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有竹
来冀中后,老太太一心认定大儿媳心冷,对亲女儿尚且都不尽心,对隔房的侄女的教养会更稀松,她好不容易才把孙女养成如今这番模样,可不能被放养着又松懈成三娘子四娘子那般样子。
大家子姑娘们都能读书识字,就连玲珑姐妹三都念过女书,会写字,还知理明事,偏偏大儿家的几个女孩子竟没念过女书,字也不识几个,唉,邹氏这个儿媳呐……
偏大孙子还未成婚,若是大孙子成婚,这些孩儿们有长嫂的管束,也好过如今完全散养的模样。
除了这一点,邹氏身上再无可指摘之处,为着这个原因,老太太也不会开口让邹氏对庶女们多上几分心,若说了,就是伤儿媳妇的心,给婆媳间夹隔阂。
老太太无法,就思量着将小些的那四个拘在身边做针线,但那四个都听亲娘的话,觉的老太太的做法只是没见识的妇人做法,官家的女儿,何必整日的做针线,好好一个女孩儿,做针线都做傻了。
几个小娘子说:“家来的二姐姐的针线就好,还会做头花,缝衣裳绣花。”
几个姨娘说:“你们二姐姐会这些是因为你们二叔官职不大,俸银不多,她娘们几个不得不做活儿节省家用。你爹爹比你二叔的俸银多,官职也大,以后你们必也是要嫁到官家去的,正经官家女眷,谁会天天拿针线活儿当消遣呢?”
小娘子们又不知事,哪能分清楚亲娘说的话有没有道理,再加上和老太太的情份不深,便不愿意常去老太太那里了。再说,都是自由惯了的,哪个能坐住不动呢?
老太太也知道孙女们没定性,就只盼着玲珑做针线时带带那几个小的,好歹学些简单的活计,以后再捡起来学的时候,也比新手更容易些。
这老太太是好心,但人家不领情也是白搭。
六月热的什么似的,蝉子在树上叫的声嘶力竭,中午天白光光一片,出了屋子就像要把人晒糊了,家里的婢子们都黑了几个度,姑娘们倒还是白生生模样,从早到晚摇着扇子纳凉,懒洋洋的连饭都没胃口吃。
冀中今年夏天少雨,入夏一个来月,才下了两场雨,夏粮必是要减产的,听说夏粮己入库,但数目完全对不上应缴数额。作为监管钱粮税收的佥事官,顾大伯又忙的全天候见不到人影,有时吃住都在衙上,要和其他同僚们商量关于今年粮税要是收不足后应该怎样补出缺口的法子。
加税是不能加的,本来今年的夏粮就欠收,要是再加收税赋,一个不好是要闹起民乱的。
那就只能想别的法子。
日子忽啦啦进了七月,玲珑已寄过两次信,也收到过两封,父亲在信中说要她多在祖父母跟前尽孝,母亲说让她多和伯母亲近,多听伯母的教诲,伯母是高门女,若肯指点她一二,便能受用终身。茹婳茹婉也说让她别调皮,好歹耐住性子忍两年,待父亲接她回家就好了。
这让玲珑无比惆怅,又觉得亲人们含蓄的叫人心冷,父母亲人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不说一句想她,不说一句“别受委屈”,大家都让她忍耐,说寄人篱下,须忍一时之气,纵受了委屈,也不能言语。
这些信件,让玲珑回信的念头变的疲懒,复又不言不语的闷了两天,老太太知道她有这个牛性子,索性不理,扔给她一块布,让她给老太爷缝袜子。
老太爷得知后,也是发愁,这个孙女好的时候千好万好,一旦犯了牛性子,那是谁都没法子的,非得她自己消了那股牛劲儿才行。这要是去了婆家,万一给婆婆丈夫使了性子……唉呀,头疼。
许是为了安抚玲珑,老太爷故意给儿孙去了一封信,训诫了儿孙的刚直无趣,女儿妹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不说几句想念牵挂的话呢。
玲珑看了一眼信里的内容,心里很满意,不动声色的给顾老太爷的袜子上绣了两大丛绿竹。
顾老太爷:……好看是好看,但穿着太硌脚了。
硌就硌吧,总比天天给他拉着一张黑脸好看。
回头和大儿说话的时候,再次叮嘱大儿,务必给玲珑找个敦厚些的人家,不必一定是官家。顾大伯一脸不解,之前不是还说要找家得力的官员家么?怎么突然又变了?
