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鹿山
外头坠儿几个在划着一艘小舟,跑去了那刚刚败落的莲花中央捞起底部,说是有藕。
如今这时节,倒是有秋藕,有也不大,不过闲暇无事打发时间倒是好的。
玉照开始说起来:“我的日子过得当然没你的舒坦了,你回老家去了,这些时日就给我寄了一封书信,亏我还想着你,如今见你晒的这般黑,就知道你定然是跟别的姐妹到处去玩了......”
王明懿知道这人又要耍无赖,吃醋起来,心里好笑却不搭理这个话,见宫里来的侍女离得也远,小声问她:“你不该跟我解释一番?到底怎么回事?”
玉照不打算瞒着她,她知道这人这怕听了消息为她着急,这才一路跑过来的,心底为着这份情谊触动,话语不禁带着柔和。
“就那样,原先在紫阳观里时,我遇见了他几回,那时候也不知道他是皇帝,我言语间也没什么顾忌。”
王明懿瞪大眼睛,顺着她的话品咂一番,吃惊道:“原是你二人私下就认识的?”
玉照笑着不否认,低头吃了口冰酪,不待她说什么,王明懿便接道:“怪不得,怪不得呢,我就说你一个懒散的家伙,往外边跑的那般勤快做什么,我上回就觉得奇怪,这么大的事儿竟然瞒着我。”
玉照咽下冰凉清甜的冰酪,笑道:“我可没想瞒着你,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原先是想先告诉我舅舅再来告诉你的,谁知变故这般快。”
王明懿眼神转了转,不再问那些个废话,“他,我说的是圣上,圣上对你怎么样?”
“好啊,自然是好,不然我是不会同意的。”
王明懿只能苦笑:“如此便好,待你好便行了。”
玉照来回看她,眼中狐疑,奇怪道:“你今日竟然这般好说话,我还以为你要阴阳怪气的说我一番呢,你别的不会,就可会损人了。”
“没什么可说的,”王明懿看着玉照红扑扑的脸蛋,眼里透着清亮。
“我都看在眼里呢,宝儿,你这人总不会转弯抹角。也不是不会,是不愿意转弯抹角。我上次见你在侯府时,总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如今看得出你是真欢喜呢,欢喜便好,瞧瞧都吃胖了。”
玉照听见她这般说,气了起来:“好啊,你又变着法子说我!我才没吃胖呢!”
“哈哈,胖点儿不好吗?富态多好看啊,你真是不懂欣赏。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被你一打岔都忘了......哦对,当今天下黎民百姓,谁不知天子后宫空置无子嗣?宝儿,若是他真喜欢你,那真是做不得半点假,毕竟人家的地位,哄你做什么?骗你又做什么?”
玉照忧心起来:“希望我舅舅也能这样想呢。”
王明懿奇怪,她回老宅祭祖,听了玉照封后的事,紧赶慢赶今早就赶回了京城,“嗯?回京城时,我在城门口见过江都王的仪仗,你舅舅可是一马当先,咱家的马车还在城门口苦哈哈的排着队进城呢,江都王的人马他们就跑的没影儿了,我还以为先来了呢。哦,难不成是被召进宫了?”
玉照一听,难不成舅舅一早就去宫里了?
这都下午了,还不出来......
玉照顿时感觉坐立难安。
窗外一阵风过,扬起几片落叶,树梢还有秋蝉在叫嚣着,玉照听见廊内小丫头们商量着要找个梯子来,叫人上去把蝉给粘下来,免得晚上扰了她睡觉。
这才几日功夫,雪雁坠儿几个就和宫里的宫娥们熟悉了起来。
又听到坠儿的惊呼声,说是真让她捞着一根藕了,还挺大的一条。
“唉呀!怎么还有一个烂了的匣子啊.......”
“主子,快来瞧瞧!”
玉照听了她们惊呼声,与王明懿连忙跑过去看,匣子泡烂了水,倒是把里头的物件显露了出来,侍女们清洗干净,拿过来给玉照看。
手钏,还有蝴蝶簪,都是被泡久了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可也不知过了多久,瞧着还模样精致,想必以前做这些也是花了心思的。
王明懿拿着一个蝴蝶簪,里头刻着一个小字,若。
“这样式老旧,怕是少说有二十年的了,而且小巧的很,像是给小女儿家戴的。”
玉照想起来,从若是她母亲的闺名儿,奇怪起来:“这恐怕是我娘的呢,她们说我娘以前夏天喜欢住这里乘凉,怎么会被扔到了这烂泥里?”
