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有竹
好的消息是,杨氏也有了身孕。
想像着纤细的杨氏大腹便便的模样,玲珑不由的瞧了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用手做了个抱西瓜的姿势。
误会玲珑着急生孩子的随娘子很温柔道:“你还小,不急。”
玲珑莞尔一笑:“我不急,是想像我嫂嫂的样子呢。”
随娘子便笑笑,再没说话。
徐郎君制好四方砚,兴冲冲的找人刻字打磨抛光,特意指着一块型似黑猊兽的砚对玲珑说:“这一块给你,你取个名字,刻字时好用。”
玲珑随口就说:“半斤。”
徐郎君好怔了一下,然后点头:“也好,那给行舟的那方就叫八两吧。”
这回轮玲珑不说话了。
随娘子见此,忍不住笑了。
半斤八两将刻好字,玲珑就收到徐知安的来信——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
一行五十多人,几乎全数获罪,敛财敛的最狠的那几个,直接下了狱,家人获罪,家产抄没。
徐知安行事尚有分寸,依然不甚清白,念他有功于民,只谪他至南浦洲做知州。
即刻上任。
玲珑心上的那只弦,终于松了下来。
第78章 南浦州 穷山恶水
南浦有送别之意, 又有山穷水尽之意,而南浦州,就在巴山蜀水间, 有十万大山相隔,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山险水恶, 穷则生乱,山民虽称是民,却与匪无异, 又是南越百族聚地, 与汉民多有冲突, 自来就是许多官犯的流放之地。
即刻上任就是不许他再回京, 不准停留。
也就是说,玲珑收到信时,徐知安已在上任途中了。
事情落定的有些猝不及防。
徐郎君当机立断, 立时让人去周遭打听, 看看有没有去巴陵的船只。
玲珑也写信寄给维枃,让他帮忙照看京里的宅子, 又说库房有些丝绸细布, 白放着怕糟粕了,让他想法子开锁取出来用, 有几匹极柔软的细布, 正适合给小孩子缝衣裳。家中或老家淮南的同族子弟若去京里,让维枃看着安排,可使他们借住徐府……如此种种,写了五六页纸才交待完。
又写信给苏北冀中, 给顾父顾母写信时尚能安然,给顾祖父写信时,心里满是怅然……怪不得生女不如生儿,老人家疼了她一场,如今看来,终是白疼了。不能长在膝下尽孝,也不能侍奉他们终老,眼下,还要担心她的前程,收了信,必是又要辗转几夜难眠了。
贺嫂子几个麻利的打包着行礼,原计划要带回京的许多物什都不能再带了,往南浦走,山高路远,又要辗转许多次船,这些东西带着就是累赘。一边打包一边惋惜留在京里家中的东西,叹道用心整治出来的好东西,尽都便宜别人了。
黄绢浅笑,那不是没法了么,谁能料到大人遇了这样一遭祸事呢,好歹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倒也是这个理。
贺嫂子再不觉可惜了,捧了许多不能带走的坛坛罐罐,一趟一趟的往邻家送,原都是从四邻里学来的做法,如今将东西送过去也不觉心疼了,横竖手艺学到手了,去南浦再做就是了。
一天里,院里的东西散了七七八八,只留下行路必要用的物什,然后又用厨里留存下的余粮制做干粮。都是熟活儿,贺嫂子手上麻利,画角黄绢也得用,灶上火不歇,半天的功夫,炒米肉酱咸菜干都装进了牛皮袋中。
夜里,附近码头上的漕头都来了家,与徐郎君商议行船之事,从这里往巴陵,是大活儿,徐家是官眷,徐郎君的名气又太响,漕上的人不得不慎重对待。
江上往来的商船,行至哪里都要依着漕上的规矩行事,船家都是拿性命挣银钱的,有人安份的行船运客,也有人在船上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为了养船人的营生与活口本事,各码头都有漕头,在官府里留档,管理码头上的船家,让他们本份的做事,不做黑心勾当,免得坏了众船家活口的营生。
商议了两盏茶的时间,漕上决定出两艘船,并八个行家子四名船妇,银三百二十两,往来打点各地漕头的银两需徐家出,他们只需将徐家诸人安全送至南浦州就好。
这事一商量好,贺嫂子后悔的直拍大腿,怎么就不早一晚呢,她把东西都送人了都,早说一趟船就能抵达南浦,她何必要将东西都送人呢?
