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洗竹
但刘邦说一定要她过来,她便也来看看,这老贼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只见,当着众人的面,刘邦掏出了一张纸。
依旧是那一张略黄、略粗糙、不方正、不均匀的纸。
如今还被揉搓得都是褶皱。
这纸在众人手里过了一圈,他们都纷纷吹捧,将这纸好生夸奖了一番。
戚夫人是唯一一个唱反调的,她一脸夸张:“这也太丑了吧!”
她清楚刘元造纸的事情,却并不知道这纸是刘邦亲自做得。方才她走神,并没有听见侍女的提醒。
“苍天在上,难道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纸’吗,这瞧着可太窝囊了……”戚夫人得意极了,她挑衅地看向刘元。
刘元也冲她挑挑眉,如今在这汉营中,戚夫人才是她的快乐源泉。
果不其然,下一秒,雨就拽了拽戚夫人的袖子,又重复了一遍:“这纸是汉王亲自做得。”
戚夫人瞬间就噤声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一脸老实地坐到了位子上。
刘邦没搭理她,继续同诸位炫耀道:“在寡人的汉营有这样的神物,可见天命在我!元这般聪慧仁德,全然都是随了我啊!”
至于那些不好的地方,自然是与他刘季无关。
刘盈老老实实坐在吕雉身旁,见她的脸色越来越黑。刘盈低下头,这话他也不止一次听见阿母私下里说——
“元都是随了我,可气那老贼单单教了元一身坏毛病。”
爱吹牛、穷大方、时常冒险又时常发疯……这些不太美好的品质都是从刘邦身上学来的!
再说了,他刘季都将亲儿子、亲闺女从马车上踹下去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孩子像自己?
吕雉冷眼看着刘邦,他此时酒酣饭饱,正手舞足蹈,不知天地为何物。
刘邦的上一个节目是用自己造的纸,给西楚霸王项羽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
写完信,他便派遣使者亲自送去项羽营中。
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事情,拉着夏侯婴就往外跑:“走,我们去看看你的车。”
大半夜的,刚才还在写信,如今怎么突然就要看马车了……
众人疑惑,众人不解,众人跟随——谁知道汉王又发了哪门子疯?
一撮人稀稀拉拉地找到了夏侯婴的车。刘邦亲自上车,一手抱着刘元,另一只手夹着刘盈。
这辆马车,这个场景,让刘盈死去的记忆又恢复了,甚至开始瑟瑟发抖。刘盈一脸乞求地看向吕雉,吕雉也死死地盯着刘邦。
老贼又要干什么?难不成还想再表演个抛子弃女的节目?
樊哙与张良则是有些尴尬,刘邦做的事情他们也有所耳闻。
陈平的眼神却平静得很,他想起来了下午刘邦与刘元父女二人的谈话。
夏侯婴则是相当麻木,他被刘邦安排在前面,僵硬地装出一副赶车的样子。
戚夫人眉飞色舞,显然她也觉得,刘邦这是要耍酒疯了——毕竟她见过很多次,对这再熟悉不过了。
但刘邦却说出了一句,让众人惊掉下巴的话——
“元,倘若再来一次,乃公依然会将你丢下去……但是,今天,乃公让你踹回来。”
说完,刘邦便已经做好姿势,似乎随时准备被刘元踹下去。
刘元看着刘邦这副模样,心中有些酸涩,而后她笑了笑,一脚就将刘邦踹下了车。
吕雉就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戚夫人满脸震惊地看向刘元——她怎么敢的?
可刘元不止敢,她还踹了五次。
踹完之后,刘邦又看向刘盈,他的眼睛亮亮的,写满了跃跃欲试。
刘邦脸上并无半点恼怒,反倒是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也想试试吗?”
刘盈慌忙摇了摇头:“此乃不孝之举,儿臣不敢。”
一句话说得大家伙脸全黑了。戚夫人却十分赞同,当女儿的踹自己亲爹,可不是不孝顺吗?
刘邦被踹了五次不恼火,听见这话却是动了怒:“你的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了!谁敢说刘元不孝?我让她踹的,她如此做,便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刘邦忍了又忍,才没将刘盈又一次踹下车。
这个兔崽子!
他扶着屁股下了车,一边对众人强调:“寡人的所有孩子中,元是我的长女,是最有孝心,最聪慧,最像寡人的孩子!”
刘邦扫视一圈,满意地拉过吕雉的手,回营去了。这一次,吕雉没有再将人甩开。
她清楚,刘邦当着这么多人,并不是要给刘元扣上不孝的帽子,相反,他是想让刘元出气,出了那口逃命路上被踹下车的气。
刘元看着阿翁、阿母远去的身影,黑着脸将刘盈拎起来,带回了房间。
是时候好好和弟弟说说话了,小小年纪,学得像个老酸儒。
秦始皇焚书坑儒咋把他给漏下来了?
第62章
“阿姊,我不是那个意思……”刘盈在刘元面前,胆子一直要大一些,“我不是说你不孝,我是说我不能那样做,因为这是不孝的行为。”
刘元瞪了他一眼:这和说我不孝有什么区别吗?
