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万贯
虽然方才桯俨在走神,但是桓珩刚一开口,他就反应了过来,面上神情转换自然,一点也不显得突兀,言笑晏晏,“愿与公子同往。”
于是桓珩与桯俨就随着仲农出了卫宫,准备前往田间。
刚至田间时,因为隔得甚远,又无诸萦敏锐的五感,故而他们只能瞧见最外面被齐齐遮挡的简略棚子。
为此,难得夸赞人的桓珩,甚至好好的赞了一番仲农的细致。
然而越是走近,就越是觉得不对,农田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积水,明明已经又棚子挡住雨水并将之引走。虽然还未能窥见全貌,但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在众人心头。
比起其他人,反应最激烈的是仲农。这些幼苗从种子到破土而出,皆是他在悉心照料,可以说田间的这些幼苗已经不再是什么鬼神赐予的种子,而是仲农的心血。
是他一夜起身三次,日夜巡视,从不敢有一分疏忽的成果。毕竟是从未见过的东西,能被仲农照料成如今的模样,说是呕心沥血也毫不为过。
但若是因为一场雨而毁于一旦……
仲农只是在心头浮现这个念头都觉得难以呼吸。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慢慢的走上前,或是目光梭视四周,打量着可能会发生的事。
而是快步冲上前,正是因此,满地的狼藉瞬间映入眼帘,已经被暴雨泼打而露出根部,甚至被浸烂的幼苗,还有七倒八歪的竹竿,全都在一瞬间冲进仲农的脑海中。
一时间,仲农只觉得气血翻涌,手脚发麻,甚至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混沌感。
口中猛的涌出一股腥甜的液体,他仍旧如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望着已经注定无法成活的幼苗,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也许这本该是利于天下万民的东西,也许它会挽救无数人的性命,可如今已经毁于一旦了。
鬼神的恩赐,他们却连种子来日长成后,究竟是何作用都无从得知。
这一场瓢泼大雨,损毁的又何止是仲农的心血,更是那些食不果腹的庶民们的生机。
仲农的神情逐渐颓唐,丝毫没有原先的士人的斯文自如。
他伸手舀起一株被雨水连根冲起的幼苗,面容犹如老了十岁一般,他跪在地上,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我是罪人,我怎么会疏忽至此……
仲农,愧对天下万民啊!”
正在这是,仲农的肩膀突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事不至此。”
是桓珩。
原来早在仲农因为乍然发现农田狼藉被毁,心神大恸时,桓珩已在四周查探了起来,虽然依照常理,棚子已然破碎,如此倾盆大雨下,不应有存活的幼苗,但是出于行军打仗时留下来的习性,桓珩仍旧是在周遭瞧了一遍。
因此也叫他发觉不对。
他单手用力将仲农从地上扶起来,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
受到桓珩的感染,仲农的眼睛也不由向着那个方向望去。因为方才下过雨,所以天空灰蒙蒙,如果不是仔细瞧,或许根本就看不出异常。
可当仲农屏气凝神,终于将那副场景看清之后,双眼攸然睁大,“这、这是……”
他惊讶的险些说不出话来,然而惊讶过后,是猛然涌起的欣喜,仲农先是笑,又是哭,面上的情绪变动转换,说不出来的怪异滑稽,但这份怪异后面,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
