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鹿山
玉照侍女得了主子的准话,立刻找了个借口回禀了院外焦急等着的成恪。
“长姐没空?”成恪简直是匪夷所思,原以为长姐顾着面子,总要叫自己进去说说话的,不想竟然是见都不见,理由的找的这般虚假便直接推辞了去。
他为母亲求情的那些话,更是没机会说出口。
母亲遭到父亲软禁在府邸,他去求了外祖家,外祖家如今因着世子妃表姐的事,担惊受怕苦不堪言,如今长姐要做皇后娘娘了,外祖家知晓母亲与皇后娘娘不睦,更是半点不敢插手他们府的事儿。
外祖家深怕惹怒了圣上遭了秧,还告诫他不要再去管他母亲的事儿。
才几日功夫,成恪便体会到了人间凉薄,倒是一夕之间成长了许多。
他遥遥望了眼绛云院里边,院里欢声笑语透过围墙都能听得到,那银铃一般明亮清脆的声音,成恪一听便知道是那位长姐的,里头欢声笑语,倒是衬的他心中凄惨悲凉。
***
日薄虞渊,霞光四起。
玉照白天里去了老夫人的寿昌院里一趟,回来又是遛狗逗鸟,又见了李近麟,还忙不迭的给道长写了信,忙碌了这么多,可是把她累坏了。
亭子里到了下午蚊虫越发的多,她欢喜的捧回一匣子明月珠回了闺房里,一颗颗拿出来将它们摆在床头,吩咐人将门窗阖上,明明还是白日,偏偏要扮做晚上。
果然,日光一落下来一颗颗明月珠就都亮了起来。
她一人歪头瞧着帐幔之中升起的莹莹光晕,比起往日的火烛,只觉得漂亮极了,房里像是月宫神殿一般,一室朦胧清辉,她都舍不得闭上眼睛。
赵玄来时,便见层层叠叠撒金纱帘幔之下,影影约约映着一具娇弱的女子轮廓。
床里人趴在锦被之上,手撑着脸颊,翘着一双白生生的脚,脚指头都泛着粉色,闲不住一般勾着床上洒下来的帘幔,发髻歪歪斜斜靠在枕上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轻声咳了一声,小姑娘一下子惊醒了,瞌睡瞬间不见了,盈盈光晕中抬头看来人,见到是他,玉照初初惊吓过后升起了一丝欢愉,在心底化开。
方才她听见身影,一转头便见帘前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可不吓死人了?
“道长你怎么来了——”玉照从床上慢吞吞的爬起来,掀了帐幔一角看他。
而后又环顾四周,紧张地咬着唇瓣盘,问他:“你......怎么来这里了?有么有被府上人瞧见?”
赵玄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一转眼两人又是几日未见,赵玄近来惆怅不已,他这把年岁,好不容易寻到了个心爱的姑娘,唯恐两人的时间都要被这些繁文缛节蹉跎了去。
他暗暗叹了口气,小姑娘的闺房他倒是第一次来,四处帘幔流苏,拔步床小巧精致,透着幽香小致。
赵玄走到她床畔提起层层帘幔坐了下来,玉照坐起了身子,将睡乱的头发拢了拢,仍着急追着他问:“你怎么来了,有没有被人看到?”
“朕要说谁都没发现......”说完他轻声笑了起来,玉照知道他是在笑自己,顿时哼哼道:“我不信,你定是被人瞧见了,你别骗我......”
“好,不骗你,真没外人发现,朕是趁着天暗了些才来的,也就守在你院子里的禁卫瞧见了,对了,还有便是你的侍女。”
玉照支起脑袋:“她们怎么不提醒我一声呢?”
赵玄笑起来:“朕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见她喊了你好几声,也不见你醒,索性便自己进来了。”
这还差不多,玉照这下安下了心,左右她院子里的她都不怕,只怕被外院的其他人看到了。
赵玄深深望着她,往日里清冷的眉眼这会儿全是情意:“朕听李近麟说,你念着朕呢?”
玉照脸上绯红,不好意思提这个,垂眸含糊问道:“道长可知道我舅舅到哪儿了?何时回来?”
这话儿玉照已经不知多少次问了,实在是她期盼见舅舅又担忧舅舅那边。
玉照又开始操心起来,有些担忧的看了眼赵玄,不知要如何跟舅舅解释。
赵玄起身将累赘的帘幔拢起,挂上了床畔两侧的小银钩上,见小姑娘床榻上四处都是枕头,还用两床被子给自己搭了个窝儿,方才就是躺在这窝里睡着了,也不嫌热。
他轻笑一声,重新坐了回去,“就这两日。”
他如今这等尴尬的处境,也确实是咎由自取,好在赵玄并非一个喜好掩耳盗铃之人,事已至此,总不能含糊糊弄过去,他有必要与从羲再一轮交谈。
“我舅舅他对我最好了,还有外祖母也是......”
