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律
“既然阿爹猜到了,那这份心意您是接还是不接?”杜若宁问。
杜关山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静静地将她看了半晌:“那你先告诉阿爹,曹广禄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杜若宁的心猛地一跳,脸色也跟着一变。
师父果然是师父,看来他已经看出端倪了,不然不会突兀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虽然从城楼上敲响《策马度关山》时,她就已经决定要向师父说明真相,可是眼下这话突然被师父亲口问出来,还是让她慌乱无比。
师父只有一个女儿,从小爱若珍宝,倘若知道真相,会不会无法接受?
还有她的身份,说出来会不会让师父为难?
她无论如何都是要报仇的,万一师父并没有这样想,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就会纠结到底要不要帮她,不帮说不过去,帮了一大家子都可能受到牵连。
他忍了李承启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家人能平平安安吗?
自己的身份一揭晓,这份安静必将从此打破,想再恢复如前,是万万不可能了。
“阿爹!”她声音发抖,内心无比挣扎,“您真的想好了要听我说真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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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师父我是长宁
“阿爹想好了。”
杜关山饱经风霜的脸上呈现出在面对她时前所未有的凝重,“出征那天看到你在城楼上擂鼓,阿爹就已经想好了,不管你将要说什么,你永远都是阿爹最疼爱的孩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这番话像是肯定,又像是承诺,仿佛一把剪刀,剪断了杜若宁心底紧绷的弦,让她的眼泪瞬间决堤,从去年醒来就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的情感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师父!”她跪下来,抱住杜关山的腿,把头伏在他膝盖上,失声痛哭,“师父,是我,我是长宁,我回来了……”
一声师父喊出来,杜关山的眼泪也瞬间奔涌而出。
他没猜错,他果然没猜错,确实是长宁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哽咽着,一下一下轻拍女孩子消瘦的肩,仿佛在安抚一个离家日久,而今终于归来的游子。
杜若宁哭的肝肠寸断,呜呜咽咽道:“师父,我想你,我好想你呀!”
“师父也想你……”杜关山流着泪回应她,除了他们,没有人能明白这种想念。
虽然他们早已重逢,却是以另外一种身份,而这份师徒之情,则是隔了十年的光阴,直到今天,她才终于可以又叫他一声师父,他也终于可以再叫她一声长宁。
这个徒弟,五岁拜他为师,十四岁跟他出征边塞,十八岁欢天喜地跟他说,师父,我要出嫁了,宋悯没有爹娘,拜天地的时候你来做我们的高堂吧!
他说好啊,到那天你记得给师父准备几坛好酒。
结果他却没能喝到她的喜酒,只等来了她被刺身亡的噩耗。
他最心爱的徒弟,十八岁,花一样的年华……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痛。
“长宁啊,长宁,是为师对不住你,没能护你们周全……”他一声声地唤着,时隔十年,终于可以当面向她说一声抱歉。
“师父,你不要这么说,该道歉的不是你,是我……”杜若宁哭着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因为我回来了,若宁妹妹走了,师父,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傻孩子,不是这样的,是若宁还在,你也回来了,师父不是少了一个孩子,而是多了一个孩子。”
杜关山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怜爱地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你是公主,是全天下最高贵的姑娘,不能随便跪下。”
“可你是师父,是阿爹,我该跪的。”杜若宁说着眼泪又流下来,“师父,让我给你磕个头吧!”
她挣脱杜关山的手,提裙摆重新在他面前跪下,三叩首,叩谢恩师,叩谢慈父,叩谢几十年如一日守护大周疆土平安的英雄。
“师父,这些年,辛苦您了!”
“是啊,为师这些年好辛苦。”杜关山流着泪笑道,“不过现在有你体谅为师的辛苦,为师就不觉得辛苦了。”
师父又开始说笑,证明情绪已经缓和,杜若宁也不想总惹他哭,便也收了泪,笑着点头:“师父放心,徒儿回来了,就不会再让你那样辛苦。”
“你还好意思说?”杜关山把脸一板,伸手去拧着她的耳朵,“我可听说了,你这几个月很不老实,惹了很多祸,趁着现在为师心情好,快快从实招来!”
