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悸
李长夙摆手请他起身:
“大伯无须这般客套,今日来,是因着挂念双儿的弟弟要参加科考,赶来相送一程罢了。”
林皎月这才发觉,这人今日穿着十分简素,配合他虽俊朗却憔悴的面容,倒真像个悼念亡妻的鳏夫。
嫡姐横死宫中,宁王府忌讳不敢举办丧礼,这位世子倒是会做人,出门在外,只叫人看到他深情厚谊忍辱负重的模样。
林茂年哑了口,终没法儿像往常一般作出热情恭敬的模样迎合过去,便只尴尬笑了笑,干脆叫林阆出来答谢。
李长夙眉眼低垂,仿若未察。
林阆心中更奇怪,他不明白这位姐夫与二姐以及自己其实都不亲厚,为何还要来表现一趟,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不能拂了一个世子的面子。
宁王世子亲至,这是赏脸。
只是林阆同李长夙你来我往说些体恤话时,终归心里有点膈应,别的不说,他只记得,这位姐夫当日在宁王府踹他他脚,是真疼啊。
他心里忍不住嘀咕,看起来温文尔雅一个世子,那日都那般残酷,私下无人更不知是什么样,反而不如那个死……嗯,反而不如顾玄礼呢。
林阆顿了顿,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这位另类的姐夫,可既然想了,他忍不住就再多想了点。
一直到挥别了府中众人,前往京中考场,林阆都在心里骂骂咧咧——
顾玄礼同他这个小舅子第一次吃饭,竟然诳小舅子猛喝三杯白酒,他却喝白水!
真是卑鄙得坦坦荡荡,和李长夙那种伪君子完全不一样啊!
而且今日小舅子科考,顾玄礼也不来看一眼,倒是不是说他计较这种小事,只觉得若顾玄礼不来,会不会让有心人看到,觉着对方不重视姐姐呢?
他挠了挠脑袋,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直到下马车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几个表兄弟提醒他。
他急急慌慌跑下车,险些一头栽到车底,也是被表兄弟们搀扶着才没在开考第一日破了相。
可就这么短短一个小波折,叫驾马守在考场门前的九千岁瞧见了,忍不住发出声凉飕飕的嘲笑——
林阆险些没提上气,咳得地动山摇。
顾玄礼嫌弃地皱了皱眉:“能不能行?可别染了什么不该染的,进去祸祸了未来的国之栋梁。”
进考场的学子们各个胆战心惊,没想到今日这尊瘟神也在,
除了林阆,几乎都无人敢喘大气,心中却尖叫,能祸祸国之栋梁的怕是你吧!
林阆气不愤:“我怎么不行!我哪怕今日不行,半……”
半月后的武举,也一定行!
顾玄礼听出这小舅子不好说出来的言下之意,嗤笑一声,驾马阔步离去,
他就欣赏年轻人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倔强品性。
一直等到九千岁走了,进考场的众人才松了口气。
有人窃窃私语,科举是国之大事,厂卫司巡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原本不认得林阆的人朝他看过来,难免眼神中多了些复杂深意。
有考究,有鄙夷,甚至还有同情——原来这小舅子也不得九千岁的照拂嘛。
林阆却早已习惯了这些各色目光,等到他进了考场,落座布置起号舍,才没好气地骂骂咧咧:
真会堵人心,还不如不来呢!
考场这头热热闹闹,南坪伯府内却是另一道光景。
李长夙送别过林阆,没有要走的意思,伯府众人也不好开口下逐客令,便只好请世子进府一聚。
他今日来,也如他前面所说,看望妻弟,名正言顺。
按说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林茂年都要屏退外人,同世子单独相谈,今日他却似犹犹豫豫,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林皎月不想掺和进这两人中,她平静甚至略带几分冷淡地看了眼堂屋,便行了个礼,道要先去看看祖父了。
她离开后,李长夙望着那道倩影,淡淡垂眸:“南坪伯府的姑娘当真纯孝。”
林茂年下意识害怕对方又要拿自己女儿说事,头一次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冷汗岑岑道:“三姑娘自幼便与伯爷关系亲厚些。”
李长夙稍顿。
他没因林茂年的不配合而不悦,反倒因为对方这声“三姑娘”,觉得好似他人也只将她看作个单独的个体,不与任何人有关系,心中感到奇异的满意。
林皎月心中厌烦地遥看了眼堂屋,其实早在李长夙今日来的第一时间,她就恨不得撕烂他参与谋害了阆哥儿的伪善嘴脸。
可她办不到,只能摇摇头,平复好心情去了梅园。
祖父今日清早出院子,受了些风,这会儿正在被服侍着喝参汤。
林皎月闻到那参汤的味道便笑了:“这又是大姐姐今早特意替您熬的吧?”
祖父笑了:“你这鼻子,怎和猫儿似的。”
“那自然因为我同大姐姐一道熬过,”她故作邀功似的得意笑,“大姐姐放得什么药材,何时熬好,熬出来是什么味道,我都清楚着呢。”
林皎月又故作嗔怪,说大姐姐今早怎么都不等她来,自己先给祖父熬了,不行不行,她也要好好表现一番,
便叫小厮将碗拿给她,她亲自来喂祖父。
老爷子被她哄得笑出声,吴大夫中间过来一趟,见状也颇感欣慰。
是啊,心疾便该这么医,若总是心中怀揣着忧愁,哪怕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啊。
喝完参汤,南坪伯若有所思看着那空碗,便轻声问林皎月,她长姐在哪?
