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92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司徒峰的脸顿时就跟谷中的景致似的——不知是何颜色。他不敢忤逆藤泽,只得把手一挥,招呼人往后头去了。

  暮青带人走上前来,侍卫们相互之间有所提防,故而未改阵型,她便和藤泽隔着双方的侍卫,边走边话阵事。

  藤泽道:“神官大人的确将他的经验倾囊相授,但他也说过,这对破阵助益不大。传闻天选大阵乃祖神下界之路,百步一阵,变幻莫测。传闻有几分可信另当别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阵中至今有守阵高人在。”

  这正是暮青所疑之事,“那些高人从何而来?总不会是长生不老之身,从创阵起活到至今吧?”

  藤泽笑道:“自然不是。据说,当年创阵之后,一些高人不愿入世,自愿留下守阵,后经繁衍生息,代代相传,便成了如今的守阵人。这些人身怀绝世武艺,且深谙阵法精髓,他们生来就在阵中,其中有不少阵痴。天选大阵自创阵至今已被大大小小的完善过无数回,上回神官大选是二十年前,这二十年间,那些阵痴不可能不动大阵,故而神官大人的经验于我等而言未必有用。”

  暮青走在藤泽后头,不见其神色,但此话她倒以为有几分可信。神官大选自古有之,天选大阵虽诡,但只要有人能出阵,阵局就不可能丝毫不流传出来,历经千百年,何阵能无解?除非阵局常变。

  藤泽又道:“我从神官大人口中倒是得知了一些别的事,据说阵中除了守阵高人,尚有一些武林人士在。”

  “哦?”

  “武牢山虽是禁地,但素日里并无重兵把守,天选大阵杀名在外,寻常百姓根本不敢靠近,但有一些武林人士会来闯阵。十里圣谷无门,谁都可以进来,这些人或是武痴,或是阵痴,或为世间名利,或为突破武学境界,还有一些是被仇家追杀到无路可逃而躲入天选大阵的。入阵之后,有人死于阵中,有人困于阵中,也有留在阵中不愿走的。约莫两百年前,也就是大图分而治之的时候,大阵西南出现了一座恶人镇,镇中之人不是性情古怪,就是穷凶极恶之徒。”

  “……”这倒是出乎暮青的意料,她曾在大漠破过暹兰大帝陵墓中的机关,想象中的天选大阵应该与那大同小异,却没想到阵中竟还有村镇。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如此说来,天选大阵的确是难破。可这么多武林高人都破不了的阵局,为何每到神官大选,总有人能从中走出去?”暮青又问。

  “木兄真是敏锐,先出阵者为胜,而非先破阵者为胜啊,木兄。”藤泽的语气听着有些嘲讽,“我等又非武痴,入阵本就不为破阵,久居阵中的高人无不深谙阵局,其中必有能破阵之人,我们何需自己蹚那些杀阵?”

  “你要去恶人镇寻访高人带你出阵?”暮青这才明白了藤泽的意图。

  藤泽道:“没错,但恶人镇在大阵西南,要抵达镇子,途中仍有杀阵要破,还望能与木兄联手。待抵达恶人镇后,能否寻访到愿意出山的高人,咱们再各凭本事吧。”

  暮青默然,心中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各凭本事!恶人镇中高手如云,谁是破阵高人,谁又愿出手相助?且那些高人性情古怪,想来不会轻易帮人,很有可能有何条件,这恐怕才是神官告知藤泽的秘事。

  暮青很聪明地没再问下去,再问下去这同盟就结不成了。藤泽方才之言虽然可信,但他从一开始就在防着她,他让她近前说话,说得好听点儿是近些说话方便赶路,实质上,她居中行路,前有藤泽,后有司徒峰,又何尝不是被人包夹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藤泽的心思,不过是与他各有所图,故而没有揭破罢了。

  暮青和藤泽很有默契地都沉默了下来,结束了谈话,谷中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脚步声。

  司徒峰在后头听两人说了这会儿话,心头已经冷静了下来。藤泽的心思虽然一贯令人难以琢磨,但他绝对不是一个仅因欣赏就能对人推心置腹之人,他对木兆吉实言阵中之事,恐怕多半是说给那谋士听的,毕竟出了圣谷之后要多仰仗此人。

