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有竹
一撂软饼一盆汤,吃的一口不剩。
他们还在说话,玲珑回书房找了一粒漫野香丸出来,就在院里燃了,然后就回厨房舀了些碗豆,又往井边去,在割过豆苗的地方,又补种一茬豆子。
男人们谈着朝事,或是自己的打算,玲珑耳朵没闲着,手也没闲着,洗过手,就取了两截松木添进烤炉膛里,火苗舔上松木,松脂的香味就又散了出来,与漫野香合在一处,更令人心旷神怡。玲珑自觉不能与他们谈论时事,又觉的无聊,就找了一本书,坐屋檐下看了起来。
画角泡了干菜与干海货,贺嫂子在杵里捣着烤肉需用的调料香料,小声盼着徐大船快些回来。将肉烤上,她才好做饭,今日人多,菜品又繁琐,需早些动手。
只是李家孩子太煞风景,总是一阵一阵的哭,那太太嘴又碎,一直能听到她的絮絮叨叨,往日听了只觉热闹,今日再听,就觉不顺耳的很。院里小郎们满腹经纶,声音又清朗,听哪个不比那些没甚意思的絮叨好呢。
倒是那黄鹂儿叫的婉转,与这一院的清朗气息,格外相和。
徐大船不知从哪里买了半切鹿肉回来,还带着一条丰健的后腿,这可是稀罕物什,京西荒野上有野鹿,有些人会去那里猎鹿回来,但春季野公鹿凶猛,它们见了人反会抵着尖锐的鹿角冲上来,很容易将狩猎的人刺个对穿。又因着春时野鹿要繁衍,多数猎人都不在此时猎鹿,所以,春时很少能买到鹿肉。
玲玲听着徐大船在厨房侃个没完,就说:“鹿肉这么难得么?那鸿宾楼每日的炙鹿腩又是从何而来?”
徐大船再不敢多说,被贺嫂子支使着卸了鹿腿,剁下鹿排,又支使他削了腿肉,剁了腿骨……贺嫂子将调料撒在鹿排上,揉了一刻,揉到肉松散了,才用铁勾挂着,把它放进烤炉。
腿骨熬在锅里,肉切碎放着,等黄绢回来再看着要做些什么。
贺嫂子做饭,玲珑放心的很,所以不闻不问稳坐不动,偶尔往茶水炉里添两根木柴,水若沸了,就添茶壶里,或换一换茶叶,或换一个香丸,总之,自在的很。
平湖买酒回来,黄绢也买菜回来,厨下火热,炉里生香,菜刀咄咄,烹炸食物的香气又爆开来,压过院里的莺啭春阑,酒香也溢出来,当此时可不兴乱拳乱喊,最宜做几个清对,一平一仄,一附一和,俯仰自有较量。
此时,还该有一树繁花飘摇的。
玲珑如是想着。
第65章 分别 各有前程
自从徐知安归京, 只与魏守重在外面的茶楼里坐了几回,两人虽道不同,交情却深厚, 只是魏守重避着徐知安已有了内眷, 便不好似以前那般随意上门借住了。
魏家家境不如徐家,只能说是家境殷实,有能力供养出一个读书人, 却没能力帮他在京里买房置地,入京三四载,他仍借住在官舍。为着他那一腔孤愤之性情, 京中官员少有人想与他结亲, 就怕被迁累的仕途与性命, 致使他至今仍孤然一身。
礼部的给事中, 乃是比工部众官员都清闲的官职,虽有权力上折子,不过他已深知, 上折子无用了, 遂只求离了这个闲职,去到地方, 哪怕做个小小知县呢, 也比留在礼部有用处。
折腾了几年,可算是折腾明白了。
可喜可贺。
于是徐知安将魏守重邀至家里, 在外院支了一张桌子, 让贺嫂子置办一桌酒菜,两人坐下对饮。
若要外放,官员是不准在祖籍之地为官的,先时高祖有令, 南地的官员不许在南地为官,北地的官员也不许在北地为官,南边的要往北去,东边的要往西去,免得官员们与在籍地的乡绅豪富勾结起来为祸。
两人思量了一回,今科取仕,那么此时图个外放就容易许多,再依据历年来的成例,以及魏守重这几年攒出来的名气,大抵是往太原或是陇肃之地去,总之,一定是许多人都不愿去的地方。
有很大的几率在陇肃之地,为的就是将他远远的打发了,让他不能在朝中横冲直撞的瞎搅和。
那确是个极苦寒艰难的地方,一旦去了,三五年是挪不动了,若没人愿意去接任,在那里待个十年八年也是有可能的。
魏守重举杯饮尽,荡然说道:“去,便去吧。”
徐知安与他共饮罢,也点头:“若真是此地……也好,你去比别人去更好。”
这声也好,让魏守重惆怅不已,昔年两人曾笑言,若为了官,无论去到哪里,两人都相携着去,谁知真入了官场,才知其中艰难,万般事全不由己,笑言终归做了笑言。
徐知安也怅然,然他深知务民事,不止仅外放一条路,也不在一府一地,他如今的职务,若专精于此道,亦是务民事,也是事功。若与魏守重这样说,他必是不解也不赞同的。
最怅然之处,他们两个相交多年,终只是能托生死的知交,却难成心灵通达的知己。
岂不是人生之憾事!
