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有竹
天爷,随娘子总算知道寨子里的人为什么常常饿肚子了。
他们不攒粮。
新米下来,放开肚子整吃三天,然后,交过粮税,几乎就没剩多少了,他们仍然没算计,也不会用稻米去换蜀黍,可着这些粮食,什么时候吃完算什么时候,剩下的时间,大家一起饿肚子么。况且,山里的葛仙根多的很,山芋头也不少,反正用这个对付一阵子,用那个对付一阵子,年头也就挨出来了。
还要打糍粑,一大桶一大桶的打,打完后捏成糕砖,就放竹桶里用泉水泡着,隔两天换一回水,米黄的糕砖一直能从秋天吃到过年。
寨子里的老人说,做糍粑水糕是因为山里湿的很,粮食不好存放,放久了就生霉坏了,打成米糕就能存好些时候。
大概是这样吧。
寨子也果真没几家有个像样的粮仓,就是首领家才有两个粮仓,建的极其复杂,比建竹楼还费功夫,粮食进仓后,仓口就得封死,十天半个月取一回粮,每次都要重复的做打开再封死的事情,看着也果然繁琐的很。
哨子一响,女人们说了其中的意思,随娘子就用围裙擦过手,又解下来放在旁边,出门走到山道上等人。
徐知安穿的依旧平常,烟蓝色书生长衫,青黑布鞋,头发也用烟蓝学生巾束着,远远一看,倒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气度。
只身上背的一只大包袱坏了这些气度。
玲珑穿的略显眼了些,青葱内裳浅绿外衫,腰上还系了一幅杏黄绣雀登枝腰护,小腿上也是杏黄绣雀登枝的绑腿,青绿色布鞋。头发用一围烟青纱罩尘全罩进去了,只在罩尘后屋留了两节碧青色锻带,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这打扮,似携了一川烟雨袅袅而来。
只见到台阶之上的随娘子后,这川烟雨就像只鸟似的扑楞楞似的飞了过来。
“母亲——”
随娘子接住飞扑过来的儿媳,看她笑的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心里着实高兴的很。
徐知安快走几步,也来到随娘子跟前,做了个礼,唤了声“母亲”,容色明显也是轻松又欢喜的,不过自小养出了稳重性子,再欢喜也克制的很。
相携着上了几个台阶,下了山路,转走左边的青石小道,未走几步,就随着一道溪流走到了一个院子。
这院子看着极新极大,用竹子围了一人高的篱巴,小溪正好从篱笆里穿过,在青石板间留下哗啦啦的水流声。门也是竹门,轻轻一推,还吱呀的响。院里还算平整,被人夯过,土层挺结实,但挡不住草芽,又密密贴地长出了一层。铺了几道青石板,防的是下雨天踩到泥水湿了鞋子。
右侧有两间竹屋,屋外放了许多小桌子,桌子倒是是木头制的,看着甚是笨重结实,凳子却是竹制的,很简便的样子。整一处地方,略显凌乱,地上有些小石头羽毛竹箭皮兜球,桌上也有些简单的笔筒笔架,另一边的大桌子上还放了些竹制的碗筷等物。这应该就是学堂了。
住处在左边,是用山石垒的屋子,看着极新,湿气还没全散尽,上面也压了厚实的稻草和竹片,防雨,保暖。院里种了两棵小树,玲珑揪了片叶子扔嘴里嚼了嚼,原来是从当地的野山茶树,再养一两年,应该能开花。
溪边随意扔了几块光滑的山石,不用想,定是徐郎君为着洗脚方便才搬回来的,溪边的野草长的茂盛,被割过一遍,根茬下边又长出了新草。
竹篱笆上爬了几根细藤蔓,这也不是花,就是野生的藤草,据说春上的嫩藤也能吃,不过吃多了烂嘴,现在么,半枯的挂着,上边的叶子还绿着,下边的已经枯黄了。