  众人入谷之时约莫是戌时,十里路本无多远,但谷中大雾,众人行路又倍加小心,故而脚程不快,约莫半个时辰后,只见谷中地势渐渐开阔,两旁高崖依旧在,雾中却已形如远山了。

  渐渐的,独石矮丛、零星树木出现在谷中,众人绕行,又探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的路,见前方老树丛生,俨然出现了一片林子。

  藤泽停下脚步说道:“总算快到了!出了此林,再过一条狭道,便可出谷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武者率领藤泽的队伍长矛般插进了林子,林中树木高直,举目望去,如万剑葬于大地,雾色交辉,如人间虚境。

  侍卫们不约而同地收紧了阵型,将各家主子护得紧了些。

  藤泽道:“尚未入阵,小心行路即可,不必过于紧张。林中有片湖泊,形如钩月,见湖绕行,往湖心所向之处去,即可出林。”

  那络腮胡武者按着藤泽的指示探路,但此林颇深,雾色障目,众人寻了一阵子并未见到湖泊,只见大雾吞月,似云盖倒扣,树木参天,如天牢地笼。

  那武者问道:“少主可知湖泊在何方向?”

  藤泽道:“这我也不甚清楚,神官大人并未提及,听他的语气,寻湖并未费多大周折。”

  那武者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拔出匕首就近在一棵树身上挑下块树皮,说道:“那就再往前走走看吧!”

  于是,众人又往前,可这回没走多久,那人便嘶的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藤泽问。

  “少主,果然不大对劲!我们在原地打转,您看!”武者闪身让开,只见他身旁的树身上赫然少了块树皮!

  藤泽上前一看,面色凝重地道:“上去看看!”

  武者会意,纵身便上了树!众人仰头望去,见那人腿风刚猛,踢得树上鸟群惊飞,大雾都散出个洞来!他顺势上了高处,雾色渐渐回笼,人便不见了身影。

  过了片刻,那人踏着树身鹞跃而下,沉声禀道:“回少主,雾太大,在上头仅见一些树冠,不见湖在何方。”

  藤泽闻言默然良久,随即转头看向了巫瑾。

  暮青和巫瑾一同走了过来,巫瑾一言不发,倒是暮青看了看树上的刀痕,忽然皱起了眉头,只见刀痕斜下方长着块老疤,形如梭子,已然生了青苔。

  “这树上有节瘤!”暮青回头看向藤泽,藤泽被她那寒剑般的目光刺得一愣,尚未吭声,暮青便绕过他往前头去了。

  月杀率神甲侍卫们紧紧跟上,藤泽和司徒峰尾随在后,见暮青停在前头的一棵树旁敲了敲树干,说道:“这棵树上也有!”

  说罢,不待众人近前细看,她又往前头去了。

  如此察看了一圈儿,方圆五十步内,有十几棵老瘤树。

  司徒峰无头苍蝇似的跟着暮青乱转,早就恼了,不耐烦地问道:“树上有瘤又能说明什么?”

  暮青没搭理他,问那蓄着络腮胡的武者道:“你方才做记号,为何不是在树上划一刀,而要挑下块树皮?”

  那武者道:“林中大雾,又是夜里,划一刀哪有挑块树皮显眼?”

  “这就是了。”暮青转头对藤泽道,“树皮被剥之后,有机物输送阻断,聚集在被剥的树皮上,就会形成节瘤,刚才那十几棵树都是从前被剥过皮的。”

  暮青用词生僻,藤泽足足愣了半晌,却没时间思考闻所未闻之词,他的心神系在暮青的最后一句话上!

  “木兄之意是……从前也有人像我们今夜这般被困在了此林中?”

  “没错。”

  “可神官大人从前并未在此遇上迷阵。”

  “但你也说过天选大阵常有改动,神官二十年前没遇到迷阵,不代表从前没人遇到过,从这些树上的节瘤来看,已经形成很长时间了。”

  “……”藤泽沉默了。

  司徒峰插嘴道:“我看是木县祭被吓破了胆才疑神疑鬼的,此地可是圣谷,咱们还未入阵!”