老后悔了,抓心挠肝的后悔。
那怎么办呢?
万一南浦那里什么都没有,吃用都受拮据可怎么好呢?
操心的很。
这话可提醒了玲珑,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许多东西都要备一些的。
清单写了一长串……
然后这事又被徐郎君办了,他请了本地团头掮头,甩了七百两银,让这两人看着置办东西,这两人也是乖觉,打听了要去南浦州之后,果然使人将置办好的东西一趟一趟送来与徐郎君过目,然后又送至船上,一一装好。
家里的行礼也搬到船上,和邻居告别一声,人就能走了。
船只离开洞庭湖时,得了消息的人都来送行,徐郎君不愿与人一一寒喧话别,只在船头与来送行的人挥了挥衣袖,然后转身回舱,坐下喝茶。
如此倨傲,依然不减送别者的热情,一路行,一路有人挥袖,行至村野,也有些寒微的读书人向船行揖礼。
这不是徐郎君的名望,而是忠肃公的声望之远之广博宏大,得了天下人的心。那时没人肯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只徐郎君一人在殿上,舍了功名,受了笞刑也要替他鸣不平,且公然与皇上对峙,斥骂阉宦,虽于事无补反遭灾厄,然徐郎君之耿勇忠直之名却传出去了,由此,才能得许多人的敬重。
但徐郎君不喜欢人们将他和忠肃公一起提及,他不过一介无用书生,说了几句该说之话,既无救时之功,又无救国之策,和忠肃公相比,不过是萤火与日月,不可同时而语,以免污了先人的清名。
所以,许多的社交与聚会,能免则免,似这样的场合,更要淡然以待。
船行一日,过闸,船上的漕人与码头上的漕头打招呼,拿一程的通行证,也不上岸,就在江中歇了。
两船用铁链拴在一起,行船时也不分开,前船装着置办的物什,八名行家子及两名船娘子也尽在这艘船上,后船是正经客船,有上下两层,玲珑和徐郎君随娘子三人住上层的客舱里,贺嫂子三个并另两个船娘子住下层的舱里。
船上,玲珑又梳起了高马尾,穿着男装,好在肤色没白回来,除家里人之外,没人知道她的身份,船上人也只知她是徐家亲眷,或是侄女(侄子)或是甥女(外甥),如此,她每日坐船头看风景时,也没人说闲话。
从长江转入嘉陵江,走了七日,路过荆门宜昌两处时,遇大雨,歇了一日,至渝水,遇大雨,河水暴涨,沿河两岸船夫不能拉纤绳过峡口,又停了两日。
进了巴陵渝水之后,似进了另一重世间,入眼皆是苦难野蛮,赤脚的纤夫被风浪侵蚀的如沙岩一般的颜色与躯干,粗长笨重的草绳与铁链像早己钉入了肩胛骨,勒出深红褐色的勒沟,脚下一步一血痕,待血痕结了痂,再磨,再结,终于,他们的脚下磨出厚厚的茧,至此,一辈子再也穿不上鞋。
鞋子多珍贵喏,可比脚要珍惜。
纤夫扯着嘴,理所当然的这样说。
山峡时,顺水又顺风,不需划桨就能顺流而下,谓之一日千里。上峡时,山险水急,风浪又大,寸步难行,于是沿岸有了许多以拉纤维生的纤夫,也有靠担物品为生的挑夫,他们大多身着褐色粗布裤子,裤腿只及膝处,上身只搭一条被汗浸的青黑的粗布长巾,没人舍得穿衣服,哪怕只穿一件短衫。
瘦骨嶙峋,脚板粗大,双手粗大,骨节突出,牙齿黑黄,时而又蛮又匪,时而麻木,只依本能的活着。
这里消息闭塞,很久听不到山外之事,也少有人知道朝堂之事,没人关心哪个皇帝坐台,他们只怕秋洪再泛,河流湍险行不了船,挣不到钱,家里婆娘娃儿要饿肚子。
拉船时,腿上直颤,青筋暴起,近十月的天气,阴风四起,纤夫们脸上却是汗如雨下,用牙咬着绳索,一步一步万分艰难的将船拉过浅滩,入深水,半数人都浸在冰冷的水里……而他们的工钱,甚至不如一头牛做半日活计的所得多。