玉照说起来,还有几分伤怀,同顾升退婚后玉照本是想回江都的,如今竟然是不能了。
赵玄竟然听到玉照用这般的语气说话,往日里这姑娘大多数时间笑眯眯的,逢人就嘻嘻哈哈,或者朝着自己生气撒娇。
他听了心下微妙,知道他的宝儿是真的难过了。
难过起来的小姑娘,眉头皱起,垂着下巴,连耳多都耷拉着,没了往日的鲜活气儿。
玉照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细数起来,“我出生后五日眼睛才会睁开,我娘却在生我后没半个时辰就走了,这意味着母亲我一眼都没见过。我记事以来,身边就只有舅舅跟外祖母,父亲往年一年才往江都寄去两封书信,内容也无非就是那些,嗯......差不多的,写了同没写一样。我那时候天天捧着父亲的书信,那几十封信,我回京时都还带着呢......外祖母还哄我说父亲是喜欢我的,谁知我满怀希望的来了京城,才不是她说的那样。”
赵玄并不会安慰人,沉思了半天才道:“你外祖母许是哄你的,”
玉照心里也知道,被这般直白说出来,到底是有些如鲠在喉,她睁着眼睛瞧他,不吭声了。
赵玄也说起自己的父亲来,语气沉稳,甚至神情也毫无波动,“左右这世上的父亲,都差不离。如先皇也是一般,嘴上说着喜欢十七弟,其实朕看来他最喜欢十八弟,偏偏旁人都以为他偏爱十七弟。”
玉照心酸都被带的偏了,不由得追问起来:“旁人都看不出来么,那道长是怎么发现你父亲最喜欢你十八弟的?”
赵玄无奈笑起来,声音有些沙哑:“疼爱便是疼爱,当然是藏不住的,眼里心里,为他铺路,总跟旁人不一样。”
可这般简单就能看出来的,几个兄弟却当局者迷,总是看不清。
玉照见他说起自己父亲喜欢别的兄弟多过他,半点没有露出失落的神情,反而还带着笑意,不禁觉得奇怪,心里又有些敬佩他的冷静:“道长难道不觉得难过吗?”
“自然不会,朕那时是太子,要学的东西太多,可没时间难过。父皇三十多个子女,即使偏爱又能有几分偏爱?说什么父母爱子,大多数都是笑话,听听便好,可不能像你这般竟然还为了这事儿伤心的。”
身为天子,父皇他又能拿出几分疼爱给子女?
“宝儿今年十七了,都快要出嫁了,你父亲喜不喜欢你重要吗?”赵玄伸手轻柔地摸了摸玉照的发顶,而后又顺起了玉照的纤背,一下一下,似给一只小猫儿顺毛一般。
玉照藏在袖口里的手暗暗攥紧,片刻又松开了,“......我...我现在当然不稀罕了,我说的是以前,以前不懂事,总会怀揣着几分妄想吧......”
“这世上有趣的东西多,容易得到的多,得不到的也多,来迟了的便是没有缘分,没必要来了。左右宝儿还缺他那点吗?”
玉照觉得挺对,她父亲那副德行,又还有其他的子女,即使真喜欢疼爱自己,对自己能分出几分父爱来?也分不出几分来,如此稀薄又劣质的父爱,跟她想要的差距甚大。
她不喜欢被分成许多份的爱。
她都这般大了,早不是小时候,她看清了更明白了,便也不需要了。
赵玄摸了摸小姑娘湿润的眼角,故意说道:“早知道便不来了,勾起了你这些伤心事,小哭包又要哭了。”
玉照将酸涩憋了回去,“才没有哭,就是有些想娘了,你也不能不来!我日日都在盼着你来。”
赵玄听了这话,耳尖瞧瞧的冒着红,伸臂将她抱在怀中,“你要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谁还不准你哭了,憋着才最伤身体,你想你娘,你娘她如今是个比你还小一岁的姑娘了。”
玉照听了这话,靠在道长怀中落了好一会儿的眼泪,竟然又高兴了起来。
是啊,自己难过什么呢?