她叹了口气,却又听见刘盈说:“阿姊对大汉、对阿翁有功劳,而我却是一个毫无建树的太子。”
“所以阿姊可以,盈却不可以。”刘盈抬眸,认真地看向刘元,“因为我不配。”
十岁的少年,眼中已经褪去了稚嫩,他黑溜溜的眼珠转动着,似乎在斟酌着什么:“对不起,阿姊,我说错话了。”
本以为弟弟只是不长心,蠢笨了点,谁知道他嘴是快了些,但这不大的脑子,竟也生出了些自己的想法。
刘元蹲下来,伸出右手搭在刘盈的肩膀上,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刘盈与幼时不太相同了,他不再那般怯懦与软弱,虽然依旧还是单纯又胆小,说一些迂腐又可笑的话。
刘盈的底色依旧是仁,是善,却多了一点主见。刘元心中一喜,这下,阿母应当不会再那般发愁了吧。
此时的刘元并不知道,一个有了主见的过于仁善的人,比浑然无知更可怕。
“你想做皇帝吗?”刘元摸了摸刘盈的脑袋,“等阿翁取得天下,你愿意做皇帝吗?”
“……我不想,但是我得做,”刘盈一脸严肃,“阿翁如今封了这么多异姓王,这天下又这么乱,当皇帝一定不是一个好差事。”
刘元又问:“但你可以掌握最高的权力,想杀谁就杀谁,和谁好就封他做大王,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刘盈一脸不赞同:“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呢?做皇帝应该是为天下人做表率,他不应该想着杀人,而是要学会宽恕。百姓的生活已经如此辛苦,皇帝怎么能如此任性呢?”
刘盈坚定的模样与幼时渐渐重叠。刘元还记得他抱着一只受伤的狸奴,一个劲儿掉眼泪。她的弟弟不只是怯懦,是太过仁善了。善到无法做一个皇帝。
何其悲哀的一件事情,他的眼中看得见每一个人的难处。
可做皇帝的人,如何能让所有人满意?刘元宁可他像自己记忆中一样,还是那个胆小的孩子。
他也才只有十岁啊。
“阿姊,你怎么了?”刘盈拽了拽刘元的袖子,“你还是不肯原谅阿翁吗?”
刘元叹了口气:“你原谅他了吗?”
“我从来不曾生气过,我只是害怕。”刘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乖巧地看向刘元,“他是我的阿翁,我是做儿子的,怎么会与他计较这些。”
“我记仇,”刘元弯腰将阿黄抱起来,顺了顺毛,“但是我愿意不与他计较了。”
*
数月后。
又是一年春日,刘元收到了韩信的家书。
齐国情况确实复杂,单是韩信也遭受了一波又一波的刺杀。
这几个月里,项羽与刘邦打得热火朝天。
此时,刘邦与项羽相聚在广武山。
广武山在荥阳东北三十余里处。这山的地形独特,左临荥泽,右靠汜水。荥泽、汜水的水量丰沛,滚滚而去昼夜不停。
山的中间有一个山涧,如同一把斧头将山劈开,分成了东西两半。山涧宽数十步,长一里左右,深不可测。
汉军就在这山涧的西边驻扎,他们依着水流,占据有利地势。这水顺流而下,波塔汹涌,项羽正处在涧东,占尽了不利之处。若想渡过去,只怕难如登天。
韩信、英布、彭越如今尽归刘邦,韩信更是不日就要从齐国回来。
没了钟离眜,敖仓危机已经解除,荥阳的汉军有着吃不完的粮食。但彭越却如同流氓一样骚扰着项羽的后方。
项羽深深地思念着他的亚父,范增。他一定是死在了齐国。
他也深深思念着龙且,他最得力最忠诚的干将。他也死在了齐国。
西楚霸王前半生肆意纵横,此时焉能不恨?
项羽恨极了——便是虞姬的安慰,也显得那般苍白。
西楚霸王一直都是聪明人,从前许多事情他不做,只是他不屑于去做。
可如今正是生死存亡之际,由不得他再纠结。
他硬着头皮招降韩信,谁知又被拒绝了!
但是,项羽依旧有着最后的依仗——他手中有刘邦的父亲刘太公。还有刘邦的第一个女人曹寡妇,以及他的庶长子刘肥。
听说刘季很是迷恋这个寡妇,对这个儿子更是疼爱,竟将代王封给了他一个俘虏。
于是,项羽将刘太公、曹寡妇、刘肥三人都绑了起来,带到了山顶。
刘太公一脸评价,甚至脸上还笑嘻嘻的,似乎是一点也不害怕:“肥啊,等我死了,我那些私房钱,都留给你。”
曹寡妇刚烈得很,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刘肥,冲他笑了笑。
刘肥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他安慰道:“大父、阿母,阿翁不会不管我们的。”
刘太公哑然:你误会了,他肯定不会管的。他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