若非亲眼所见,几人相信,这世上许多人,活的不如一头牲畜呢。
玲珑转头不忍再看,更没心情欣赏沿岸风景,只想快些到达南浦州。
缓行了五六天,才到了南浦州,到了这时,玲珑才发现,原来,南浦在成都府下,并不是她以为的广州府下。
但境况相当,都是一样的穷山僻壤,山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遇人则躲,一路行来,没遇到几个稍微体面的人。
万幸没有遇到山匪水贼,竟一路太太平平的抵达了南浦。
州衙离码头还有三十余里路,可怕的是,这三十余里全是山道,山道狭而陡,只能供一匹马或一个挑夫通过,道上石头湿滑,有的地方,滑倒了也没事,有的地方,滑倒就会坠入山崖,生死难测。
偏这地方的团头爱宰生客,见着玲珑一行人都穿着细布衣裳,行礼物品也多,各自打起了算盘,一张口就要八十两银,如此才肯送玲珑几人到南浦的州衙所在地。
船家们卸了货物之后,就忙不迭的反航了,他们在这里没网脉,吃不开,说不好还要被本地船家欺负,所以,能不蹚这遭事就尽量不蹚。
没奈何,徐郎君只得应下。
行至半路,脚夫们突然停了下来,不走了,坐地起价,要加价二十斤井盐,否则就将东西扔半路上,至于主人家么,生死由命。
徐郎君依然应了他们的要求,这才又磕磕绊绊的走了起来,三十余里路,直走了三个多时辰,才到了州府衙门所在的一处城镇里,进城时,因他们是生客,又被皂吏讹了五两入城费……
好吧,老话说的对,可怜之人果然有可恨之处,穷山恶水也果然多出刁民。
这回,徐知安可真有的忙了。
第79章 老吏 尊重
整个县城的人口不足两万, 城里也不平整,像建的高高低低的寨子,最上边住的人家与最下面住的人家的落差有近十来里, 各家通行都走石阶, 一眼望去,满城都是青石阶路,弯啊弯, 绕啊绕,将整个城的人家都绕起来。
最平整的地方,就是州府衙门那一片区域, 约有一里见方, 青石建成的府衙, 被这一片山城雾色浸的黑绿, 绿的是苔,爬满了整片整墙面及屋檐屋顶的青苔。黑的也是苔,是旧年已枯死的苔痕, 有股暗沉沉的朽蔫之气。二者一相间, 久远的历史厚重气息,便迎面扑来。
如果单论居住舒适度的话, 这里的确是天上人间的好地方, 山水间尽是灵秀之态,波横翠潋, 如婉转妩媚至极的女子, 轻挥一下衣袖,就兜起漫天的云池,翻滚舒卷,卷过巫峰巴峡, 终成轻烟与薄雾,然后散成薄且细的山雨。
然而,山水愈灵秀,住在此地的山民的日子就愈是艰难。
山地崎岖且薄脊,产不出足够养活人的粮食,于是穷则生乱,这里每年都要发生好几次的民乱,守任这里的众官员,叫苦连天,每日都要想法子离了这里。
贪也没处贪,治还没法治,消息蔽塞,山民野蛮,寨子林立,土司与氏族成势,乡俗与禁忌诸多,一个不好,就要惹了一整个寨子的人,蛮族之民才不会审时度势,只要不小心犯了他们的禁忌,全不顾后果就会打来,然后被官府定为乱民,请督军衙门出兵平乱,这样一来,两方越是闹的如仇雠一般,势同水火,万般不相融。
这里蛮族多,汉民也多,各自抱团,一旦有事,就是群架,每年总因为过水或是别的什么事,发生群体斗殴事件。
当各寨的主事人也没办法平息斗殴带来的后果及连带祸事时,才会去请官府之人出面平息事端。
……
玲珑一行人到达府衙时,衙里只剩一个看门的老吏,踩着草鞋,头上围一块青黑头巾,皂色的吏裳洗的泛白,手肘与双膝处,都订了皂色的补丁,衣裳的边角处都磨起了毛边,后腿处磨的更甚,衣边的线头成磨成一缕一缕的了。