娘亲早就投胎转世去了,如今比她还要小一岁,娘亲有爹有娘,一定比自己还要幸福的多吧。
大婚将近,朝廷琐事颇多,赵玄今日还是抽空来的,两人靠在一处,比起往日倒是都规矩的很,约莫是夜探香闺,赵玄的教养总叫他有些束手束脚。
知道她爱玩,这几日怕是被闷坏了,便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也别拘在这方院子里,想出去玩便出去玩,只是你去哪儿都要把禁卫带着,赶在天暗前回来。”
玉照按捺住欣喜,又怕自己带着那么多人出门会被人当猴子围观,眼巴巴的看着他,“那我如果明日就想出去玩,跟尚书丞的女儿一块儿,可以吗?”
赵玄脑中过了一遍尚书右丞,是个刚正不阿的,想必家中小娘子性子也好,便道:“自然可以。”
他不拘着小姑娘出去玩,却仔细起小姑娘身边的伙伴,自家孩子性子是个好的,总不能被旁的性子恶劣的小姑娘带坏了去。
今日瞧她这幅焉了的模样,恐怕是在府里待着无聊至极,他派人来是来保护宝儿的,可不是限制宝儿自由的。
“送你的侍女你可还喜欢?”
“道长说的是哪一个?是清宁吗?”
赵玄笑了,侧头看了看托着腮的满眼都是自己的小姑娘,这小姑奶奶只是懒散,脑子还真是聪明。
“你带着她,有她管着你,朕也能放心。”
玉照手里把玩着明月珠,漫不经心的笑道:“今日你进我房间来,便是她在外头守着吗?”
赵玄明白过来,摇头笑道:“你跟我玩心眼呢?”
玉照说:“才不是呢,我的丫鬟,你要进来她们肯定会跟进来的。”
赵玄想了会儿,认真道:“宝儿这是不高兴了吗?”
玉照没抬头,“还好吧,只是有点不习惯这般,被人盯着的感觉,但我知道道长是为了我好。”
赵玄听了简直掬了一把老父亲的眼泪,只觉得宝儿真招人稀罕,他也并非想插手宝儿房里之事,只是担忧她又不肯吃药,不肯听话,总是有诸多担忧,派人仔细看着才安心。
如今被玉照这般一说,他倒是明白过来,自己是否干预太过了,不然长此以往,这小丫头心里肯定会生了怨怼。
两人又挨着说了许久的话,大多是玉照说,他在旁听着。
眼见天色将暗,纵然是未婚夫妻,也不能再留女郎闺房了,赵玄总算下定决心要走。
“我明晚再来看你。”
他撩起衣袍,迈步跨出槛栏,还回头来再看她一眼,玉照看着他珠帘后模糊的身影,笑眯眯的冲他摆手:“去吧去吧,道长我一整天都会念着你的——”
第50章 自古夫妻一体,帝后自然……
隔日却是不敢巧,秋日里头少见的闷热,日头烈的很,打乱了玉照出游计划。
王明懿索性冒着大太阳跑了来她院子里。
寻常云髻上簪着一根珍珠簪,穿着一身豆绿的对称窄袖衫,底下裙子更是一个色,显得高挑冷淡,衣摆上清清荡荡,一丝花儿都没绣。
王家还是五姓,王明懿家更是嫡支,王明懿早年去世的祖母乃是宗室女,封的县主。祖父更曾官拜丞相,可这种显贵门庭却出了个喜欢清静,不爱锦绣不爱扎堆的小娘子。
玉照再三看了看她,将她从头端量到脚,毫不留情笑道:“你这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仆人那儿偷来的呢。”
王明懿丝毫不生气,反倒笑呵呵说:“可别小瞧了我这身衣服,可是那花素绫的。我叫侍女先捶打浸泡过,轻薄透气,穿上一点儿不热,不然我还没走到你院里,就要被太阳晒扁了去。”
玉照上前摸了把她的衣裳料子,入手跟云雾一般。
“啧啧,我也想要,睡觉的时候穿,指定舒服。”
王明懿没接着这个话题,她自来跟宝儿荤素不忌,捏起她的脸,“我是真不知,怎么去了一趟老宅,通通不过一十二日的光景,我老家泽阳那儿都传过去了,四处敲锣打鼓说要出皇后娘娘了。我一问是哪家出的女君?险些将我吓死了过去。”
她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以为这又是涉及到了朝廷的事,宝儿被充作了一颗棋。
她匆忙赶回京城,便见到宝儿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歪着身子跟底下小狗逗趣,吃吃喝喝好不悠闲的模样。
“原来是我忧心了,看着你这幅模样,日子倒是还能过得去嘛。”
玉照将罗汉床挪出了一边给她,眼神示意她坐。
见王明懿一脸通红,想必是走得急,被外头的太阳晒着了,忙叫侍女给她端冰饮上来。
“去把那冰酪、酸枝端出来给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