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水伽楠
今天是星期天,纪书记本来没来上班,但场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然也听说了,赶紧来到办公室,宋秘书猜到纪书记要来,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宋秘书赶紧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汇报给纪书记,纪书记听着拧着眉头,一言不发。
宋秘书报告完情况,就赶紧去倒水擦桌子,忙完就站在一边。
就在这时,杨君苏领着李卫红和小路来了。
他让小路把大铁盒子交给宋秘书,宋秘书去接收东西,临走轻轻地关上了门。
纪书记坐在办公桌前,神色严肃凝重,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亲切和蔼。
杨君苏无视他的表情,丝毫不会觉得对方是因为自己才不高兴的,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很正常。
她上来就是一通诉苦:“纪书记,我是你一手提拔的,这几年来,我一直兢兢业业不敢犯一点错误。在工作上,‘我对每一件事都用社会主义的尺子来量,是社会主义就大干,是资本主义就批判’⑴;‘我不瞒天,不瞒地,没有一点要忌讳;就算把我的心碾成粉,也找不出一粒黑星星’⑵。可是谈树仪伙同葛红生对我百般污蔑和打击,今天葛红生带了五六十人拿着武器来批、斗我。”
纪书记“嗯”了一声,说道:“我也是才听说这件事,你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杨君苏刚坐下,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帐本和一个被撕破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推到纪书记面前:“纪书记,这是有人在谈树仪家里搜查到的,我们谁也没敢看,就赶紧拿过来了。”
纪书记漫不经心地拿起帐本翻看,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再拿起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笔记本,随手翻了几下,当看到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愠怒,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状似随意地把笔记本推到一边,亲手给杨君苏倒了一杯水,和蔼地说道:“小杨,你受委屈了,来,先喝口水。你给我详细地说说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君苏流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擦一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委屈和少许的愤怒:“我刚休完产假上班,场里就传出了我一孕傻三年的流言,还说我不再适合现在的岗位,又传言说我婆婆和爱人说我不顾家。
我十分生气,回去就跟我爱人吵架,我爱人和婆婆也很委屈,我婆婆说她是妇女主任,素来以思想开明著称,一向支持我的工作,又怎么可能会说这种没原则没觉悟的话?而且她也觉得奇怪,究竟是谁传出去的闲话。她起初怀疑是我们的邻居传出来的,就暗中追查,没想到却查到闲话是谈树仪传出去的。
说真的,我并不太相信,我觉得我跟谈树仪接触并不多,他为什么要这么针对我?再说了,在大家的认知中,谈树仪一个男同志应该不会传这种闲话吧。我还在怀疑时,葛红生找来了,他非要进林场调查养鸡场的事,群众怕他们惊吓到鸡群,造成集体财产损失。葛红生硬要带着人在林子里搜查,不小心掉进了化粪池,丢了脸面,便对我怀恨在心。今天一大早他就带着几十个人来斗我,我爱人上去争辩几句,随后双方就发生了肢体冲突。有热心群众上前劝阻,革委会把劝阻视为反抗,对群众实行武力镇压。”
杨君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纪书记,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爱人,他跟别的男同志不一样,他这人性子内向文静,从小就蚂蚁都不敢踩死,看人杀狗都能掉眼泪,可以说他是全农场最老实的男人。结果他被打得满脸是血,此时正躺在家里呢。葛红生犯了众怒,大伙都嚷嚷着要求处置他。说咱们农场好不容易才来的安宁平和绝对不能被这种人破坏了。
接着就有群众举报谈树仪和葛红生勾结在一起,此事就是他谋划的。
被点燃了怒火的群众就要到谈树仪家里去要个说法,接着又有人递纸条举报他,说他家里藏着违禁品,大家进去一搜查,没想到还真搜查出来了,东西我刚才交给宋秘书了。帐本和笔记本我觉得事关重大,就亲手交给你。”
纪书意随意地问道:“那个笔记本怎么只有一半?”