再共饮几杯,敬我们同行了这一路。
……
金榜题名日,常姐夫与陈小郎的族兄皆在榜上,另外几人都未上榜。
都是年轻人,未上榜,虽有失落,却不见颓意,说起来,强如忠肃公,那时也是落过榜的,可见,一次的成败得失并不能全然否定他们的一生,只是时运不济,或是学识尚不扎实的原故。
今次落第,下次再考么。
中了进士的仕子等着吏部授职,未中的举子,一部分返乡回家,一部分仍借居于京中,等着三年后再考一回,还有一些,久试不第,不得已,开始四处往来打点,想谋个举人为官。就算是去做偏远地方的小县令县丞,也比一次又一次无望的结果要好。
正经进士,朝廷一般不会将他派至边远地方为县令,若派任,也是熬过几年新手期后,直接委以知府等职。或者,是因为担了某些罪责,被旨贬至边远地方为官。
而举人谋官,吏部也会斟酌着将人发至一些边边地方做官,若政绩突出,若可破格提拔,若政绩平平,许是终其一生,都在六七品任上,不得进迁。
对于久试不第的人来说,这也是一条出路。
常姐夫的官职下拨的很快,往太原的官学做学督。
北方的官学一直不如南方的官学,礼部与吏部为了平衡南北方学子的差异,不得不发放两套试题,但这不能解决南北学子的矛盾,于是在取官时,便将许多南仕子派到北地官学做学督,常姐夫就被挑中了。
此次接了委派书,就得回乡去接了父母妻儿一同往太原去赴职。
一同接到调令的还有魏守重,他接任陕西都司下的甘南知府。
那里情况比陇北的情况更为复杂,寺庙的僧人与其他族的土司们牢牢把控着那里,虽在朝廷治下,然去那里的官员如同虚设,税赋也不好收,教化更是艰难。他这个知府可是不好当的很。
魏守重倒是坦然,不好做的事,总要有人来做,就算是做了之后不如人意,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道路艰且岖,总得有人走呐!
所幸他尚孑然,未连累了别家的好女与他一同走那条扎脚的路。
幸甚。
……
送走常姐夫陈小郎表兄一行人,感觉整个京城都沉静下来了,沿街而走的小贩都少了,半晌听不到各样的叫卖声。
就这样迎来了京城的五月。
徐知安与魏守重并一众交好的同年,都在废寝忘食的帮魏守重查找各种关于甘南的资料,然那里久是外族之地,前朝时才收复回来,又因地理位置特殊,虽在朝廷治下,真正有用的资料却少,只能翻找历任知府陈来的折子。
折子上记录的事宜,更让诸人拧起了眉头——果然不是个太平地,时有大型械斗发生,官员却无法管制,若一个不好,可能激起民反,只能移职于地方的寺庙或土司处理。
甘南地方官府形同虚设,并不是空话。
诸人也想不出法子,只能将其中记录的有用信息抄录出来,略微整理了一番,制成薄册,送于魏守重。
玲珑知道徐知安担心魏守重,她隐约记得甘南不似陇北,那里应该高原,有牧场,民族杂居,种植青稞燕麦,想着那里的农具应该是极原始的,与其想办法和土司寺庙夺权,不如改善那里的原始种植方式,争夺不如融合。
说与徐知安听时,他听的微微一怔,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心里也存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念头,像云南大理那里,土司们经常作乱,凡作乱,就以兵力镇压,为免他们继续生乱,对异民的管制极为严苛,一直掐着他的咽喉要道,使盐巴生铁轻易不许供应给他们……尽管如此,边乱却一直未停过。
思及此处,他双眼顿时一亮,抓着玲珑的手说:“我将你画的工具图纸与他一份,再与他说说你的主意,压制了一百来年也未成功过,横竖已成这样的局势,索性换个治法……阿妹,阿妹,我心里激动的很,竟恨不得代晚俞去甘南。我这就与他说去。”
玲珑笑着说:“那你快去,我在家等你回来吃饭。”
回来,好好过一个端午。
贺嫂子见徐知安近来总是形色匆匆,走的急,回来的也急,对付着吃一口饭,又急着走了,晚上点了灯后才回来,回来也不歇着,又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人都熬瘦了。
端午节也没歇着,就连祭祀也是由江管家代祭的,若天家老爷也这样辛苦勤勉,这天下许是早就太太平平了。
小郎又匆匆出门了。
贺嫂子用扇遮在头顶进屋来,京中比苏北凉快的多,只一点,太阳太烈,晒在人脸上生生的疼,在外面行走时,一定得遮着,要不就得晒脱皮。
北方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烈阳,不遮着也无碍,她们习惯了南方的湿热,初经这种干晒,很是不习惯。