顾老太爷又不好给儿子说孙女的小性儿,只说是顾父交待过的。
顾大伯了然,他们兄弟的性子其实不像,他想的多是家族兴盛,功利性很足,于儿女情长上并不太上心。但弟弟不一样,他的性子更像个真正的文人,性情宽厚,对长辈妻儿都很温情,功利性也不足。
自家兄弟对女儿多上几分心也很正常。
但顾大伯找顾祖父并不是为了侄女的事,而是为了女儿的亲事。
顾家与京里来的钱粮转运使结了亲。
顾大伯与那位转运使一见如故,又觉性情相投,相见恨晚,一起供了两个月的事,事成之后,衙里一众同僚共同吃“功成酒”,酒过三巡,众人正酣之时,两个将要分别的男人一时按纳不住离别情绪,流着泪的交换了信物,要结为儿女亲家。
庚贴都换了。
一同交换的还有顾大伯贴身的腰带,但这个事,就不必让人知晓了。
反正二娘子的亲事有着落了,对方还是三品官家的嫡三子,听说已经考中秀才了。
当然顾大伯看中的不是那个小小的秀才公,而是他那户部钱粮转运史的爹,那可是真正的实缺,还是个肥缺,做的好很容易晋升,再晋升,就要做侍郎了。
做了侍郎,就已经列入了天子近臣行列,对如今的顾府来说,那就是真真切切的高攀。
顾大伯不必说很高兴,大伯母也觉满意,她娘家如今也才是三品在列,低嫁到了顾家很是低了其他姐妹一头,如今女儿又要入三品官家门,似将她之前一腔郁郁之情都扫净了。
然后就忙着整理女儿的嫁妆,顺便等待对方派人来走礼了。冀中离上京并不远,也就几日的路程,转运史回去后,应该会派人过来过礼。因路途太远,邹氏只备了四礼的回礼,最后两礼,准备在婚礼之时一并行了,省的两方来回的奔波。
这本是家里的好事,偏偏遇着不省心的三娘子被四娘子挑唆了几句,就与邹氏闹了一场,气的邹氏心肝疼。
原也是财物惹的祸。
二娘子要高嫁,邹氏为了让二娘子去婆家不被看清,就将嫁妆定了三十二抬,压箱底银子三千两。顾大伯就算会做官,夏秋收粮税时能得火耗收入,但他行事也不敢太过嚣张,得了耗收,上要孝敬,下要分摊,要手的银钱也就很有数了。再加上家里人口多,儿子都要读书,女儿还得娇养,再加四时礼节开支,顾家的财物也就是略为丰厚,远称不上富贵之家。三千两的现银,几乎是邹氏能拿出来的全部存银了。
家里的财物只紧着二娘子一个用,剩下些末枝细节才分给其他小娘子……较受顾大伯宠爱的季姨娘,就是四娘子亲娘,怎么肯接受这样的分配?
她的底气在哪里?在两个儿子身上,邹氏生的两个嫡子不如她生的两个儿子聪慧,且顾大伯已经很慎重的在培养她的大儿了,将来光耀顾家门楣的重任说不准就得落在她儿子身上,这就是她的底气所在。
二娘子高嫁她也高兴,但邹氏要是折全家财物给二娘子做嫁,她是决对不同意的。四娘子眼看着也要说亲了,为了她两个儿子的体面,顾家也不会将四娘子嫁到低门去,至少也得和家里来的那位一般。女儿家能在婆家立住足的依侍是什么?一是家里兄弟出息,二就是女子嫁妆的多寡。如今家里东西全揽了给二娘子,接下来还有个三娘子,那轮到她的四娘子有什么?总不能虚虚的抬个几抬撑门面吧?
季姨娘于是细细的给四娘子讲了这个后果,她不是要搅了二娘子的亲事,只想逼着邹氏订下庶女们将来的嫁妆数额及压箱底银子。
这事季姨娘和四娘子都不好去直接闹,于是将主意打到了心直口快的三娘子身上。
二娘子的亲事一成,邹氏和老太太说给二娘子压箱底三千两银子时,玲珑就觉着要坏事儿,为了不被搅和到这一家子的疙瘩事里面,她干脆每日就窝在老太太这里,给徽南的家人缝秋衣。
果然,没几日,就听三娘子去跟邹氏闹,说邹氏只偏心二娘子一个人,什么好的都留给二娘子,自己只配得二娘子用剩的,都是一家子姐妹,为什么非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大娘子二娘子都是上等人,别的姐妹都是下等样人……
邹氏气的呀!
