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却话夜凉
那日她伤得不轻,尤其是后脑勺,都肿起一块淤紫,好在已经开始消散,否则真有性命之忧。
蒹葭和苍葭是再不敢让她做任何事,每日衣不解带侍奉在旁,药要亲眼看着她吃,饭也要亲手喂到她嘴里,屋里什么账目书信全收起来,只留装饰的摆件,笔都不见一支,俨然将她当三岁孩童照顾。
慕云月颇为无奈,但也实在拗不过她们。如此悉心调养了几天,她总算恢复过来,不仅能下床自如行走,脸还圆了一圈。
计算着时间,明日应当就能抵达帝京。越是这时候,要忙的事情就越多,慕云月便让蒹葭和苍葭都去帮忙,自己则去甲板上散步。
黄昏时分又下起雨,江面泛起一层白雾,远山近水笼在其中,仿佛水墨画氤氲眼前。
他们这艘船原是画舫改造的,许多地方还保留了画舫的别致,譬如船舱前这篷顶,就有意向外延伸了几尺,遮蔽出一小片露台。一面靠墙,三面开阔,正适合观景,桌椅板凳也都齐备。
慕云月坐在椅上,边吃茶,边看雨珠落在水面,开出大大小小透明的水花。
明日就能到家,见到心心念念的家人,她莫名有些紧张。
而今她虽已决定不再和娄知许扯上关系,可要怎么才能让父亲母亲信服?她还得仔细琢磨。他们都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可不像蒹葭和苍葭那么好打发。再加上还有南锦屏这么个搅屎棍。
她且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慕云月揉了揉额角,沉沉吐出一口气。
“这么大的雨,姑娘又还病着,这般坐在外头,就不怕再着风寒?”
旁边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冰线一般,悠悠划开早春尚还泛着薄寒的雨幕。
慕云月心尖一蹦,循声回头。
几步外,一个玄衣青年正执伞立在雨中,身形挺拔如松,气势明锐似剑,让人下意识就要跪下来仰望。
朱红色圆灯笼自他身后的船篷顶垂落,光晕在雨中叆叇,慕云月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暮风起伏间,他额前一缕乌发随之微漾,煌煌灯火下,仿佛丝线浮光,清贵又疏离。
“林公子?”
慕云月诧异地眨眨眼,“你怎么会在这儿?”
“某刚在厨房用饭,正准备回屋。”卫长庚平静上前,“厨房给姑娘熬了今日的汤药,某就顺路送过来。”
“顺路?”慕云月更奇怪了。
她住船首前舱,厨房在中舱,而这人住在船尾,这一趟绕下来……是顺的哪门子路?
卫长庚似也觉察到这话站不住脚,霎了霎眼睫,眼珠左右闪躲,淡定的目光难得露出一丝赧然。
慕云月不禁想笑,轻咳一声憋回去,转目看他手里的碗。
今天的雨虽不及前段时日猛烈,但也算不得小。
他一手打伞,另一手端着白瓷碗。伞面向碗倾斜,碗上没落一滴水珠,他肩头寸缕寸金的缂丝刺绣,却被雨水浇了个透。可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脸上淡漠疏离,动作也不急不躁。
只扣在碗沿的拇指紧紧蜷起,指尖用力到都发了白,似是很紧张。
那通身矜贵轩昂的气质,也因这格格不入的一碗药,变得有些滑稽。
慕云月不由失笑,一时竟没法将眼前这人,和初登船时冷漠孤傲的青年联系到一块。
药香在暮雨中绵延,似有一缕正悄无声息蔓入她心田,留下一片暖,一抹香。纠缠了她几日的烦忧,仿佛都在这一瞬温融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阿芜:你顺的哪门子路?
星星哥:顺的我心里的路。
阿芜:哎呀(/ω\)
第8章 雨中谈心
相逢即是缘。
明日下了这艘船,他们便要各奔东西。隔着深深庭院和层层禁制,估计是没机会再见了。
慕云月便邀他坐下,一块吃茶听雨。
“那日多亏林公子仗义出手,云月方能化险为夷。救命之恩,云月没齿难忘,今日便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说罢,慕云月高举茶盅,一仰而尽,天鹅颈在灯火中细细蠕动,白腻如玉,纤弱美好。
卫长庚不自觉滚了滚喉结,在她放下杯子前,又不动声色地调开目光,举起自己面前的茶,回敬她一杯。
“慕姑娘客气了。那样的事,哪怕只是一寻常过路女子,某也不会坐视不理。更别说姑娘还好心让某搭船,解了某的燃眉之急,某自当涌泉相报。日后姑娘若有难处,不计为何,都可来寻某,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话说得太大,慕云月都惶恐了,赶紧道:“只是搭个便船,算不得什么,公子不必如此在意。”
“是举手之劳,还是雪中送炭,某心中有数。”
卫长庚出声打断,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都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说话,周围静得出奇,唯雨水敲打篷顶,发出有节奏的“咚咚”。
慕云月捏着茶盅,脸上有些尴尬。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面前这人好像……生气了?气场都跟刚才不一样。虽还淡然坐着,可眼角眉梢明显带上了冷意,跟刀子一样,怪吓人的。
可是为什么?她明明没说错呀。
载人家一程不过顺手的事,她怎好意思让人家记一辈子?况且这次匪患,他救了自己,已经足够他报恩,委实没必要一直挂在心上。难不成不让他欠自己人情,他还不乐意了?
