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律
石原从惊吓中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将杜若宁转交到蔡青手里,同时也小心翼翼地看了杜若宁一眼。
这一眼,让他差点哭出来。
他是南边的将领,在此之前没有见过陛下,只是在杜二公子来了鹰崖关之后,偶尔从他口中听说陛下的风采。
然而,今日终于得见圣颜,陛下却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陛下的红衣远远看着是红的,到了眼前才发现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乌黑的头发也被灰尘包裹,看上去像一个六旬老妪,脸上同样脏兮兮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肤色,唯有一双眼睛,尽管熬得通红,却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和睥睨天下的气度。
石原悄悄抹了一把眼泪,这个画面从此烙印在他的脑海,多年以后每每想起,仍然清晰,鲜活,如在眼前。
进关后,轻骑营被安排到营地整顿休息,杜若宁随石原去了主帐,向他询问南疆近几日的军情。
“陛下要不要先洗漱更衣?”石原看着她满身的灰尘提议道。
“不用了。”杜若宁摆手沉声道,“时间紧迫,你不用管我,只管说军情。”
“是。”石原应了一声,又道,“不如末将让人送些吃食来,陛下边用膳边听。”
杜若宁一心记挂着前线战事,其实没什么胃口,本想说不用了,看他一脸的担忧,又改口道,“那就送些来吧,要简单的。”
“是是是……”石原一连声地答应着,跑到门口去吩咐了几句,这才走回来,撩袍跪在地上,向杜若宁禀报军情。
“坐下说。”杜若宁抬手制止了他,“行军在外,没有这么多规矩,你只当我是军中同袍,不必拘束。”
“是。”石原只得依言在她对面坐下,把南疆近日的军情一一向她回禀。
平西侯仍然镇守东路的梅关,攻打他们的是南越军和尼雅族的军队,因梅关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因此他那边的情况相对较好。
武威将军镇守中路的广远城,目前已经被南越和摩罗国的军队围城月余,好在广远是南边最富饶的一个城池,城里有几个大粮仓,粮草暂时不用发愁。
本来富裕的广远城才是敌军重点攻打的对象,因有武威将军镇守,敌军久攻不下,且伤亡惨重,才改变战略,只围不攻,集中兵力去攻打相对薄弱的南华城,想从那里打开北上的通道。
南华城由薛总督镇守,地理位置和城防经济都不占优势,又有凶悍的乌兰族藤甲军与南越联手,情况最为紧急。
据目前接到的战报,城中不仅粮草断绝,守城将士也是死伤惨重,还能继续作战的不超过五千人,估计已经坚持不了几日。
石原讲述的时候,亲随端了些吃食进来,石原停下来,因不知该如何服侍皇上用膳,颇有些为难,正在犹豫间,杜若宁已经用手抓着吃食大口大口吃起来。
石原看得目瞪口呆,有心想提醒她慢点吃,又怕僭越,只好装没看见,接着往下讲。
等他把情况讲完,杜若宁也吃完了,连口气都没歇,直接命他将碗碟收走,拿舆图过来。
这时,蔡青也已经收拾利索,和轻骑营的将领萧远一起来了主帐。
四人围着舆图研究了一番,一致认为,想要以三千人的兵力解南华之围,只能采取迂回之策,利用南越军全力攻打城池时,从后方偷袭他们的大营,烧掉他们的粮草,从后面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确实了大方向后,大家又群策群力,制定出详细的作战计划,随后派出斥候军兵分几路去探测行军路线和南越军的详细情况。
斥候军走后,石原向杜若宁提议:“陛下这一路赶得太急,将士们和战马的体能都已达到极限,不如趁斥候军回来之前,让大家先睡上一觉,陛下也洗漱一下,休息几个时辰养养精神,末将让人把马也挑一挑,若有体力不支的,就用关里的好马换上。”
杜若宁内心是恨不得立刻飞去南华城的,但她同时也明白石原说的有道理,如果将士和马匹得不到充分休息,即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到了地方,也等同于去送死。
于是,她只能压下焦灼的心情,对蔡青和萧远下达命令,让他们去通知全营将士放下一切事务,统统去睡觉。
蔡青和萧远出去传达命令,杜若宁也简单洗漱一番,在帐中和衣躺下。
她心里装着太多事,根本睡不着,辗转了一会儿才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阵隐约的马蹄声将她从梦中惊醒。
杜若宁激灵一下,抓起压在枕头下的剑坐了起来。
正要叫人进来问问情况,外面响起了石原的声音:“陛下,永州卫和岳州卫的援军到了,共有一万人。”
原来是援军来了。
杜若宁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起身走出军帐:“来得正好,你去迎他们入关,把领军的带来见我。”
“是。”
石原领命而去,杜若宁站在帐外舒展了一下睡僵的身体,先前日夜兼程顾不上别的,如今放松下来,方觉得浑身又酸又痛,没有一处是好的。
此时已经是午后,日头正在西移,她转身面朝西方站立,视线投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
她知道,在那群山之中,有一座山叫龙凤山,那里有她最爱的人,她却不能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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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6章 你告诉她我不是为她而死
烈日如火,晴空万里,当进攻的号角声又一次吹响时,所有人都知道,南华城要完了。
不仅南华城的百姓和守城将士知道,城下来势汹汹的南越军也知道。
南越王子仓昊坐在马上,看着他们的战士向城楼发起猛攻,黝黑粗糙的脸上写满了志在必得的猖狂之色。
“给我冲!”他挥剑大喊,“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攻下南华,攻破城门者赏千金,取主帅首级者赏万金,活捉主帅者赏万万金!”