杜若宁:“……”
这就开始教训人了吗,明明刚才还师徒情深的。
“师父,我如今可不是皮糙肉厚的长宁了,我是娇滴滴的若宁,您手下留情呀!”她龇牙咧嘴地喊道。
杜关山冷哼,手上加大力度:“为师没有拿戒尺打你,就已经手下留情了!”
一句话勾起杜若宁久远的记忆,那些被师父“无情毒打”的日子,想想就觉得手心疼。
“师父,我错了,您饶了我这一回吧!”她哇哇叫着连声求饶。
杜关山这才松了手,在床沿坐下,正色道:“快说吧,让我听听你都干了什么。”
杜若宁不敢隐瞒,把自己这大半年来干的事一一向师父坦白,包括怎么培养亲信,怎么杀刘致远,怎么杀杨述,怎么杀曹广禄,统统讲了一遍。
杜关山听得心惊肉跳,虽然知道她的本事,可她现在毕竟是个不满十四周岁的小姑娘,能做到这些也并非易事。
“这么说来,刘致远和杨述的死宋悯还真没冤枉你,亏我那时还将他一顿死打。”
“那也是他该打。”杜若宁道,“他不但该打,还该死!”
“他是该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杜关山指着旁边的椅子让她坐下,神情严肃道,“长宁,为师这些年从来没放弃过要给你们报仇,若单单只是杀掉宋悯和李承启,还有当年帮助过他们的那些逆贼,为师完全可以做到,你知道为师为什么一直都没动手吗?”
“不知道。”杜若宁轻轻摇头。
其实她心里能猜到一些,但她想听师父自己说一说。
“原因有两个。”杜关山道,“第一,李承启对我处处提防,和我有关系的人他都不会重用,所以,我即便杀了当年的那些逆贼,那些空出来的位子他还是会继续安排上自己信任的人,就像你杀了刘致远,新上任的左都御史,仍然是李承启的心腹,所以,对于大局来说,那些人死了跟没死一样,顶多就是让李承启多几分恐慌,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能。”杜若宁点点头,师父的话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处处为大局着想,确实是师父的做事风格。
师父这样做没有错,但她也没有错,因为她不确定都有哪些人,所以必须打草惊蛇,把那些相关人员都惊动起来,好让他们自露马脚。
主要原因还是她不确定师父想不想为她和父皇报仇,所以不愿说出实情让师父徒增负担。
“原来师父您一直没忘记我们。”她轻声道,又忍不住想哭,“师父,您真是太辛苦了。”
之前说的辛苦,是师父在皇帝的各种算计下还不忘初心,坚定不移地为大周守卫疆土。
现在说的辛苦,是师父不仅要和皇帝斗智斗勇,担负保家卫国的重任,心里还时刻惦记着为他们报仇,这么多的压力,一般人肯定承受不了。
“师父当然不会忘记你们,为了你们,师父再辛苦也是值得的。”杜关山道,“师父之所以等了这么多年,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很重要,也很特殊,我拿不准该不该现在告诉你。”
“是什么?”杜若宁看他表情凝重,也忍不住紧张起来,“师父,你说吧,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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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
说出这句话时,杜若宁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坏消息的准备。
她以为,那个让师父不得不忍耐了十年的原因,肯定是个极其不利的因素,比如师父的健康出了状况,或者他那八万飞虎军出了状况。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师父还在,她就都能接受,她不需要师父为她做什么,甚至没有飞虎军也没关系,缺什么少什么,她可以慢慢积累,只要师父能一直陪着她,就足够了。
然而,已经把事情往最坏打算的她,在听到师父犹豫许久才说出口的原因之后,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整个人呆坐在椅子上,脑子一片空白。
师父说,他之所以等了这么多年,是在寻找二皇子,当年她那个年仅两岁葬身火海的小皇弟李钰。
杜若宁坐在那里,脊背僵直,四肢颤抖,头皮发麻,眼睛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师父的脸,过了许久许久,眼泪不知所措地流下来。
“师父。”她艰难开口,嗓子眼都在发紧,“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弟弟他还活着?”