很让人舒适的处所,不过是新建起来的,还未完全布置妥当。
山里好物多,只是想碰上十分合心意的东西又不十分容易,徐郎君是个宁缺毋滥的性子,人又懒散些,让他装置院子,大抵也是随缘而已。
院子暂时没甚看头,不过屋檐下挂的东西却比较有趣,有雄壮的野鹿角,鹿角上挂了许多竹筒,竹筒里正着歪着放了不少的毛笔。但这些毛笔又不像市面上卖的那样精致,这些可粗陋的多,笔杆有粗有细,毫尖也是有疏有密,有的还可一用,有的实在用不了……
这样子,应该是孩子们的手工作品。
窗户上不知是什么毛羽串成的羽帘,毛羽颜色杂的很,黑的白的灰的,红的绿的蓝的,制帘子的人大概是想毛羽分的规律些,后面实在没办法规律了,或是羽毛不够用了吧,只能凑合着串起来……
这应该也是孩子们亲手串起来的。
窗下的泥土湿着,从外面铲回来的青苔铺了大半块地方,还有一小块是裸的,估摸着徐郎君回来时能带回那一小块的地苔将它铺完整。
随娘子推开门说:“进来吧,先坐会儿,一会儿会有人送新蒸的米饭来。”
原以为屋里也会空空荡荡,毕竟这两个人过日子,没人看着的话,一定是随意的很。结果一开门,满满当当的,腊肉整挂了两排,有新薰的还泛着鲜红色,老肉已黑的看不到肉了,上面只留厚厚一层烟垢。
屋里的坛坛罐罐也多,只不知里面都装些什么。
还有几篓现菜。
随娘子说:“这些都是束脩,寨子里没钱给你父亲,只能换成粮米肉菜送来,粮米放外面会受潮,就装土瓮里,寨里的新米下来,我这里就添了两瓮新米,三瓮水糍粑,还有些腌菜,又有家里送来的肉酱辣酱豆子酱,酸汤甜汤,糟食儿腌鱼,这不是就满满当当了么。”
屋里还有些潮,不便多待,三人索性去竹屋了去,这阵子天还不冷,随娘子和徐郎君就睡竹屋里,有时下雨,会去首领家里睡,他家的木楼大的很,能睡下许多人,不过舒适度就很难讲究了。
随娘子说她在这里住的安然,虽然有时会对这边的饮食和习俗感到不习惯。
正说着话,首领带几个人匆匆来了,身上穿着崭新的帛衣,还戴了头饰和耳饰以表达对客人的尊重之情。
两方都是熟人了,见过礼,首领就要邀徐知安三人去家里吃饭,今日正好蒸了不少彩色糯米饭,听说徐大人来了,首领已让人宰了只山羊,此时正绑在木架上烤着,寨子里的人家还在备别的吃食,不过迎客的米酒早已备好。
已经打发人去寻徐郎君了。
那便去吧,正好有事要和首领商量。
沿着石阶路又往上走了走,看见一棵极壮的榕树,树上挂了不少彩带,地上还有些祭祀过的五谷和香烛底灰,大抵是寨里人在这里做过丰收祭。
绕过大树,再走几阶,就看到一座很古旧的木楼,木楼左右两侧还立着许多竹楼,竹楼下侧还建了几个围圈,两个圈里圈着几头黑猪,另几个圈空着,看类便的形状,是羊圈,许是羊都放山里吃草了。
正此时从木楼里下来了几个妇人,她们身上穿着用土布缝的新衣,衣裳上用鲜亮的彩线绣了些图案和花朵,头上也都戴了饰品,将浓密厚重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用一根长长的银簪别住,又用崭新的土布帕子包住下面,只留上面长长的银簪的两端。
玲珑与她们见礼时,正巧看见她们的指甲缝里还留着煮染料时沁进去的靛色痕迹。
她们也在参于寨里的劳作。
随娘子与她们已熟识了,带着玲珑认人,年长的就叫孃孃,年岁差不多的就叫嫂子,一溜认下来,玲珑唤的干脆,她们应的可勉强。
胆气不足呐。
这姑娘看着年岁小,可她身份高呢,哪个真的敢受她的礼?
