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爱吃辣鸡粉
“不错。”另一名布政司官员帮腔道,“独秀山确有特殊之处,然胡家小辈亦是受奸人蛊惑,并不知独秀山山中神异,如何能因此问责?”
“那妖道连山中神异处皆不知晓,不过误打误撞选中了那处,若因此便怪罪胡氏谋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胡家小辈,指的便是那个亲临现场督行淫祀的贵人。
亦是堂下这个站在燕红不远处的布政司左参议的亲侄子。
耳听这些一省高官互相附和着想让那个已经丧命的胡家侄子背下所有罪责,燕红却没有太大反应。
上堂指证前,顾县丞已经替她分析过这场官司走向——即使明眼人都知道只是左参议侄子的胡家小辈没那个能耐干出这么大的事来……但反正那人已经死在谷中,死无对证,自然是有嘴巴的人怎么说就怎么算。
已经心中有数的燕红,并不插嘴,只静静站在旁边。
待这帮人图穷匕见,欲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顾自地要将左参议摘出去时,燕红才开口道:“诸位太爷都比我有见识,懂得都比我多,小女子有一疑问,不知哪位太爷可为我解惑?”
堂中瞬时一静。
诸公皆是首次亲眼见着有非常手段的世外高人,对燕红好奇有之,忌惮有之,至少在此时,她的话是有份量的。
全公公“嘿”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在场贤翁哪个不是饱读诗书经纶满腹,小仙师只管道来便是。”
燕红点点头,道:“丁道人确实只是个连鬼物都没有见过几个的骗子,但也不是全无水平,他选的那个山谷,若不是镇压了太多冤魂,阴气深重,也确实是一处风水宝地;即便如此,若他家不曾心怀鬼胎,不血祭童女激怒槐前辈,其实也惹不出这么多事来。”
说到此处,燕红侧过身,看向那个自她取出鬼手自证身份后就开始冒冷汗,且不再敢往她瞪视的胡参议,一字一句地道:“我听说,世人有力不能及者才会求神拜佛,胡家已经是府城高官,还有什么事儿是办不成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淫祀?”
胡参议面色刷白,冷汗淋漓,竟被燕红的目光看得踉跄后退了两步。
此前那些试图大事化小的布政司高官,亦鸦雀无声。
燕红停顿了下,视线扫过堂上诸公,道:“我年纪小,不懂大道理,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是没人会去做又麻烦、暴露了又会惹祸上身的事的,如果胡氏确实没有谋逆,那会不会是有别的事儿呢?”
原本只是嘴角挂着冷笑的全公公,咧开嘴无声大笑。
陪坐在全公公左右的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目不斜视。
提刑按察司副使眉头微皱,斜过眼睛,不动声色扫了眼布政司诸人。
便连坐在老副使左手边的提刑按察司堂官、黔州道按察正使也没有忍住,垂着眼皮,眼角余光转向侧面众同僚。
堂上这番眉眼官司,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老副使便正色道:“小仙师言之有理,此事正该彻查到底,不可冤枉了好人,更不能放过了恶人,无论如何都得给黔地百姓、给朝廷一个交代。”
站在堂下的胡参议,默默跪了下去。
全公公鼻子里轻哼一声,朝堂外扬声道:“来人啊,把人犯带下去!”
燕红稍稍退开,目送瘫软成泥的胡参议被人拖走。
她虽然不是很懂官场规矩,但从主动跪下去的胡参议、出来说场面话的老副使、和表示出接受态度的全公公来看,定罪这事儿,应当不用她操心了。
就算不是按谋逆大罪算,也轻不到哪去,胡参议绝无幸免,也就是全族发配或全族问斩的区别罢了。
这是顾县丞替她分析时推演的数个结果中,还算可以接受的一个……这件事只能到胡氏家主为止,也必定只能到胡氏家主为止。
再往内深究,就会失去全公公支持,反而会坏了事。
于灵山宝地起壮阔空坟,并献以重祭……这事儿就跟燕红扯出来的气运大旗一样,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只看较真到什么地步去,和有没有人来较这个真。
燕红的小脑袋里还分析不了太复杂的事儿,她只知道一个道理:力有不逮时,应当学会适可而止。
此时,全公公趁热打铁提起了姚家村——姚氏宗族在此事里牵扯倒是不多,只是因村子离独秀山较近、隐约晓得山中诡异,并为胡家行淫祀提供了些许便利。
全公公提议征发姚氏青壮进山修路,以劳赎过。
倒不是全公公多么任善爱民,处置姚氏从犯不过是他插手黔地民政事务的一步罢了;接下来,这个入黔后一直被文官集团排斥的镇守太监又眉开眼笑地提出请佛入山事宜,堂上诸公不管怀揣着什么心思的,皆纷纷捏着鼻子表态支持。
这些事儿上燕红就插不上嘴了,主动提出告退。
走出提刑按察司衙门,燕红长长地吐了口气。
“还是做任务简单——现实里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
第65章
燕红去看望了下养伤中的二妮, 又回到顾家租下的小院。
顾家在府城亦有别院,先前只是为着避人耳目才将燕红安顿在租来的院子里,数日住下来,燕红也习惯了此处, 并没搬去顾家别院, 仍旧在此住着。
在任务位面, 她可以解决了问题就能回家,在自己老家却不行……事关四品大员, 哪个环节都轻忽不得, 胡氏一门定罪前, 燕红本人、二妮及另外那三十多个村女都是重要的人证, 暂时离不得府城。
顾县丞已安排了人帮燕红送信回北山镇李家村, 燕红倒也不担心父母挂念,只是离家多日, 难免有些想家。
天色渐暗,燕红结束炼体, 气喘吁吁地放下石锁, 顾玉成也拎着食盒帮她送饭来了。
进门就见燕红举重若轻地把百十斤重的石锁随手放到墙边,顾玉成眼皮跳了下, 默默别开视线,道:“没人服侍终究不便, 不若我明日带几个丫头子过来,让小仙师挑个机灵点的留下?”