怪人。
慕云月撇撇嘴,懒怠搭理,扭过头去赏自己的景,爱记就记吧,横竖欠人情难受的是他,与她何干?
雨势比刚才小了些,原本铜钱大的雨珠变得如牛毛般纤细,微风横过,便成了沾水的纱,轻轻覆在脸上,很是舒衬。
慕云月惬意地闭上眼,有些犯困。
便这时,耳边响起一句问话:“适才见慕姑娘独坐此处发呆,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慕云月诧异睁眼瞧去。
卫长庚却并未看她,犹自低头摆弄手里的小茶盅。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修长白皙,有武人的灵活,也有文士的风雅。圈指大小的茶盅在五指指缝间流转,仿佛书生手里折扇,开合自如,旋转流畅。
这动作慕云月曾看别人做过,但都是京中纨绔子弟,动作间总带着轻佻,惹人生厌。可他做起来却别有一种从容淡定,像是大战在即的将军,运筹帷幄,成竹在胸,谈笑间便可让樯橹灰飞烟灭。
许久不见她回答,卫长庚又道:“姑娘莫要误会,你是某的恩人,某希望你过得好,并无其他意思。况且人的心统共就那么大,事情存多了,难免会熬成伤,不若说出来的好,没准某还能帮忙开导一二。”
慕云月暗吃一惊。
烦心事她的确有不少,譬如明日回家后,她该怎样向父亲母亲解释?又譬如南锦屏若是再作妖,她又该如何应对?
但这些事说大也大,说小也的确没什么,多动点脑子,总能有办法解决,最难的还是……
想起那个人,慕云月忍不住叹气。
前世最艰难的时候,是那人陪在她身边,风霜雨雪都不离不弃。彼时她想报答,却无能为力,而今她终于有能力回报,可人海茫茫,他又在哪儿?
养病的这几日,她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想多了,心里难免苦涩。只是不想旁人为她担心,她才一直忍着,没表现出来。蒹葭和苍葭这么熟悉她,都没瞧出来,竟被他看出来了……
“所以林公子是因为这个,才过来给我送药的?”慕云月歪着脑袋问。
卫长庚浑身一僵,原本在指间灵活转动的茶盅也“咚”的一声落地,在脚边打旋。他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俯身捡起茶盅,淡道:“只是顺路。”
耳尖却隐约发红。
慕云月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眼睛都圆了一圈。
她不过随口一问,破一破这尴尬气氛,却不料他反应居然这么大,这般掩耳盗铃,还挺可爱的。看来是真把这点搭船的小恩记在心上,想好好报答她啊。
虽说实在没这个必要,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能被人这般关心,她很开心。
两辈子了,这还是家人好友之外,她少有地被人放在心上,连娄知许都不曾这样关切过她。真要追溯到上一回,还是……
嗅着风中似有若无的冷梅香,慕云月脸色柔软下来,“公子这样,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卫长庚觑眼瞧她。
慕云月并未觉察,只仰头望着外间连绵的雨,眼里带了怀念,“多谢公子关心,我无事的,只是心里头念着一个人,想见却见不到,有些许遗憾罢了。”
卫长庚睫毛颤了颤,夜风夹杂花香吹拂而过,姑娘的发丝轻轻落在她洁净的脸庞,也停在他心上。
他一贯知道,她生得很漂亮。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圆润明亮,时刻带着秋水般的明净,春光落在里头,也要逊色三分。即便前世叫大火熏坏,看人时依旧有种秋波欲横的况味。
一眼就让人沦陷。
以至于前世弥留之际,他还忘不了。
所有人都在为他伤怀,震天的哭声和太医焦急的身影将乾清宫填得满满当当,他孑然躺在龙榻上,想的却是,她那么怕黑,一个人在地下待久了,会不会哭啊?
他最怕她哭了。
那没有半点重量的水珠,光是盈在她眸子里,还没落下去,就足以叫他肝肠寸断。
若不是遇见她,他当真不知,世间最伤人的利器,从来不是刀,也不是剑,而是她望向自己时,绝望而惊恐的眼。就像那天,她为了给娄知许偷药,被抓到他面前的时候那样。
那天他生气吗?
自然是生气的。
他气到恨不能马上提刀杀到娄家,亲手将那姓娄的碎尸万段!哪怕担上这滥杀无辜的骂名,遗臭万年,他也在所不惜。他甚至都已经握紧了袖子一直藏着的袖剑。
可是她怎么办?
娄知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会不会崩溃?
一想到她悲痛欲绝的模样,再大、再难消的火气,他也不得不压下。利刃在他掌心刻下一道深重的血痕,他也只能笑着假装无事,让她将药带走。薛衍欲拿这事作伐,对付汝阳侯府,他还得想法儿帮她遮掩。
真是个麻烦的惹事精。
他在心里这样骂过她无数回,可等她真惹上麻烦,那点微不足道的不爽,就又被担忧霸占得一干二净。
麻烦解除后,看见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绽出令人怦然心动的笑,他比收拾了薛家还要高兴。
甚至还有些希望,如果她能一直这般欢笑,他不介意她再给自己多惹一些麻烦。
他知道这样很傻,平白累了自己一身,还什么也捞不着。
可谁让她是慕云月呢?
两辈子就这么一个慕云月,叫他望在眼里,念在心上,稍稍碰着就会疼,轻轻伤到就能痛到绝望。直到死,他都还忘不掉。
或许就是这份执念太深,老天爷才会给他第二次生命吧。
可是回来了又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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