进门时,只见了五彩锦绳编的结子,既没艾草也没水菖蒲,真是最简陋的一个端阳节了。
玲珑闲适的斜倚在一张木榻上看书,窗台上一盆薄荷长的碧绿,屋里艾香幽幽,将暑气全挡在屋外。
唉,那一个每日匆匆忙忙,这一个却不慌不忙,过的甚是安然。
今日一早巷里各家送了些粽子来,有大的有小的,有甜的有咸的,有糙米包的也有糯米包的,装了整一篮子,家里人少,可吃不了这么多,现在天气又热,也存放不住,得想个法子,要不敢明儿就坏了。
家里也包了一大盆蜜饯甜粽子,留了十来个自家吃,余下的由黄绢绑了彩绳儿,往各家回礼去了。
今日虽是端午,也不能尽吃粽子,小郎又出了门,还得问姑娘的主意。
玲珑的意思,吃不了的粽子就剥了皮晾干存放着,冬天若有饥民过来逃荒,到时熬进粥里给他们吃,别管味道如何,也别管这口吃食上不上得了抬面,真有灾荒了,能救人命的吃食就是好东西。
这倒提醒了贺嫂子,京里这个宅子的院子可没地窖呢,厨房倒有一处小粮窖,不过能存两石米,秋日若收了菜,可没放处。
今日就算了,赶明儿让徐大船雇几个人来,在院里挖个大地窖。
出了屋又为难,这院子种菜种的满满当当,还真找不出个合适的地方挖地窖。
那就去前院挖吧,前院虽小,一个地窖还是能挖出来的。
贺嫂子听了玲珑的话,将那一篮子粽子剥了皮,大的用细线切成两半,和小的一起盛到竹匾上,放院里旷晒。然后去墙角春灶那里,烧火,准备做饭。
徐知安说是会早些回来,但一直到日头落了,他才回来,看样子很累,心里却轻松了,眼里很高兴,回来后没洗脸换衣服,先一把抱住,搂着她转了几个圈圈。
“阿妹,成了。”
“这是好事,今晚我们饮一回酒?”
“好极,确是该饮一回的。”
然后拥着玲珑,喟叹:“阿妹,顾守真,我与你在一起,从未有过的欢喜满足。”
第66章 旱 风雨如晦的年景
魏守重走了, 只身匹马,马背上驮了两兜的书籍行礼,以及一折授印文书。
此番好些同年都外放各地去了, 徐知安送走一个好友, 又接着送走一众交好的同年,一场又一场的分离,难免让人失落伤感, 也不免要醉上几场。
万荷园的荷花开了,从京里延着渠湖往南开到河间,往东一直开到通渠, 此时节, 应是京城最美的时节了, 到处开的粉白的荷花, 荷香一路散出百十里地。玲珑为排解徐知安的失落之情,缠着他去游湖观荷。
车马店里的生意又兴隆起来,好些人家都提着篮子坐车出城观荷, 顺便摘些荷叶回来。
徐家一家子都去, 只江管家己连着看了许多年,又嫌天热日头晒, 说他要留下来看家, 顺便替徐知安走人情。这三条巷里住着五六十户人家,老, 巷里的老规矩, 谁家有事,巷里住的邻家都要搭把手,谁家嫁女聘妇,巷里住的人家也要去随个礼, 亲不亲的,都在一块地方上住着,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处久了,和亲戚也差不了多少。
精打细算的人家,会把喜事摆在六月里,这时蔬菜都全乎,自家若有菜地,蔬菜就用自家的,可能省不少钱。若自家的不够,去邻家买些,菜价也不贵。再一个,夏天办宴,怕剩了菜,那数量就得掐的正好,宁愿紧着些,也不能剩了,且天热的时候,人们胃口不开,更能省下不少。
才进六月,徐家就收了十来张帖子,有嫁女的娶妇的,还有家里孩子满月过周岁的,这些都是要随礼的。玲珑开头去过两家,然后就被许多妇人围住问这问那问个没完,有那好相与的,也有看她面嫩以为她腼腆就说话没个分寸的,闹闹嚷嚷的好生嘈杂,饭菜也不合口,后来索性不去了,只让江管家代主家去随礼。
反正这条巷里,如今徐知安的官位最高,还有些人家就是平民,江管家去了,也不会失了主家的体面。
家里只有一辆青布小车,最多能坐三个人,一家人都去的话,还得雇个车子。雇车子的事就交给徐大船,他往街里走了一趟,就赶了一辆大车回来了,车夫都没带。
然后就是好一通折腾,往大车里塞了许多吃食和用物,还带了工具及提篮,按贺嫂子的说法,出去一趟不容易,该多摘些荷叶多折些藕茎回来,要是有莲子的话,当然也要折些回来,做夏天消暑饮的莲子甜汤。
那边徐大船赶车,拉着贺嫂子三人,这里平湖架好车,玲珑带上防晒的粉纱珠帘帽,徐知安手上一使劲,玲珑就借力一跃上了车子,挨着一侧坐好,等他上来。
赏荷不能走官道,得走野路,自入夏来,京里就没下过雨,路上近来车马行人多,碾出一扑一扑的灰土,马蹄踏过,车轮压过,溅起一捧又一捧的灰尘,呛的平湖不时的呸呸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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