旁人又在底下一番打捞,什么都没见着。
王明懿笑起来,朝玉照道:“簪子刻着小字呢,还透着股幼稚,说不准是你爹送给你娘的定情信物,后来你娘不喜欢了,就给扔了。”
玉照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娘要把扔了。
可是,娘亲认识父亲的时候,不是已经及笄了吗?为何她父亲还会送她这些东西?
玉照立刻不愿意想下去了,她将东西都留了下来,管它是谁送的,她娘的东西便都是自己的,留着做一个念想也好。
坠儿见主子沉闷起来,打岔说:“今晚可有好东西吃了。”
雪柳在一旁笑她:“只一根藕,够谁吃?”
“自然是磨成粉滤出来给姑娘熬藕糊吃。”
玉照焦躁的心忽的沉静了下来。
时光飞驰,昨日她还是承欢外祖母膝下,被舅舅抱在怀里的童龀,今时今日她就已经长大了。
这日还没吃上坠儿捞上来的藕,便有江都王府的人架了马车过来接玉照过去。
王明懿忍不住笑了起来:“唉唉,这个时间,王爷准是被留在宫里留了一整日,天啊,聊政事能聊上整整一日吗?”
玉照瞪了她一眼,知道这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晚要面对,领着侍女们出门,没心没肺道:“我才不怕哩,舅舅入宫了一日,有火气也早耗没了。”
马车穿过冗长繁闹的街道,其实如今算来也快入秋了,真热最多也只是这几日的事儿了。
坠儿搀着玉照,雪雁连忙撑着伞跟上,玉照只觉得眼前阳光耀眼,又热的厉害,慢吞吞的磨蹭着下了马车。
舅舅掖着手立在府门前长梯上,背倚靠着门前的石狮,估计是瞧她半天了,见玉照看过来才笑道:“哎呦,这是咱们的皇后娘娘啊?真叫微臣感激涕零,皇后娘娘竟然还能亲自来看舅舅啊。”
玉照提着裙子小跑过去,娇笑起来左顾右盼,装模作样道:“舅舅叫谁呢?怕是眼花了吧,这儿就只有你的外甥女。”
穆从羲见她这般乖巧,狠骂她的话都只能憋进肚子里了,板着脸故意吓唬道,“我看你挺有本事,先前跟他的事还瞒着我,不是还要跑来着?你如今还跑不跑?还有,瞧你这脸色,近段时间是不是玩疯了啊?你舅舅被他折腾一圈,风餐露宿饥肠辘辘,你这还挺乐颠啊?小没良心的东西。”
玉照提起此事,只觉得窘迫不已,自然不肯承认:“谁说我乐颠颠的了?”
“你不乐颠颠的,那你是不乐意是吧?不乐意我就冒着抗旨的风险,把你带回江都去。”
玉照气的深呼吸了两口气,委屈道:“我......我也不是完全不乐意.....”
穆从羲咬牙切齿:“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你自己拿镜子照照这幅样子,像是个大姑娘家吗?”
玉照说话说得颠三倒四:“什么叫给我灌迷魂药?我是个傻子吗?我怎么可能会被骗?其实也...不是这样,婚姻大事我自然是经过您同意的,谁知您一直没来,后面就......”
穆从羲谈到这事儿就火大,原先他被调走前皇帝那番话说得他还稀里糊涂的。
什么叫事关我二人的婚事,今日宣你入宫,便是知会你一声,莫说没有提前告知你。
隔了半月,穆从羲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好个天子,早就有此打算了吧.......
这可真是敬贤礼士的天子,强娶外甥女还知道提前跟自己这个当舅舅的打招呼。
不想继续揪着这个叫他火气直冒的事儿,问另一件叫他好奇许久的事儿:“我纳闷你是怎么哄得他,他亲口对我说,你两相处一个多月,还不知道你是我外甥的。”
这情况不对啊,他到如今都不敢置信,那位去哪儿身侧都跟着百名禁卫,吃食都得过十几道关口,就连永安宫太后想见他都要提前打好招呼,竟然不声不响跟一个没调查过身份的姑娘私定了终身。
这是被下了蛊不成?这两人是互相给对方喂了迷魂汤了不成?
还是......这是他不懂的情趣呢?
玉照难免有些得意洋洋自己的哄人功夫,笑呵呵的,眼睛都笑没了。
她看出道长急不可耐不耐烦甚至起疑之时,就会绞尽脑汁甜言蜜语将他安稳住,这事儿她虽是第一次做,可十分熟能生巧。
可她也知,自己哄道长时,他恐怕也没信,只不过不愿意去深究才会如此。
玉照大着胆子说:“舅舅,我是真喜欢他的,你可别责怪我了,你便是骂我,我也不会改变心意的,我活的这么大了,还是头一次这般喜欢一个人呐。你不是说总说喜欢的就要争取来的吗?这还是你教我的。”
穆从羲深深看了她一眼,“看来他还真没骗本王啊。”
玉照不明所以:“嗯?”