其实不怪仲农如此欣喜,因为诸萦方才召来鸟群之后,为它们施加了治愈技能,又用了游戏背包里的一个道具,大致是可以提升姿容,并且于身体有益的。
所以这些鸟儿不但比从前身体顽强了许多,甚至连羽毛都同普通的鸟儿不一样。
浑身上下的羽毛和原先没有太大变动,但是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当有光线照到身上时,会浮起暗沉的金色,而且尾羽上也长出了三根色彩艳丽的羽毛,这些都是原先没有的。
明明是树上最普通的鸟儿,现在看来,却有些像天界来的神鸟,与凡世不同。
最最紧要的是,这些鸟儿非常密集的飞在一块田地的上方,将风雨悉数遮挡在身躯之外,这么多农田,唯有那一处,丝毫未受风雨侵袭。
更为稀奇的是,因为农田大多相连,虽然中间也有沟壑,但在暴雨的肆虐下,几乎都被淹没了。
可那一处偏偏被隔绝开,因为那些鸟儿,除了聚集在田地上方挡雨的,其他的都在用自己的喙开拓出一条沟渠,将围绕着那片田地的积水引走。
因为力量微薄,所以即便到现在,这些鸟儿仍旧在辛勤地忙碌着。
但引积水的沟渠早就成型,不过它们是在不断拓宽罢了。
而正是因为鸟儿们的勤奋,所以偌大的田间,唯独留下了这小小的一片,得以成活。
目睹这一切的人,很难不将其与鬼神相联系。若非是鬼神庇佑,普通的凡鸟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一切。这是鬼神怜惜他们,为他们,为天下黔首留下的绝处逢生之机。
仲农心情复杂得难以平静,他走到那片土地前,朝着鸟儿们缓缓跪下,神情虔诚而又认真,他弯腰深深一拜,“仲农谢神鸟庇护之情,若神鸟欲滞凡尘,仲农愿终身奉养神鸟,以谢今日大恩。”
这些鸟儿虽然被诸萦施加过技能和道具,外貌有了变动,更不易生病,或许也比一般的飞禽更聪敏一些,但不代表它们能听懂除了诸萦以外的人说的话。
但为首的一只壮硕些的鸟儿,似乎是受过诸萦的交代,在仲农将头深深伏下去的时候,飞到了仲农的头顶,并在上头停留。
在仲农等人看来,这便是神鸟同意了要让仲农供养它们。
桓珩比仲农想的则更深刻些,他走上前一步,对着鸟群拱手,神情肃穆,“敢问神鸟是受何方鬼神之命前来,珩愿为鬼神建庙祭祀,以谢对我卫国的大恩。”
桓珩这个问题问的好,诸萦有料到会有这么一问,所以早早就交代过为首的那只,最为聪慧的鸟儿。
现在这只鸟儿还停留在仲农的发顶,它扑扇着翅膀飞起来,受到它的感召,其余的鸟儿也都飞了起来,它们朝向一个方向飞去,以此来回答桓珩。
桓珩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入目的正是卫王宫,而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诸萦所居的摘星台。
究竟是何方鬼神的庇佑,已是昭然若揭。
卫王宫只住了诸萦一位神女。
是她,在庇佑他们。
第93章
鸟儿们表现的如此明显,自然不止桓珩一人能瞧出来,桯俨站在旁边目睹了全程,自然也猜测到了。
即便是方才心神跌宕起伏的仲农,在看到盘旋在天边的鸟儿,还有伫立在不远处的卫王宫时,下意识的便能联想到诸萦。
在其他人还未能作出反应,而使四周显得有些过于宁静的时候,率先动作的是桓珩。
明明刚刚询问的时候,桓珩虽然看起来神情肃穆,但不过是站着拱手一拜,以此问询,可是当知晓是诸萦以后,桓珩丝毫不在意田间的脏污泥泞,径直朝着摘星台所在的方向跪下,深深一拜。
“神女仁德!”
虽然方才桓珩态度也不失恭敬,但同此刻相比,却是明晃晃的有所不同。
有桓珩在前,底下的人,无一人比他尊贵,自然是跟着桓珩,纷纷跪下磕头,感念诸萦神女的仁德。
郑重的行完一礼后,桓珩便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阿谀奉承,仍在看似虔诚跪拜的寺人身上,不怒自威的道:“让开!”