  未入阵?暮青冷笑了一声,那可未必!

  此时再回想殷长老入谷之前的话,她才发现那话里有矛盾之处,当时他说:“此处是圣谷的谷口,亦是阵口,行出十里便可入阵。”可既然要行出十里才可入阵,谷口又何来阵口之说?

  他们很有可能被那姓殷的老头儿给摆了一道——并不是过了十里圣谷才可入阵,而是在踏入谷口的那一刻就已在阵中了!

  但此中蹊跷暮青当时在谷口时疏忽了,此刻便觉得再提已无意义,她不想和藤泽讨论为何殷长老知道林中有阵却未禀知神官,她只想出阵。

  于是,暮青对藤泽道:“我们是身在圣谷还是在天选大阵中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此刻困在阵中,破阵才是当务之急。”

  “……木兄所言极是!”藤泽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那些阵痴性情古怪,绝非循规蹈矩之人,把阵布来林中也不无可能。于是,他看向巫瑾,意味再明显不过。

  巫瑾知道藤泽和司徒峰皆把他当做了破阵高人,他并不在乎两人如何看他,只是低头看向暮青,说道:“莫急,刚被困住,不妨再走走看,兴许……会有所获呢?”

  这是一路上藤泽等人头一回听见巫瑾说话,只觉得那嗓音干净得让人想起圣山上的雪,落在尘世,却不染尘诟,淡漠高洁,拒人千里。唯有那双低垂着的眸中含着和暖的笑意,皎如月光,仿佛连林中雾色都被逼退了几分。

  暮青和巫瑾对视了一眼,稳了稳心神,点头道:“好,再走走看。”

  两人之言听在众人耳中皆以为是巫瑾这破阵高人要再探探此阵,于是藤泽给护卫首领使了个眼色,那武者又使匕首就近在树上挑下块树皮来,而后带队探阵了。

  此阵并无杀机,似乎只是迷阵,叫众人在林中徘徊,明知天选大阵就在前头,却不得其门而入。

  片刻之后,众人果然又绕了回来!

  “啧!还是在绕圈子!”那武者瞥了眼缺了块树皮的树身,皱起了眉头。

  藤泽朝巫瑾施了一礼,问道:“不知先生可有所获?还望不吝赐教。”

  巫瑾没吭声,他看向暮青,暮青已经走到了那棵树前,正看着树身。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随着巫瑾聚到了暮青身上,那棵树上可没有节瘤,只有侍卫做的记号,谁也不知暮青又在看什么。

  “你确定我们在绕圈子?”暮青看向藤泽的护卫首领,说出的话叫人脊背发凉,“这不是你做的那个记号!”

  “……什么?!”那首领懵了。

  “这的确非常像你做的那个记号,但下刀的力道不同,确切的说,是兵刃不同。”暮青学着那首领下刀的手势虚虚地往树皮上一扎,说道,“你是从此处下刀将树皮挑下来的,因匕首乃是双刃,故而下刀之处,树皮的上下两端都应该有刀割的痕迹,而这个记号,下刀的位置与你相同,但只有下方有刀割痕迹,上方没有!上方树皮的纹理顺长自然,无断处,乃是顺着树皮的生长纹理被揭下来的,故而做此记号的兵刃是单刃,也就是说……是一把刀!”

  在场的多是武功高强之人,不难理解暮青之言,但仍被此言所惊,惊的不仅仅是暮青言中之事,还惊于她敏锐的眼力!