随娘子也不勉强,寨里人事简单,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徐知安了,以前的知州是压制多于安抚,与南浦各寨山民的关系很僵硬,完全不会面见各寨的首领头人,若有事,只打发手底下的人往各寨走一趟。上面人的态度决定了下面的人的态度,知州不待见寨子的山民,使吏们的态度也嚣张的很,往来时既高高在上又耀武扬威,派头拿的很足。
所以,乍一遇到徐知安这样平和的汉官,他们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了。又见玲珑这样的官夫人,更不知该如何对待了。
非一日之寒的事,也难怪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慢慢处吧,久了就知道互相该如何相处了。
第98章 略
徐郎君回来的也快, 他就在后山的竹林里教孩子们制笛子,音表心声,山民们都是喜欢开口便唱的人, 不过有些山歌的音调真的很难听, 徐郎君可不愿自已教的学生以后也只能唱这样难听的调子,所以便想着,制些竹笛, 再教他们些音律。
他若自在了,委实不讲究吃用,衣裳鞋子也只讲究两者, 穿着舒服, 做事方便。在家时为着清凉舒适, 他爱穿广袖长袍, 天气热的时候还喜欢赤足走路,来山上想是这样穿着不方便,终于换上了正常些的衣服, 只是服适的细布衣服不耐磨, 他回来时,青蓝的衣服上满是泥土和苔痕草痕, 胳膊上还划开了一道口子。
难得竟不见丝毫狼狈之色。
第99章 略
饭食上来了, 此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寨民们热情且带了些小心,视线一直不曾移开徐知安和玲珑, 有敬亦有畏。首领一直在劝酒劝饭, 且恭且敬,还带了些刻意的亲近。
烤羊肉很香,只是没刷盐, 割成大块之后分下来,桌子上备了调料,干料里有花椒碎和盐巴。首领挑了一块肥厚的羊胸肉, 用手指捏了一搓调料小心的洒到肉块上, 又抹了一道生羊血, 递给徐郎君。
徐郎君很自然的接过手, 然后用小银刀将油滋滋又肥又厚的胸肉切成了许多片,分放在面前的野芭蕉叶上,给随娘子留了两片, 余下的使唤自己的学生们给众人分发下去。
这是徐郎君为了避开吃肥肉而想出来的法子, 按寨子里的规矩,这肉就该是全寨最受尊敬的人来吃, 徐郎君初来时被首领这一顿的尊敬, 将将烤熟的羊胸肉一口下去,口里胃里那种无法言说的油腻滋味……一整天都吃不进别的东西了。
然后他就想了这个法子, 将肉给大家伙儿分了, 他是不喜欢吃,但其他人喜欢吃,这不就完美解决了么。
随娘子将肉片放在糯米饭上,夹了一筷子腌笋片放肉上, 然后连肉带饭带笋片,一起放嘴里,香而不腻,挺好吃。
徐知安看着自己面前明显带着生血的肉片,实是不太想吃的很,但看着首领高兴又期待的模样……也夹了些别的腌菜,一起放口里,然后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首领看着就高兴的不得了,又蘸了些生羊血洒在别的肉块上,让人端着分发下去。
玲珑桌前也有五六片这样的肥肉,都是首领家的女人们从自己的那一份中又分了一份给她,这么沉重的敬重之意,让玲珑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看徐知安吃了一片,她也紧跟着吃了一片……
倒不是说很难吃,就是腻,还不是吃肥肉的那种腻,它有质感,咬在嘴里带了些脆度,又没有多少味道,完全的羊肉的油膻味……好吧,是真的不好咽。
但人家又热切的看着——
这沉重无比的敬重之情……玲珑不动声色的将几片肥肉都吃下肚,又狠狠吃了一口饭压住泛上来的恶心感,如徐知安一般挤出一个极端庄温婉的笑容来。
寨里的女人们这才欢快起来,终于都不再盯着她看了,低下头开始吃起饭来。
一顿饭吃的,玲珑差点儿绷不住,肥肉就罢了,虫子也罢了,但是生的羊心羊肝为什么也摆上来了?
但大家都喜欢吃,有人蘸着酱汁吃,有人直接就放嘴里嚼着咽了,还露出一副非常美味非常享受的表情……
吃,还是不吃呢?