“冲啊!”
攻城将士在重赏之下发出嗷嗷怪叫,不要命地抬着云梯冲向城墙,推着撞车去撞击城门。
城上的士兵接连不断地向下射箭,投掷石块火球,奈何南越军太多太多,倒下一个,立刻有人补上,比他们投掷的速度还要快。
他们的人手已经不足五千,要对抗十万人谈何容易,况且他们已经断粮多日,这几天已经在杀战马充饥,城里的树叶子都被百姓吃完了,再这么下去,就算城不破,也会被活活饿死。
薛初融站在城楼上,听着那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每撞一下,城墙就跟着震颤一回。
为了防止敌军撞开城门,他们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将三面城门用砖石封死,想要撞开绝非易事。
然而即便这样也只能多抵抗一时,如果南越军继续不停地进攻,破城是早晚的事。
城上城下箭矢如雨,火球纷飞,倒下的不仅是城下的南越军,城上的大周军同样伤亡惨重。
战斗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没有人再躲避,也没有后路可退。
眼看着城上还能战斗的兵将越来越少,城下的南越军却如黑云压城而来,绝望的气息渐渐涌上每个战士的心头。
尽管他们还在拼死厮杀,但他们心里明白,南华城这回真的要完了。
杜若尘满身是血地跑到薛初融身边,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
“你做什么?”薛初融冲他大喊,扒着墙垛不肯跟他走。
“城要破了,他们都喊着要你的脑袋领赏钱,你没听到吗?”杜若尘摘下他的凤翅红缨盔就往自己头上戴,“你先找地方躲起来,这里交给我。”
薛初融大惊,伸手去抢头盔。
“若尘,你不能这样,我才是主帅,这个时候我怎么能临阵脱逃?”他抢回头盔,反过来去推杜若尘,“你快走吧,他们不知道你,你假扮成百姓还可躲过一劫。”
“你都不走,却要我走。”
杜若尘挥刀砍倒了一个冲上来的南越兵,又去抢那个头盔。
“正因为你是主帅,才要赶紧离开,倘若你被捕,他们会拿你威胁陛下,倘若你死了,陛下该有多难过,你想过吗?”
薛初融不说话,手中长剑猛地刺向杜若尘身后,刺穿了一个偷袭者的眼睛。
那人嗷嗷惨叫,又被杜若尘转身一刀割断喉咙,用脚踹开。
那人倒在地上断了气,薛初融握着滴血的剑,眼神透着视死如归的坦然。
“你放心,我不会给他们生擒我的机会,如果陛下为我难过,你告诉她,我不是为她而死,我是为千千万万的岭南百姓而死,是为了守护大周的疆土而死,是为了我的信仰而死,她该为了我高兴,因为我死得其所。”
“不行,你休想!”
城下喊杀声震天,南越军如同蝗虫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杜若尘的眼泪涌出来,模糊了视线:“薛初融,你别犟了,离京之前我答应过我妹妹,无论如何都要护你周全,你若出事,我没法向她交代。”
薛初融愣住,眼睛也渐渐湿润:“离京之前,陛下也曾再三叮嘱我,让我无论如何护你周全,你若出事,我同样无法向她交代,何况我还答应了国公夫人要照顾你,我不能言而无信。”
“可我家里还有兄弟,你家只有你了。”杜若尘喊道。
“正因为我孤身一人,才能走得无牵无挂呀!”
薛初融笑起来,满脸的血迹也掩不住他的俊朗。
然而这笑只是一瞬,他很快就沉下脸,摆出主帅的威严来,“杜若尘,我以总督的身份命令你现在撤离,你一定要活着,活着将我的话带给陛下,这是军令,不可违抗!”
杜若尘喉咙发紧,单膝下跪,握刀抱拳:“是!末将领命!”
薛初融弯腰将他扶起,还他深深一揖:“若尘,兄弟一场,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拜托你了!”
杜若尘终于没忍住,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
他沿着石阶冲下城楼,却又在中途停下,最后一次回头看向薛初融。
薛初融将凤翅盔重新戴在头上,端端正正扶好,手握天子宝剑看向前方,削瘦的身躯几乎承受不住盔甲的重量,却站出了青松傲雪的姿态,又如山岳屹立于天地之间。
杜若尘咬了咬牙,回过头,继续往城下走。
一步,两步,三步……
他停下来,转身大步向城楼上冲去。
去他娘的!
死就死吧!
他死也不能丢下自己的兄弟!
他知道,阿娘会哭,妹妹会哭,全家人都会为他伤心,但他还是不能走。
他是战神的儿子,武威将军的弟弟,当今圣上的哥哥,他才不要当逃兵!
“薛初融,我回来了,你想和陛下说什么就自己去说,我是来杀敌的,不是来当信使的!”
他冲上城楼,冲回到薛初融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薛初融愕然看着他,一个“你”字刚出口,
两人回头一看,竟是城中百姓挥舞着镰刀锄头嗷嗷叫着冲了上来。
薛初融吓一跳,忙跑过去拦住众人:“乡亲们,你们要干什么?”
“杀敌,我们要杀敌!”
“南华城是我们的家,我们死也不会让它落入蛮夷之手。”
“薛总督,请让我们与将士们一起杀敌吧,城破了我们一样活不成,我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百姓们纷纷叫嚷,群情激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