难道她愿意分么?一个娘胎出来的三姐妹,大娘子二娘子都很知礼,偏她怎么说都不受教,心思又浅,别人一唆她就上当,使起性子来也是不管不顾的,只管自己痛快,压根儿想不到痛快之后的结果……嫡嫡亲的姐姐的好事,你不上心就罢了,偏听了隔肠子爬出来的姐妹的排唆几句就来闹腾……
去找四娘子过来对质,四娘子麻溜的来了,人家特别坦然的说:“我只与三姐姐说了二姐姐的嫁妆真是丰厚,父母厚爱,举家之资都拿来给二姐姐作嫁,二姐姐真有福气。”
二娘子面色微冷的说:“四妹妹也会有福气,四妹妹的福气就在后头呢。父母慈爱,并非只爱重我一人,一家子兄弟姐妹,父母都是一般的爱重,四妹妹何必说出这般伤情份的话?”
四娘子立时就哭了,边哭边说:“我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二姐姐何必不依不饶的?难不成举家之财作嫁不是真的么?日后纵我和三姐姐加起来,也未必有二姐姐的多,我心里难过母亲的偏心,不过与三姐姐闲话了几句,这也不成的么?三姐姐要闹,又关我什么事,难道是我故意要教唆三姐姐闹的么?我几岁?她几岁?难道我只随便说两句她就会听的么?母亲对我与三姐姐一般慈爱,我怎么会故意调唆三姐姐来伤母亲的心?那我成什么人了?”
邹氏听她如此哭诉,心里咯应的利害,却不得不安抚四娘子一顿,好言将她劝走。再回头看硬扭着脖子不肯和软的三女儿,不由得一阵气恼。
真真是个不省心的孽障。
回头去和老太太抱怨三娘子的直莽和四娘子的心机,却听老太太说:“玲珑娘早在前几年就和家里商议了家中孩儿嫁娶的成例,嫡子五百两聘礼,庶子三百两娉礼;嫡女五百两嫁妆,庶女三百两嫁妆,有了规矩,也定了成例,一家子心里稳了,兄弟和睦,姊妹相亲,从没因为不公允之事争吵过。你和大儿回去也定个成例,给家里安个心,人心就稳了。”
邹氏不知道这么做能稳人心么?她知道,但不肯这么做,因为出了阁的大娘子的嫁妆也只有十八抬,压箱银子才一千两。日后三娘子的嫁妆大抵也是这么个数额,必然不能与二娘子齐平的。她要是定了例,要么给大娘子补上嫁妆,要么减了二娘子的嫁妆,这两者都不可做。二娘子原就高嫁,嫁妆多些也是应该的。
看样子是不打算定例了。
老太太见她不搭话头就心知,邹氏不愿定例,她只会凭着嫁娶的家世来决定聘礼或嫁妆的多寡。
邹氏当家,老太太也不便多说,只是更可怜几个孙子孙女。
晚上又跟老太爷说,老太爷抚着胡须半晌不说话,睡时含糊的说了几个字——
“乱家之源”
不患寡而患不均,国事如此,家事也如此。
第9章 医书 一罐秋梨膏惹出的事
二娘子的嫁妆事件,被三娘子闹了一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邹氏仍然没有定下嫁娶成例,季氏的谋算落空。
不止落了空,听说邹氏特意将庶子们叫齐,通通训了一顿,过后,季氏跑去上房伏低做小,伺候了好几天邹氏,回来后就闭门不出。
季氏的儿子是她的底气,同时,也是她的软肋,只要邹氏有心捏一把,季氏就得乖乖低头俯首,再不敢造次。
妻妾的这次较量,顾大伯完全不掺和,回家来要么去中院跟老爷子老太太说话,要么去前院歇息,就算回了上院,也当没看见季氏欲语还休的眼神,照例和邹氏一起歇下。
这一次也让邹氏下狠心要教导一番三娘子,每天逼着三娘子抄佛经,抄不满两个时辰,不准出门。
抄佛经和捡豆子还不一样,只要错了一个字,就算前功尽弃,必须再从头抄起。三娘子可没那个耐心,开始两天,没少糟蹋纸,心又不净,字写的也不好,抄出来的东西根本没法见人。到第三天,终于到达了三娘子忍耐度的临界点,她做了同玲珑六岁时做的类似的事——打翻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将佛经撕成了破纸片儿。
邹氏不得已,用竹尺抽了她十尺。初秋衣裳薄,竹尺又宽又厚,邹氏抽的也狠,一尺子抽在三娘子身上,三娘子立刻哭的撕心裂肺,十尺子一完事,三娘子就哭着跑去了中院。一进院,就大哭起来,唬的老太太一针戳到肉里,也顾不得疼,急急从屋里出来问:“出什么事了?”