人也黑瘦,耳朵也不好了,又不会说官话,听也勉强,徐郎君己他周旋了许多句才弄清楚,徐知安不在衙里,他出门平息事端去了。
老吏得知这一行人是知州大人的亲眷时,神态尚且镇定,倒是一众挑夫吓的厉害,脸都白了,也不敢追着要盐巴了,全都扑通扑通跪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惶恐万分的等候处置。
累了一路,诸人早都腰腿酸疼的不成了,徐郎君也懒的与他们计较,摆摆手让他们回去,罚是不必罚了,但井盐也不会给他们就是了。
挑夫们如蒙大赦,咣咣咣的磕了几个头,起身后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老吏似是什么都知道,既不当着徐家一众人的面严声斥责众挑夫,也不为挑夫们求情,只安静的立在一边,似与青黑石头融为一处,待那些挑夫们奔走后,他才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躬身将衙门打开,请徐府一众人入内。
老吏不多话,徐郎君问他的时候,他才肯答几句,若没人问他,他便弯腰躬身在一侧,待回院里,他又慢吞吞去挑柴火,在堂屋生了火,取了只薰的黑漆漆的石罐,倒了些水架柴火上烧。
蜀地及许多西南地方的人家都没有厨房,只在堂屋里架一个火塘,山里木头多,但潮湿,火塘边还留了个放柴火的地方,湿柴捡回来就放火塘边,待塘火慢慢烤干柴火。
不过官衙后宅堂屋的火塘边没放柴火堆,柴火堆另放在一间柴房里,才免于家里烟薰火燎的黑漆漆又乱糟糟的。
火塘就那么大小,挤了四五个人就围的严严实实了,走了这么长时间山路,大家伙都累的够呛,也都饿了。
贺嫂子自恃走过的地方多,见过的事也多,寻常事已经难不倒她了,然此时,她却有些麻爪——就这么大一塘火,架这么一只脏的不想碰的石罐,这一家子的饭可要怎么煮?
实在没法子了,就将炒米肉干煮了一罐,将就着先吃一顿吧。然后又发现,衙里的碗也不多,只有两个破了口的青花大碗和两套已不成套的彩青茶盏,还是前任知州留下来的物什。南浦穷,南浦的官员也穷,山高路远的,生丝绸缎和茶叶瓷器都不好运来,一怕生潮,二怕易碎,这几样物什在江南等地都是寻常之物,在南浦,这些物什却是比盐巴更稀罕贵珍的物什。
厨上物品,都带着,只是人累的很了,细收拾那些东西也要花费好一阵子,此时却不是收拾的好时机,得先对付吃一口,身上有了力气再说。好在院里有甜水井,贺嫂子汲了半竹筒井水洗了茶盏,几人就用茶盏吃了顿炒米粥。
老吏也分了一盏,此时他才有了拘束之意,诚惶诚恐的捧着一盏炒米粥,炒米是用洞庭湖新熟的稻米炒制的,色如象牙,炒制的米香味,最易唤起饥肠辘辘的渴求。徐家诸人吃了一路,只将炒米当做寻常行路干粮,然于老吏而言,却是一年里,头一次尝到白米的味道,故而十分珍视,吃的很慢,似要品尝到每一粒米的滋味。
最后,伸出舌头沿着茶盏边缘,细细舔去留在盏壁上的油花儿,舔的极干净,像用细布擦拭过一般。
粮食极珍贵,油也极珍贵,玲珑记得年少在徽南时,顾祖父曾用手指仔细抹过碗沿,然后将手指吮吸干净……那是吃过肉羹之后的事,那般光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又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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