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度君华
他进到谢红尘书房,只见谢红尘伏案编写剑阵,而黄壤在一旁为他磨墨。二人轻声说话,虽无逾礼之举,却着实亲密无间。
“师父。”见谢灵璧进来,谢红尘起身施礼。
谢灵璧扫了一眼黄壤,道:“你先出去。”
“是。”黄壤依言退下。
谢灵璧在书案前坐下,心中略作盘算,道:“黄壤与你学艺,时间也不短了。正所谓师徒如父子,你这个当师父的,也要为她将来考虑。”
谢红尘知道谢灵璧的性情,他只有问:“她意在修仙问道,若这般算来,百年时间也并不久。”
谢灵璧无视他的反对,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仙门好人家不少,你这个当师父的,自然也要给她挑个好人家。等她成了亲,有了归宿,也不耽误修仙问道。”
就在看到方才那一幕时,他已经替谢红尘想到了办法。
谢红尘素来口碑极佳,颇得众望。二人之间又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把柄,只要黄壤嫁出去,那无论是谢红尘还是玉壶仙宗,自然都能摘得干干净净。
谢灵璧自认,已经很为谢红尘着想。
然而,谢红尘道:“弟子并不赞同。”
“你说什么?”谢灵璧瞳孔微缩,这么多年以来,谢红尘第一次违逆他。
而谢红尘也并不相让,他声音清澈,态度却毫不松动:“阿壤拜入我门下,一直潜心修炼。她的终身大事,必须由她自己作主。弟子虽然身为人师,也绝不干涉。”
“绝不干涉?”谢灵璧怒极而笑,“很好!”
“黄壤!”他扬声道。
黄壤并未走远,就侍立在门外。此时听见谢灵璧的声音,她立刻入内:“弟子在。”
谢灵璧注视着谢红尘,一字一句,问:“你也不小了,老祖有意替你选一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选一门亲事吗?
黄壤心里,那个邪恶的人嘴角微微上扬,獠牙上滴落的都是毒液。
然而人前,她看向谢红尘,神情如受惊的小动物,有一瞬怔愣。
谢红尘皱眉,当即道:“无妨,你若不愿,当面向老祖说明即可。你虽拜入我门下,但……也不用为难。”
他当着谢灵璧的面,说出这话。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熟悉之感。
谢灵璧冷笑一声,面上笼罩着阴云。他看向黄壤,目光中已经现出几分威压:“你且说说,愿是不愿?”
愿意啊。
黄壤心头讽笑,面上神情却至纯至美。她看了一眼谢红尘,眼睛一眨,长长的睫毛便碾碎了一滴泪。泪水碎成珠,盈盈若有光。
“弟子……自是遵从老祖之命。”她轻声说。
“阿壤!”谢红尘皱眉。
谢灵璧冷笑:“她的话,你可听见了?”
黄壤垂下头,不再看谢红尘。终于,她跪倒在地,声音低微,似带低泣:“老祖赐婚,乃弟子之幸。还请师尊……莫要与老祖争执。自己……心甘情愿的。”
“你若如此,倒还算是懂事。”谢灵璧原以为,是黄壤纠缠谢红尘。但事情至此,他已是看得明白。这二人之间,只怕谢红尘亦是泥足深陷。
他愈发庆幸自己察觉得早,若等有心人抓住什么把柄,用来作文章。只怕玉壶仙宗会成为仙门笑柄。
“既然如此,此事便这么定了。”谢灵璧站起身来,道:“红尘这几日也无事,便与吾一道,为你的弟子挑个好人家。”
谢红尘看向黄壤,他怎能看得透面前这个女子?