玲珑也紧跟着出去。
三娘子也没进屋,直接捋起裙子给老太太看,老太太一看,“哎哟”了一声,腿肚子肿了老高,一条一条的,血丝都沁出来了。”
三娘子不说话,只管哭,只管喊疼,哭的老太太心疼不已,不由怒道:“可是你母亲动的手?”
三娘子哭着点头。
老太太顿时生气,孩子幼时不上心,如今性子都定了却想着掰了?教导就教导,怎么能动手打孩子呢?这么大的姑娘被打的又哭又嚎的,难道是值得称道的事?
玲珑见老太太面有怒色,忙拉了三娘子回屋,这一路嚎着过来,家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定一会儿就都跟着来中院,这么不管不顾的站在院里嚎算是怎么回事?
三娘子见了玲珑,迟钝的羞耻之情终于涌了上来,又觉得委屈,又觉得难为情,撞开玲珑,自己捂脸跑进了屋。
玲珑给她撞的一个踉跄,不由暗想:这性子,邹氏看到肯定得气死,说不准还会补个几尺子。
老太太仍然生气邹氏动手打孩子,但对三娘子这种性子更是头疼,又念着她此时正委屈,也就不必计较了。
可惜中院这里没有药膏,老太太也没办法止住三娘子的疼痛,只能听她继续抽抽噎噎。
没一会儿,二娘子先来了,三娘子见了二娘子,扭头就哼了一声,二娘子无奈的苦笑了一声,再不敢说教,只得温声说:“腿可疼的利害?给我看看。”
说完就撩了三娘子的裙角,卷起里裤想看伤的利不利害。
三娘子偏不领情,一把扯过裙角,咚了两下脚,将里裤咚下去,不高兴的说:“惯你会做好人,都这会子了,难道你能替我疼不成?快罢了吧,做这副模样给谁看呢。你是女儿家典范,我是那不受教的,若伤了你的脸面,母亲又要教训我……何苦过来看我的笑话。”
二娘子气苦。
老太太这时开口:“三娘子,不可与姐姐这般说话,伤了情份。”
三娘子更觉气恼,一转身趴到炕上又哭起来:“你们都偏着她……”
这下子,老太太也不好说话了,二娘子更是眼眶子都红了。
玲珑让黄绢打一盆温水来,待三娘子哭声停了,自己亲手拧了帕子给三娘子擦脸,捋了乱糟糟的头发,重新给梳起来。
果然刚梳好头发,四娘子五娘子带着妹妹们就来了,一众妹妹也没笑话她,只问她缘何哭泣,问的三娘子脸都红了,只能含糊说没事,就是抄经抄的手疼,心里烦闷。
四娘子说:“若是手疼的利害,每日睡前用热热的帕子敷一敷,三哥哥先前手疼的时候,父亲就是这么交待的。你或可与母亲商议,每日抄经分成两次,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这么抄,手就疼的不利害了。”
二娘子说:“四妹别理她,母亲让她抄经是为了磨她的性子,如今不过抄了两天就不耐烦了,以后可怎么办。一家子的姐妹,才会因为你手疼关心你,别人可会关心你半分?若是想通了,便回去接着抄吧。红绫,将我屋里的那卷经书送到三妹妹书房。”
三娘子又想反驳,看二娘子脸色实在严肃,心里有些发怵,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二娘子又对一众妹妹们说:“眼看着你们一日大似一日了,母亲事务繁忙,顾不得一心教养你们,你们自己心里也该有个盘算,或是静心念书,或是学着做一做针线,总归不能再成日里嘻嘻闹闹着只顾玩耍,好歹学几分道理才是。我近来无事,若有想识字的,可跟我学,若是想学针线,就去向你们二姐姐请教……二妹妹,你说这样可好?”
玲珑:“……啊?哦,我平时多半在祖母这里做针线,如果姐妹们有兴趣,自然可以过来。”
利害还是二娘子利害,借着这一场闹剧,把姐妹们的教养任务拉到了自己手里,还光明正大的将玲珑用起来了。
老太太自然不会拆二娘子的台,不仅如此,她还得给二娘子搭台子,因为二娘子做的事是正经事,有二娘子教,这些小娘子们以后就有了着落,再不会像现在这般散养着。
确是好事。
于是老太太笑呵呵说:“你们以后多听听你们二姐姐的话,她的心是为你们好的,认了字知了礼,闲时做做针线,这才是女孩儿家该有的德行,别人看来,也是咱们家的规矩。”
别管愿意不愿意,既然老太太都开了口,便只能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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