我一登基你就死了,好像我这个新帝容不下你一样。二伯娘我已经着人送去郑各庄了,想来,今晚她应该过的舒心吧。”
说到自己发妻,允礽怔愣起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咳。
良久,弘晖听到他道:“多谢。”
弘晖:“……应该的。”
又过了好一会,允礽问道:“什么感觉。”
这句话又轻又细,还带着病体无所掩饰的深重疲惫感,弘晖听了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说什么。
允礽是在问他“取而代之是什么感觉”。
弘晖本想说先帝是暴毙而亡,他应天承运即位,但在允礽面前,又觉着说这些没什么意思,就想了想,道:“很难受。”
允礽:“……哦?”
弘晖:“我是看着先帝闭眼的,最后的弥留时刻,他想的不是我们兄弟,是在呼唤远嫁的姐姐。你知道吧,我的姐姐现在是土尔扈特女王,掌兵掌权,估计他是想唤她来救驾吧。”
允礽:……
允礽“嘶”了一声,回忆道:“孤记得有一年,圣祖病重,也是只让荣宪她们跟前伺候,孤请命,以及其他皇子去探望,都不见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又迅速转过头去,所以都没看到对方眼中的嘲讽。
允礽:“你以后也不会这样吧?”
弘晖:“您现在就是想也不能了吧。”
允礽气笑了,咬着后槽牙道:“你今儿来,是不是诚心跟我过不去的。”
弘晖老神在在:“随性而至,没有目的。”
允礽:“好一个随性而至,今晚月色清朗,难得美事,二伯给你吹一曲吧。”
弘晖:“请……”
呜咽箫声再起,夹杂着吹奏者短促的呼吸和难耐的闷咳声,有乌鸦在屋脊、槐林鸣叫,配着这圆月,真是凄凉又渗人。
反正匆忙赶到的御医们背脊汗毛直竖,心下发毛。
允礽的病很好理解,郁结于心,无法疏散,加之他年纪大了,一直圈禁,身体能好才是奇怪。
翻看关于他的医案,发现自从康熙帝宾天那年就有症候了,能熬到现在,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要活着看德亨父子下场。
凭着这口气,他撑到了现在。
疾病就是这样,要是不医治还好,若是一就医,打破了身体微调平衡,就很容易出问题。
要是不管不问,允礽说不准还能活多长时间,结果弘晖一派御医医治,他没两天就躺床上起不来了。
弘晖郁猝,跟回来上班的德亨抱怨道:“指不定后人会如何编排我呢,我就是好心,想让他过的舒服些。我还打算,等他身体好些了,将他送去去郑各庄修养。那本来就是圣祖为他修建的。”
德亨:……
弘晖真是有够倒霉的。
弘晖觑着他的神色,问道:“你要去见一见他吗?”
德亨:“去啊,为什么不去。”
弘晖:“你可别听他胡言乱语,将死之人,谁知道他能说出什么来。”
德亨:“你还怕这个?我是不怕的。”
弘晖:“我自是不怕的,你要是愿意去,就去吧。”
允礽倒是没有胡言乱语,他躺在床榻上,眼睛从花开富贵的帐子顶上移开,从下而上看着德亨。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站在榻前的德亨,真高大啊。
以前,他也是这样的赳赳男儿,现在,他只能病体支离的躺在床榻上,只剩瘦骨一堆了。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德亨看他,就跟看当年弥留的康熙帝一样,此时此刻,父子两个竟然惊奇的相似。
良久,允礽道:“你来了。”
德亨:“……嗯。”
允礽:“孤要去见皇上了,你有什么话要孤带给他吗?”
允礽说的皇上,自然是康熙帝。
德亨想了想,道:“你跟他说,我一切都好。”
允礽:“……好。”
“你退下吧。”
德亨点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允礽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合上了眼睛。
雍正五年九月重阳,废太子允礽薨逝。
天盛帝以太子之礼葬之,复其胤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