“不用了,四少爷,我自己照顾得了自己。”燕红接过食盒, 随意放到旁边石桌上, 拿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汗, “等府城事了,我就回家去了,用不着折腾。”
贵阳府到了黄昏时尚有些闷热,燕红贪凉,在院内开了食盒便坐到石凳上用饭。
顾玉成每日来送饭,对这座小院也相当熟悉,熟门熟路地进屋拿了茶叶罐子取水泡茶,端到院子里来放凉。
他才将茶壶放下,端着碗筷刨饭的燕红抬头忽道:“四少爷,县丞是不是早些时候就料到那个胡参议不算得真正主谋了?”
顾玉成惊愕侧头。
“不止县丞,今儿下午我见着的那些太爷,仿佛也有人是知道内情的。”燕红没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地道。
顾玉成轻轻放下茶壶,强笑着坐到石凳上:“小仙师怎地忽然这般说?”
燕红盯着他看了会儿,微微点头:“看来你也是知道的。”
“这、我——”
“升堂前县丞与我分析时,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燕红摇头道,“在堂上走了一遭,回来后又细细思量,我琢磨着,估计那个胡参议也只是‘听命行事’,只是别人手里的刀罢了。”
小院里凉风习习,顾玉成却硬是瞬间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四少爷莫恼,我没有怪县丞的意思,扳倒一个四品的朝廷命官意味着什么我还是清楚的,能让这贼子伏诛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燕红夹了筷子折耳根塞进嘴里,道,“到县丞闲下来,你帮我带个话,我还有个事儿要请他帮忙。”
她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顾县丞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孤注一掷帮她去扳倒个四品高官,她要还计较顾县丞“拈轻怕重”、不去追查到底,那就多少有些不像样。
顾玉成强笑道:“小仙师高人海量,我定如实转告伯父。”
顿了下,顾玉成又忍不住道:“不知小仙师是如何察觉出来的?玉成愚昧,今日也在堂外听了全程,却是没听出什么来?”
“府城这些官太爷们,都不信我。”燕红直率地道。
顾玉成:“……诶?”
燕红搁下筷子,指着自己鼻子道:“我上堂时,坐在里面那些太爷们全把我当成骗子了,要不是我自证了身份,太爷们说不定就要把我拖下去关起来,跟县丞当初见着我的反应是一模一样的。”
顾玉成满脑门的问号:“??”
“最紧要的是那个胡参议,他初见着我时是真的把我当成招摇撞骗的骗子看的,我一进去,他就凶狠地瞪着我看,根本就不怕我,丝毫没有心虚、惶恐之态,反倒像是我才是那个祸害他的小人一样。”燕红补充道。
满脸困惑不解的顾玉成,终于听懂了燕红话中之意,眼睛慢慢瞪圆,嘴巴也张得老大。
燕红自顾自地道:“根本不信怪力乱神的人,真的会受丁道人那种江湖骗子蛊惑,不顾一切地去搞邪祭淫祀吗?胡家真的会相信,血祭了童女能换来什么好处吗?”