于是眼中所见,只有因世情、宗门,因诸多无奈而被迫妥协。
他行如疾风,走到黄壤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道:“阿壤,我再问你一次,你若不愿,不必勉强。”他语声中的怜惜与伤痛,是黄壤从来不曾见到的情绪。
梦外岁月漫漫,他时而清冷寡欲,时而也受不住她的撩拨,焚燃似火。可,他从来没有为她心痛过。
他冷眼看着她的悲伤、她的愁闷,看她一日一日,数着祈露台的清霜白露。
黄壤没有抬头,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曾经在心头磨刻万万遍的人,就在眼前。
时间交错重叠,又缓缓分离,最终背道而行。
她深深吸气,仰起头,浅浅带笑,她说:“师尊不必为难,弟子愿意的。”
那一刻,谢红尘眸中隐隐的,竟也溢出一层水光。
黄壤注视他的脸,那五官依然清俊,是记忆中抚摸了千万遍的容颜。她含泪带笑,说:“师尊多年教导之恩,弟子铭记在心。然,师尊与弟子,终究是不同的。”
明明只是演戏,然而话到这里,却有些刺心。
当然是不同的。
从始至终,我在尘泥,而你在云间。
当泥流没顶,我挣扎于生死之间时,你问我的羽翼为何脏了。
当四目交汇,谢红尘眼中光华破碎。
而黄壤起身,缓缓后退。最终,她轻提衣袂,出了曳云殿。如一团金色的暖阳,渐离渐远。
谢灵璧见二人之状,心意已决,再不肯半点容情。
他立刻就道:“如今仙门,配得上她的后生也多得是。你随我过来,一并挑挑。”他说这话,也是并不想同谢红尘真的产生什么嫌隙。
谢红尘由他一手带大,二人名为师徒,但情胜父子。
谢灵璧的儿子谢元舒荒唐放荡,并没有什么本事。谢灵璧早就对他不报希望。是以,他很早就将一腔心思,全部花费在了谢红尘身上。
而谢红尘也不负重望。二人情分,一直是仙门佳话。
现如今,眼看他就要为了一个女人而沾染污秽,谢灵璧绝不会坐视。但同样,他也并不愿真的因此重伤谢红尘。
黄壤走后,他铺开一页纸,写上仙门各个可以与黄壤结亲的名字。
“那丫头容貌不差,修为也过得去。”他沉声道,“你便从中为她挑一个合适的。其余的,不必再操心。”
谢红尘看着这些名字,沉默不语。
谢灵璧等了许久,终于抬手,按在他肩头。
师徒二人什么都没说,但又似乎说尽了一切。
许久之后,谢红尘的指尖落在纸页上,指向一个名字。
他选了张疏酒的儿子张心柏。
张心柏是张疏酒的独子,不仅容貌秀美,且天资聪慧。更重要的是,家教好。
这一点,从其父张疏酒身上,便看得出来。
他这些年一直在闭关练功,其母冯筝儿虽然是个名声在外的母老虎,但多年前就放出话来,称张家男儿,一生只娶一女。
这样的人家,家风清正,夫君体贴,她便不会吃什么苦。
谢灵璧没有多说,他起身离开曳云殿,自会派人安排此事。
说到底,他也是个男人。他其实可以与谢红尘共情。
黄壤容色自不必说,便是性情,也无不合谢红尘之意。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久,难免不生出些虚妄的心思。
当然了,他对谢红尘共情,对黄壤便很是不以为然。
若不是顾忌谢红尘,这样的女人,直接一针盘魂定骨针,丢进后山密室便是。
哪来这样的麻烦?
但他终究是不能这么做。
如今的黄壤,因为长年为何惜金等人育种。她在民间其实威望甚高。
何惜金等人也对她十分关注。再加上,谢红尘对她显然也用情颇深。
这样一个人,很难让她凭空消失。
不久后,问心阁。
张疏酒、冯筝儿、张心柏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张家虽是修仙世家,早已辟谷。但是冯筝儿仍然定下家规,每三日家中所有人必须齐聚一堂,上桌吃饭。
她初嫁入张家时,也曾心雄志壮,扬言要生上十个八个小崽子。
后来生下张心柏一个,惊觉生产如此之痛。
于是雄心熄灭,壮志成灰。
张夫人再也不生了。所以没能儿孙满堂,一直是她心中之痛。
到了现在,这家规也就只有他一家三口执行,很是冷清。
张心柏为父亲挟了菜,照例道:“母亲的厨艺又长进了不少。”
——臭小子,毫无人性!张疏酒索性直接将一碟菜扣在他碗里:“吾儿说得是,你母亲下厨不易,多吃点!”
亲爹乎?!张心柏心惊肉跳——今天娘亲不知道又打死了几个卖盐的。还有,这菜上次上桌不还是生的吗,这次为什么炒出来会是焦的……
父子二人拼命往对方碗里挟菜。
冯筝儿面上带笑,说:“若是不够,我便再做两个。”
“够!”父子二人几乎齐声道,“怎么能再让夫人(娘亲)辛苦……”
正在这时,门外有弟子道:“阁主,夫人。玉壶仙宗派人送信过来。”
“玉壶仙宗?”真是谢天谢地!张阁主一把将另一碟不知名的菜肴倒进儿子碗里。随后他接过信,拆开一看,神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冯筝儿问。
张疏酒道:“是灵璧老祖,他请我们带上心柏,前去玉壶仙宗作客。”
冯筝儿闻言,也是十分稀奇:“邀你过去也就罢了。但这不年不节的,又无什大事。叫我和心柏去做甚?”
张疏酒将信件递到她手上,说:“夫人说的便是关窍所在了。”他扫了一眼张心柏,略微思索,道:“他特意提到心柏,莫不是……有意作亲?”
冯筝儿眉峰微蹙,说:“前些日子,我听曼英姐姐提起一事。”
张疏酒与她夫妻连心,当即道:“黄壤?”
冯筝儿点头,说:“玉壶仙宗还有谁能让灵璧老祖亲自出面说亲?而且要考虑心柏,也定不是一般弟子。”
“唔。”张疏酒还是觉得奇怪,说:“说起阿壤,前些日子我听到一些很不好的传言。”
冯筝儿搁下筷子,严肃道:“世井泼皮的话,也能听得?阿壤命苦,父母都不在了。息家为了逼她认祖归宗,没少挤兑黄家。她一个女子,苦苦支撑,本就不易。如今传出这些下作的话,依我看,就是息家在搞鬼!”
“是是是,夫人说得是。”张疏酒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