林皎月便回道,长姐送完阆哥儿便出门去看顾铺子了,再过片刻就会回来。
南坪伯点点头,沉默半晌,又吩咐道,叫柔儿回来后,莫要去堂屋了,直接来梅园同他说说话好了。
林皎月眼瞳微动,脑海中乱糟糟想过半晌,状若无意地笑问道:“祖父是知道今日来客了吗?”
南坪伯不知道林皎月与李长夙之间的深仇大恨,轻声咳了几下,淡声道:“嗯,宁王世子吧。”
重生一遭,教会林皎月最实用的,是她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
祖父如今对李长夙的态度,与花朝节那日明显不同,林皎月几乎瞬息感知到差别。
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来送阆哥儿出门的,这会儿正同大伯父在堂屋说话。”
南坪伯闭上眼,深叹了口气。
林皎月几乎可以确定,祖父已经知晓大伯父与宁王府的关系了!
想想也是,祖父虽说赋闲在家多年,可早年也是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府邸的南坪伯,在先帝时亦受重用,怎可能什么都感知不出呢?
更有甚者,祖父或许知晓得比自己更早,故而当日长姐因宣平侯世子的婚事闷闷不乐时,祖父才会同自己说,叫自己去多同长姐说说话,劝慰劝慰她。
因祖父早就知道,大伯父为攀上宁王府,不惜以家中后辈为踏板,抛弃了尊严与风骨,一心求荣。
所以,今生明明家中众人都没发生意外,但祖父的身子仍旧一日不如一日,前世更是知道了大伯参与了谋害亲侄之事,才怒火攻心,溘然长逝!
林皎月几乎维持不住平静,猝然落下滴眼泪来。
她的祖父一生克己奉公,在朝勤勉为官,告老后亲和慈爱,对晚辈无不关照,怎就偏偏遇上这些杀人诛心之事呢?
南坪伯见到小孙女儿一言不合突然哭起来,顿时愣了,忙不确定地问她,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林皎月擦着眼泪勉强笑回,
不是呀,是因为想到今日督公叫她早些回府,她不能多陪陪祖父,心里难过,在祖父心里都要被长姐比下去了呢。
南坪伯愕然片刻,提起来的紧张瞬间放下去,轻咳几声又没好气地咧咧,都嫁人的小姑娘了,怎得还如此黏着祖父!
可也就是嘴上说说,南坪伯心里终归十分受用,瞧瞧,那条疯狗如此宠爱他的小孙女儿,不过他的小孙女儿心中仍是最记挂他这个老人家的,
多好啊,
比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好得多啊。
这日上午,南坪伯喝了药,困意来的快,比往常更舒心地躺下休息了。
林皎月抹了抹眼角的泪,轻手轻脚走出了屋。
没曾想,刚刚走出梅园,迎面却撞上了李长夙。
“三姑娘。”李长夙似乎略有惊讶,但很快从容下来,轻轻唤了声。
林皎月却再作不出恭敬回应,甚至想将对方直接推进花园的湖中溺死!
可这里毕竟是南坪伯府,若是她举止不妥,怕会给祖父带来麻烦,于是只能忍耐下来,连多一嘴纠正对方该唤她顾夫人都懒得提。
“世子。”她垂眉藏起深仇血恨,声音又平又轻。
其实按说,宁王府的庶子和世子妃都折在了督公手中,宁王府对顾玄礼的人,态度不该多好,可李长夙见她娇柔乖顺的模样,心头不自觉软了几分。
况且,督公杀庶子,其中有他的手笔,他早就同林皎月表明过立场,故而督公找出了“幕后策划”除之后快,自己不能怪责她,
而世子妃……
李长夙顿了顿,只道:“听闻那日世子妃原本是想拖累你的,长夙在此……同三姑娘说声对不起了。”
林皎月心中宛若见鬼,
要什么对不起?
前世今生桩桩件件,是他一声虚情假意的对不起就能抵过的?
她很快朝后退了几步:“世子折煞妾身了,”
想了想,未免李长夙看出她显而易见的嫌恶,她又轻又快道,“不论如何,妾身的嫡姐已经故去了,前尘往事不该再提,就叫她泉下安息吧,妾身先行告退了。”
李长夙叫住她:“可长夙心中有亏,夜不能寐。”
林皎月略觉几分可笑,夜不能寐?
她如看个笑话一般,扭头看向对方。
“当日宁王府之事、令弟之事、以及中秋宫宴上的险些误伤,都叫长夙觉得对三姑娘,亏欠颇深,枉三姑娘以德报怨,还曾劝督公在宁王府意外之后手下留情,长夙却未能约束好世子妃……”
李长夙面目苍白,一身素白衬着憔悴面色,竟好似真有几分悔过之意。
可林皎月却听出其中门道——
好他个端方世子啊,宁王府的意外是嫡姐作恶,便不说了,后面两件事,当真没他的手笔在其中?
可眼下,他却将所有的错都推到了她嫡姐以及他王府的庶弟身上,叫已死之人担责背锅,成全他的清清白白,唯余所谓的心有亏欠。
该说不说,不愧是他李长夙,这丑恶的嘴脸,一如当初!
林皎月忍着恶心与恨意,缓缓露出个讥讽的笑,反问声又轻又柔:“那世子想当如何?”
李长夙正垂着眼帘作谦卑模样,自然错过了林皎月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只听到她的声音软化不少,便道:“长夙不才,替父亲寻访名医时,找到了一位杏林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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