徐知安神色淡定的夹了一小片羊心蘸了下酱汁,放嘴里嚼几下咽了。
玲珑也定了定神,鼓足勇气夹了一小片羊肝,蘸上料汁放嘴里,嚼了几下,一咕噜咽了下去,然后拿起粗陶大碗,喝了整一碗米酒驱除口里的腥膻之气。
女人们显见的高兴起来,都端了自家的酒水上来,敬完随娘子又敬玲珑,黑红精瘦的脸上满是笑,不等一碗进肚,又一碗端到了嘴边……
随娘子好酒量,喝多少都面不改色,玲珑不行,喝了四五碗后,脸就红的利害,然后一头扎进随娘子怀里,装醉。
女人们这才散了。
开始收拾残席,剩了些彩色糯米饭,几个年轻人用臼把米饭捣成糕粑,捏成一小块一小块,包上叶子,都给随娘子送家去。
这糕粑晾两日就能藏进瓷坛里,日常吃的时候放火塘里一烤就软了。
徐知安父子留下和首领说话,玲珑跟着随娘子回了家,糯米饭啊肉什么的,都是瓷实的饭食,又有那么多人用目光盯着她听,最后还喝了那么多酒,这一趟饭,硬是给撑着了。
随娘子将火生起来,上面架了只石锅烧水,准备煮锅消食的茶水,玲珑前前后后满院的转悠,看这里还缺些什么,记下来,回去后让人送来。
又回屋里,看屋里还要置办些什么,转了一圈,过日子需要的物什大抵都备齐了,不过品质是真的一般,大多是寨里人给置办的,他们也没法子弄到更好的物什了。
衣柜里有被子,新的旧的都有,有从家里带来的被子,也有寨里人家凑钱买棉絮新缝的被褥,布就是寻常的细麻土布,没染色,被面褥面是染过的布,一面靛青,一面大黄,缝的很用心,摸着也厚实。
床上铺了块厚厚的蒲草垫子,许是怕细草刺扎着人,四边用土布包了一圈,看着十分的整洁,垫子上面铺了块用各种皮子续接成一大张的毯子,这褥子看着也是尽全力才缝补出来的,各种皮子的大小不同颜色不同毛绒的粗细薄厚也不同,但就这些各种不同的皮子,都拼接在一起,做成了一张硕大的毯子。
石屋新盖起来不久,还没干透,厨房里装的满满当当,但睡觉的那间空着,只放着一张大竹床。
石屋的墙壁很厚实,但没砌火炉。
玲珑又记在心里,这个屋子的墙厚,保暖度好,但不烧火炉的话,冬天一定阴冷非常,只靠火盆取暖是不够的。
回头打发个泥瓦匠来给屋里砌个火炉,再给厨房砌个灶,天天烧火塘,家里薰的黑漆漆乌烟瘴气也不好。
进进出出仔仔细细看了几圈,心里有了数,腹中食物也消的差不多了,这才又回到随娘子身边坐下。
随娘子笑她:“可打量仔细了?”
玲珑低头嗅了嗅茶香,说:“放心了些,衣物吃食都备的不甚好,但备的极其用心,略缺了些物什,我回去备好后再派人送来。”
随娘子摇头:“不用折腾了,我们两人的吃用尽够,若有不合用的,我直接让寨子改做就好。你们的事情尚且忙着呢,先将你们的事处置好,我们俩个不必你们担心。你父亲有闲情,我的日子也过的有趣味的很,你李叔父去的那个寨子离这里不远,也是半日的路程,他有时会来,我们有时会去,委实过的比你们自在的多。我看你们,都似疲累的很,事情不能紧着一块做完,总得缓上一缓的,这样你们两个也不必这样累了。”
玲珑倚在随娘子胳膊上叹气:“没来的时候,将所有事情都先预想了一遍,觉的只要寻着头绪,一件一件循序处理好就行。这时才发觉,原来预想的太过简单,南浦诸事,千头万绪的,即便理清了头绪,也不能利落的抽丝剥茧,处理起来实是不易……粮税的事好容易磨成了,又要忙着叫百姓垦田了,眼下更为难的是该如何整治南浦的商人们,阿兄与黄家主去了信,前日他倒是回了信,问了些阿兄关于建官商的事情,商号上的事,我和阿兄都半懂不懂的,所以才来找您问问其中的门道。”
什么门道呢?
先时的海商与朝廷是如何通力合作的,禁海之后,海商们又官员间又是如何勾连的,第二件事,黄家主自已就是行家,不必询问,如今只问商人与朝廷间相关联的那一环的关键问题。
怕的本来是由官府扶持督管商号,最后会变成由商号把持控制了官府,这事不是空穴来风,如今东南沿海之地许多官员都受大商号的控制而不得不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肥了官员和商号,损的却是那里的百姓的利益和朝廷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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