  众人被困于阵中,所有人的心思都在破阵上,有谁此时会去留意树上的记号有哪些细微的不同之处?此人敏锐的何止是眼力?这处变不惊的冷静只怕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木兆吉……

  藤泽和司徒峰一面审视着树上的记号,一面审视着暮青,见她在树皮的断处摸了摸,又蹲下在那块被挑下来的树皮上同样摸了一把,而后对着朦胧的月色搓了搓指腹。

  “嗯,树身上的树皮断面尚且湿润,揭下来的这块尚无灰尘,说明记号是刚做的。”暮青扔了树皮,起身睃着林中,所说之言比刚才的话还叫人头皮发麻,“这林子里有一个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第32章 天选大阵

  夜雾空蒙,月迷老林,暮青的话叫司徒峰觉得头皮都要炸了。

  “你怎知那人跟着我们?又怎知是一个人?”司徒峰一边戒备地扫视着林子,一边说道,“我们之前兴许已经有人入谷了,这林中既然布有迷阵,兴许是那些人跟我们一样被困住了。”

  “可能性不大。”暮青没回身,面对着林子快速地道,“我们此行带的都是高手,倘若林中还有其他人马被困住,他们一定会如我们一般四处乱撞,并且会谈论破阵之法,那么,他们的谈话声和脚步声就不可能逃得过护卫们的耳力,但护卫们什么都没听到,这很不正常。”

  “那就没可能只是个被困在阵中的武林人士?他寻他的路,未必是跟着我们!”

  “他若只是寻他的路,割树皮做记号时便会随意为之,不可能与我们的记号相似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还是那句话,护卫们都是高手,如若记号差别很大,定会有所察觉,可这棵树上的记号从下刀的位置到被割下的那块树皮的形态大小,都跟我们的极为相像,我不知道巧合的可能性有多高,但我知道对方的武学造诣一定极高。”

  “……”司徒峰动了动嘴皮子,却说不出反驳之言来了。

  藤泽走到暮青身边,跟她一起睃着林中,问道:“那人为何要跟着我们?”

  “不知道。”暮青道。高手也谓之天才、奇才、怪才,不论哪一种称谓,代表的皆是某领域中的佼佼者,越是天赋绝顶的人越往往有些性格缺失和怪癖,这其中也包括犯罪者中的变态。所以,仅凭一块树皮,可供推断对方心理的线索太少,对方的目的现在还不好下定论。

  刚刚还句句皆是精彩推论的人忽然说不知道,藤泽着实愣了愣,转头看向暮青时,竟有些心惊。不过是听了这一会儿,他竟对木兆吉的推论生出些许信赖感了,这人比州试那日还难叫人琢磨得透。

  藤泽回头看向树上的记号,那被剥了皮的树身森白光洁,一如他寒彻的目光,“比起那位高人跟着我们的目的,我更想知道,这树上的记号既然不是我们留下的,那我们是依旧在原地打转呢?还是已经走出来了?”

  司徒峰眼神儿一亮,醍醐灌顶一般,抚掌道:“对啊!兴许咱们已经出阵了呢?那人模仿我们的记号,是为了让我们误以为自己还在阵中!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

  问此话时,司徒峰睨了暮青一眼,就差没说她才在危言耸听。

  “不好说。”暮青也不辩解,说罢就当先往前去了,“走走看不就知道了?”

  巫瑾跟随在后,月杀与神甲侍卫们随之护驾,藤泽和司徒峰此时自不愿与暮青走散,于是也各自率护卫紧跟了上去。

  这一回,因知身后有人暗随,护卫们探路时无不屏息凝神,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走出约莫百步,藤泽的护卫首领又在一棵树上挑了块树皮下来,众人都盼着能出阵,没人希望再见到这记号。

  然而,百步之后,他们还是见到了这记号。

  但,与先前一样,记号并非他们所留。

  暮青立在树前,摸了摸树皮的断处,说道:“嗯,是刀留下的,就在刚刚。”

  “他娘的!”司徒峰一脚踹在了树上,林中顿时百鸟惊飞,枝叶簌簌地落下,片影乱刀般的打在护卫们的脸上,司徒峰指着鼻子骂道:“为何没人听见声响?!”

  护卫们皆不吭声,只是面色凝重。

  “我要是你,就不会问这种毫无意义的蠢问题。”暮青仍然盯着那被剥了皮的树身,淡淡地道,“换成我,我会更想知道,这记号既然不是我们留的,那么……我们留的记号去哪儿了?”

  “嘶!”司徒峰本被暮青的前半句话惹恼了,却因后半句话又生了希冀,“我们兴许更接近那湖了,那人只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走!再往前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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