杜关山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听了会受不了。”
他拍拍她的肩,起身去给她倒了一盏茶:“你先冷静一下,听我慢慢跟你说。”
杜若宁木然接过茶盏,低头去喝,眼泪吧嗒一下砸进茶水里,荡起小小的涟漪。
小小的涟漪很快消失,她心里的涟漪却在一层层扩大,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扔了一块巨石。
“师父,我没办法冷静,您快说吧!”她喝不下去,急切地催促道。
杜关山叹口气,重新在她对面坐下:“长宁,这其实只是我的猜测,一点证据都没有,我拿不准要不要告诉你,就是不想给你一个希望,再看着你慢慢绝望。”
“为什么?”杜若宁紧紧握住茶盏,握得骨节发白,“师父你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也不能确定。”杜关山道,“我只是在入殓的时候看过二皇子烧焦的尸体,他烧得只剩一副骨架,很小很小的一团,黑漆漆的……”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以袖掩面哽咽不止。
杜若宁情难自控,直接哭出声来。
她光是听师父讲这一句,就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心里就像被无数只箭同时射穿,疼得浑身发抖,撕心裂肺。
弟弟那年才两岁,可不是只有小小的一团吗,他一定很疼吧,所以才会缩成一团。
可是师父明明亲眼看到,为什么又说一直在找他?
“我觉得那具尸骨太小了些,有点不像是两岁多的孩子。”杜关山强忍悲痛继续说道,“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内心深处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才自欺欺人地希望有奇迹发生。”
“也许真的有呢?”杜若宁听到这里,眼泪一下子停了,红通通的眼睛里点燃起一丝希望的光,“当年,我弟弟的奶娘也有一个孩子,比我弟弟小几个月,母后不忍心她们母子分离,破例让她把孩子接进宫里,给我弟弟做伴……”
“是啊,这事我知道的。”杜关山接着道,“所以我总是忍不住往这个方向猜测,还特地为此寻找过奶娘的下落,但当时那场火烧焦了几十具尸体,根本无从辨认每个人的身份,我怕引起李承启的注意,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查证,后来那些尸体就被混在一起拉到城外填埋了。”
“所以,师父您的意思是,我弟弟真的有可能还活着?”杜若宁放下茶盏,用力抓住师父的手,仿佛只要她抓得够用力,就能得到自己渴望的答案。
然而并没有,杜关山最终只是冲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已经暗中找了十年,八万飞虎军几乎翻遍了大周的每一寸土地,邻近的几个小国也找了,却什么也没找到。”
杜若宁的手松开,身子软软地瘫坐回去,眼里的光也暗淡下来。
八万飞虎军找了十年都没找到,这也许,就是师父自欺欺人的幻想吧!
“不管是真是假,总之这就是我忍了李承启十年的最大原因。”杜关山苦笑,仰头逼退眼泪,“我找不到先皇的子嗣,就算造反都师出无名,我杀了李承启,这江山给谁坐呢?”
“给您自己坐。”杜若宁道,“师父一生都在为大周出生入死,为百姓鞠躬尽瘁,难道那个位子你不比李承启更有资格坐吗?”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我又不是李氏皇族,我若是坐上那位子,岂不也成了乱臣逆贼,甚至比李承启还不如。”
“……”杜若宁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放弃。
师父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大周,奉献给了李氏皇族,对他来说,效忠皇室,守护万民,就是他的使命,是他用生命和热血坚守的信仰。
他不能毁了自己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