寺人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能一脸错愕,小心翼翼的退开。
然后就见桓珩亲自动手,将倾倒在地上,险些压到完好的幼苗的竹竿捡起,收拾起了暴雨后狼藉的农田。
寺人这才知道桓珩是为什么,他刚刚跪拜的地方离农田太近了,连忙懊悔的抽了自己两巴掌。
然后忙不迭的跟在身后,也开始帮着打理这一片狼籍。
其他人自然也是有样学样,至于仲农更不必说,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心疼被糟蹋成如此模样的幼苗。
等到残局被收拾的差不多时,桓珩没有立刻回卫王宫,而是留了下来,在田边的一侧茅草屋安安稳稳的坐了下来。
既然桓珩都坐在那,丝毫不嫌弃陶罐粗陋,清水寡淡,那么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嫌弃,但是桓珩不喜他们围绕着自己,索性将他们驱散到田间之外。
既然今次下了如此暴雨,附近定然有许多屋舍农田损毁,与其杵在这,倒不如去补救一番。
有桓珩这番话,不论是寺人,还是守卫,自然只能依其所言,去找活干了。本也可以阳奉阴违,好好地浑水摸鱼,但偏偏总有人志气高远,想要讨好桓珩。
但既然有人这么做了,其他人自然也不好落于人后。再说了,万一桓珩真的一时兴起,去附近的人家询问他们做的尽不尽心,结果夸赞了其他人,他们岂非白错过了出头的机遇。
宫里的人,不怕不出众,就怕其他人出了风头,自己却没赶上。
但如今地广人稀,需要耕作帮忙的人家哪有那么密集,于是都撒开了寻人。
这样一来,桓珩身边一下子就宽敞了许多。
他端坐在茅草屋下,说是屋,其实也只有一个顶,四个粗糙的柱子,或许用棚来称呼会更好。就连面前的案几都是石头粗粗磨成了形,底下垫出的四角。
桓珩跪坐的席子倒是甚好,因为原先只摆了两张破草席,还因为雨水的浸泡而散了形,好在他是带着寺人出王宫的,否则大抵只能用衣裳来铺地了。
他用粗陋不平的陶罐先帮桯俨倒了碗清水,而后才帮自己重新倒上。
只见桓珩举起陶碗,一饮而尽,动作随意洒脱,少了王孙公子的矫揉造作,反而有些像田间劳作的庶民的动作。
桓珩见桯俨虽有意掩饰,但仍有讶异的神情,不由畅快一笑。
“见笑了,珩投于行伍多年,若无战事时,便与将士在边关耕作,闲时与诸将同饮,早已习惯如此做派,如今所处所见,倒叫珩回想。”
桯俨表示理解的点了点头,其实桓珩平日里的举止皆符合王孙公子的仪态,不管昔日如何受轻视,到底也是一国公子,举止仪度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大抵也是因为今日身处农田之中,颇有昔日军中错觉,才会有这般举动。
不过,桯俨倒是也明了为何桓珩会对田间耕种之事如此了解。能带着将士一同下田耕种,同吃同住的人,又怎么可能像那些醉生梦死的贵族一样。
越是深入了解桓珩,桯俨就越被桓珩所折服。
得君如此,又复何求。
桯俨心悦诚服,他由衷的说道:“卫国能有公子,何愁不能称霸诸侯国。”
桓珩没有太在意,反而轻轻一笑,“卫国若要强盛,无需珩,而是要仰仗如先生这般的贤才。”
一来一往中,却更像是君臣间的默契。
桓珩将陶碗举起,明明是清水,却比酒更能激昂人的心绪,“先生,请!”
“哈哈哈!”,桯俨也朗声笑起来,他一同举起陶碗,二人的碗轻轻一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正好是雨后初晴,田地间微风清爽凉快,隐隐透着草木的活泛香气,将二人的言行与仰头饮水时的笑意,都衬得分外有画面感。
就如同他们并不单单是在言笑,而像是即将载入史册的场景,背后是对列国的野心与雄雄壮志。
犹如被乌云遮蔽,如今又重新显露出的朝阳,照耀着底下的大地,渐渐散发灼热的光芒,桓珩便是这般,终有一日,他也会在诸侯国间锋芒毕露,但届时,恐怕没人能阻挡他的野心。
一个充满雄心壮志,徐徐升起,如旭日般的年轻王侯。
耀眼而灼目。
但此刻的桓珩,很明显还在积蓄力量,不断地招揽贤才。
桯俨是,仲农亦然。
所以当仲农安顿好剩余的幼苗,前来向桓珩告罪时,桓珩反而神情凝肃了很久。
而后突然起身,走到仲农面前,将他扶起。
就在仲农已做好愿受任何责难,只求让他可以照料至种子长成后,看着它收获,如此,即便是再严重的刑罚,他也可以心满意足的承受。
然而仲农没想到的是,桓珩开口第一句便是,“连日来,有劳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