顾玉成打了个寒颤,险些坐不住,哆嗦着伸手扶住石桌。
燕红看他一眼,继续道:“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儿,所以我就在堂上说,‘世人有力不能及者才会求神拜佛,胡家已经是府城高官,还有什么事儿是办不成的呢?如果胡家没有谋逆,那会不会是有别的事儿呢’?然后我就见,堂上的太爷们原先不管是不是不对付的都不出声了,那位老副使太爷更是赶紧说些场面话打发我。”
“此时我也反应过来,县丞先前为我分析谋划时大约便已料到这般情形,才那样委婉劝我,我不如县丞懂官场规矩,自然要听县丞的劝,所以我就走了。”
顾玉成面皮好一阵抽搐,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
他印象里的燕小仙师,胆色过人,英勇正气,不拘小节,因过于年少之故,于人情世故上略有欠缺。
行事作风多少有些粗枝大叶、草莽习气的燕红,他是万万没想到也有这心细如发的一面。
擦了把冷汗,顾玉成心悦诚服地一拱手:“小仙师才思敏捷,聪慧过人,玉成心服口服。”
燕红把两条胳膊都支到石桌上,好奇地道:“县丞未曾与我细说,想来应该是有什么顾忌处,却不知那胡参议究竟是为着什么原因、听了谁的指使,才去行那般作孽事的?是有什么人逼了他?他一个四品朝廷命官,还会身不由己吗?”
顾玉成不由苦笑。
想到燕红自己察觉出不对了还能听得进伯父的劝、并不曾任性胡来坏了事,顾玉成索性也不再隐瞒,道:“胡参议督黔州粮道(征收黔州田赋),掌新桥、大塘两大粮仓,自成化八年江南水患、自黔地调粮支应过一回后,至今那两大粮仓的账目便只得胡参议一人所掌,如无意外,应当是早就被监守自盗,搬得干干净净了。”
燕红:“(゜ロ゜) !!”
“朝中调了王占廷来黔地任贵阳知府,新官上任这三把火烧过,粮仓的事还能不能压下去,谁也不敢保证。要补齐这四年的粮仓亏空,胡参议狗急跳墙亦是正常。”顾玉成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这……跟搜罗童女行淫祀又有什么关系?”燕红困惑地道。
顾玉成沉默了下,才幽幽地道:“但凡是能替胡参议填补这亏空,又或是能捂住王占廷那张嘴的……不管是谁,都不是伯父敢妄自猜测,亦不是全公公敢去得罪的。”
燕红面露不解。
顾玉成怕她细问,又补充道:“最主要的,即使知道独秀山中那座空坟为谁而立,也不表示真就是那人指使了胡参议——小仙师你也察觉到了,世人多敬鬼神而远之,谁会真将希望寄托到那上面去?”
这回燕红听懂了。
她好歹看过史书,而世间事,通常都没有新鲜事。
燕红大张着嘴巴好一阵愕然,良久,才如同梦呓般道:“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胡参议一个府城里的大官,能被丁道人那种骗子糊弄住……那座空坟,还有血祭的童女,都是用来陷害人的啊!”
“正是如此。招摇撞骗的丁道人是在糊弄,看似被丁道人蛊惑的胡参议也是在糊弄;最终目的,是将‘于灵山宝地起空陵、搜索童女行淫祀’这件大逆不道的巫蛊事,扣到某个人头上去。”
顾玉成神色复杂地道:“只是胡参议万万没有料到,这只是糊弄人的淫祀,竟是先引出了小仙师你,又引出了那……槐木山灵。”
燕红沉默下来,久久无言。
本朝皇室最恶巫蛊事。
于淫祀习气最重的黔州道行此事,用来栽赃嫁祸陷害人,确实是最恶毒的阴谋伎俩——不管中招者多么位高权重,皆落不了好。
特意选在离府城不远、又有些微名气的独秀山行事,或许原本就有故意要将那座空坟暴露出去的用意在。
若没有槐木山灵现身,若不是二妮被牵扯进来,多了燕红这个搅局的人——胡家成事后,将唯一出过面的侄子远远送走,把丁道人和关家马队灭口,便能安然脱身。
她心底情绪翻腾,又惊惧于有人能有这般恶毒心机,又愤怒于有这等心机的人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视人命如草芥、视草民如仇寇。
偏偏这样的人还同样位高权重,顾县丞连去调查都不敢……那许不是他不做县吏就能解决的问题,闹不好要赌上一族性命。
胡参议下跪认罚,亦不敢把那幕后人道出来。
良久,燕红才缓缓吐了口气,把心底沸腾的情绪强压下去。
到得此刻,她可算是切身体会到了陈艺郎为何要劝她取得皇权认同——在她出生的这个位面,空有能力而没有权势,是万万不行。
就连这一次,她已展现出非常之能,可要是没有全公公这个天子内臣从旁力顶,单单只是想把胡参议这把更金贵点儿的“刀”砸碎,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