穆从羲竟然慢慢扬起唇,冷笑:“本王骂你,是不是还要夸你?夸咱们宝儿厉害,有手腕,还会骗人。”
幸亏是个身娇体弱的外甥女,要是外甥,今日谁拦着都不好使,就叫家法伺候了,非得给抽掉一层皮。
玉照耳根子红透了,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却也知道这是舅舅变着法的损自己。
谁料穆从羲竟是真的道:“舅舅不是那般迂腐的人,那日叫你走也只是试试那位的态度。”
谁知那位那般疯呢,他远在兖州都听说了,上京调动了大批神策军,甚至出动了明光铠卫,消息传到兖州时甚至能想到那几日的腥风血雨,那些个藩臣外王,估计那段时日是被吓得夜间都睡得不安生了。
穆从羲笑了起来,玉照的眼睛和他很像,笑起来成了一轮弯月,望向人时无端的叫人心里发甜:“如今知道了,自然也明白了。”
玉照也摸不清他的意思,只觉得原先心里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这些时日她是睡也没睡好,总担忧舅舅不喜欢道长,真要那样,她也不知要如何办了。
如今这般自然最好,她安了心,稚嫩的脸庞显得狡黠可爱,“那舅舅是同意了么?同意了我与他?”
穆从羲拍了拍在石狮上蹭的灰,怅然道:“是啊,不同意还能如何?你以为你舅舅真能无法无天?蔑视皇权了不成?我也看开了,以往以为能护着你一辈子,可这世上变故太多,便说魏国公那件事,以为是个能叫你托付终身的,谁知还不过如此?舅舅若是护不了你一辈子,也不指望你这个傻憨的能自己立起来,总要找个更厉害的人来护着你。”
玉照看着穆从羲英挺的脸庞,心下有些惧怕他的那些话,她如何也接受不了舅舅走在自己前头,她抑制住心中升起的恐惧,咬紧牙关:“你能不能别去打仗了?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太风险了,你要是死了,我和外祖母怎么办......”
穆从羲头上缓缓划过三条竖线,想要捏死眼前这个咒自己的外甥女,却瞥见玉照湿漉漉的眼睛。
自己这外甥女,不知为何总是爱哭,更是杞人忧天。
如今比以往在江都时更好哭了。
“我这个身份,不上战场谁上?吃了朝廷的俸禄,就得办事啊,难不成什么都不干,成日王府里学你一般,睡觉逛街还成日哭哭啼啼吗?”
玉照咽下口中苦涩,有几分生气,她也知晓自家舅舅的身份,只当一个闲散王爷注定是不可能的,可她还是抱着一分希冀,希望舅舅能听劝,可见自家舅舅是没往心里去。
“那你怎么知道他就能活的比你久呢?万一也走在我前头呢?他跟你年岁一般大,到头来不还是没人能护着我了?”玉照希望他正视起来这件事,不指望能叫舅舅听了这话就不再上战场,但至少多留几分心眼,别再横冲直撞,能多爱惜点儿自己的小命。
穆从羲心下却舒坦多了,原来也不止咒自己一个,他伸指弹了弹玉照的额头:“现在知道他年岁大了,后悔了?”
玉照捂着额头,犟嘴:“我才不会后悔,毕竟我也不小了,我都已经十七了。”
道长才没舅舅说的那般老呢,道长不老,舅舅更不老。
他们是两堵高墙,立在自己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大山,谁也不能倒下。
穆从羲:“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进去看看,给你带了个人呢。”
玉照一怔,跨过门槛,往王府宅内看去,见到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那人穿着一色的苍青袍裾,身姿挺拔隽秀,他负手立于影壁一侧,眼眸深沉的望着自己,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玉照立在门前,夏日她惯梳着高髻,发上簪着粉荷缠枝簪,面庞白净透着粉,月华裙勾勒出姣好身材,她眼中泛起光亮,提步朝着道长小跑过去,璀璨骄阳之下,玉照面庞被镀上了一层光晕。
“道长?”
赵玄迎着太阳,眼睫动了动,波澜不惊的扶着她娇软的身子,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指骨节泛着微凉,似不经意间划过她的前额脸颊。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玉照素来都有午睡的习惯,如今正是午后,叫她来难为她了。
玉照见着了人,她装模作样的退后了两步,他二人近来倒是守着分寸,“你怎么来了?好久没见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