杨君苏气愤地说道:“笔记本是在老鼠洞里找到的,谈树仪一看到它,就跟疯了似的,扑上来抢走了,硬生生撕下一半,大家去抢,他把剩下的撕碎了放嘴里吞下去了。”
纪书记微微笑了一下,脸色却比不笑时还冷。
杨君苏接着说道:“纪书记,今天的事情太突然了,我先是无端被批,我爱人又被打晕在地,我毕竟年轻没经过风浪,因为爱人被打伤就关心则乱,情急之下就跟谈树仪和葛红生起了正面冲突。我知道,我这么做不符合场里的规定,我应该更冷静得处理这件事。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处置和场里的处罚。”
纪书记亲切地安慰道:“你年轻气盛,又素来心直口快。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
杨君苏的语气略显激动:“纪书记,你能理解我,我真是太感动了。我这人从小性子耿直坦率,遇到什么事都喜欢摆到台面上说清楚。工作后遇到的领导都如你这般宽容亲切,让我保持着原本的性子。但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以后会尽量变得理智冷静。”
纪书记和气地说道:“你先回去照顾你爱人吧,赶紧把他送到场部医院,要是场医院不行,你去找小宋,让他安排车把人送到县医院。”
“好的,谢谢纪书记关心。”
杨君苏起身告辞离开。
她一离开,纪书记的脸色顿时一沉,他摩挲着那半本残缺的笔记本,死死地盯着上面的字,片刻之后,他去翻找文件柜,找出谈树仪以前上交的报告,核对笔迹,确确实实是他的笔迹。
接着,他把宋秘书叫进来,让他去打听一下全部的情况,他可不能只听杨君苏的一面之词。
宋秘书点头答应,他想了想,又说道:“纪书记,那大铁箱子里的东西……”
纪书记让他搬进来看了一眼,说道:“锁进库房,让保卫科的人守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要动。”
“是。”
宋秘书去打听事情的经过。
……
杨君苏从纪书记的办公室里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去,掉头去找谢阳。
谢阳也一直在关注着事情的进展,看到杨君苏此时竟然还有心思来找他,不由得暗自惊讶。
他关切地问道:“杨同志,我正在家哄孩子呢,刚听说你那里出了事,你还好吗?”
杨君苏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心怀坦荡,无所畏惧;依靠群众,无往不胜。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我今天来是有事告诉你。”
谢阳问道:“哦,什么事?你请讲。”
杨君苏看看四周,从衣兜里掏出半张纸给谢阳:“谢同志,我们四分场的群众从谈树仪家中搜出一个记了很多人秘密的笔记本,我也不确定这上面说的是不是你,没敢让别人看到,就拿来给你了。”
谢阳接过来一看,不由得心跳加速,表面仍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上面说的应该不是我,但我还是谢谢杨同志这么替我着想。”
杨君苏飞快地把纸收了回来:“哦,既然不是你,那有可能是别人。”
谢阳赶紧拿回纸,笑道:“本来不是我,要是流传出去,别人以为是我就不好了,还是由我保管吧。”
杨君苏笑而不语。
谢阳是个聪明人,他可不认为杨君苏只是来给他送东西,他关心地问道:“杨同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杨君苏面带忧愁:“谢同志,我因为怕集体财产蒙受损失,又因为我爱人被打成重伤,心急如焚,就失了分寸,不顾自己的干部身份,亲自上台去审判谈树仪,我的个人形象恐怕要受损伤了,还望看在你我是朋友的份上,在纪书记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谢阳嘴角抽搐,他也是万万没想到杨君苏竟然会亲自下场批判谈树仪,在他看来,这种事情不应该让得力属下去做吗?
谢阳以为的职场斗争:大家哪怕私下里各施手段,表面仍会谈笑宴宴;台下腿脚相加,台上仍要推杯换盏。而杨君苏的斗争是自己亲自上台斗。
谢阳在扩宽认知的同时也对杨君苏更加警惕了。这种理智又疯狂、嘴甜又心狠、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能不惹就别惹,因为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杨君苏很满意谢阳的反应,职场斗争还是得学现代人,董事长亲自爬墙,领导下场抢公章,手段简单粗暴,但效果显著,还让人不敢惹。
她这一次立威后,以后其他竞争对手再想整她,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和勇气了。她用实际行动再一次夯实自己的人设:她,杨君苏,一生耿直犀利爱骂人,对朋友和下属,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助提携;对待敌人和对手,她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难对方。阴谋阳谋她都会使,文斗武斗随你选。
作者有话说:
⑴引用某本六七十代小说,没记住名字;⑵引用《陈奂生转业》。
第一百七十四章 墙倒万人推,鼓破万人捶
等到宋秘书带着人到达谈家门口时, 谈树仪还在被众人批判,他满脸是血,眼窝乌青, 门牙被打掉了两颗, 往日斯文的形象早已不复存在。
宋秘书出声制止, 让人把谈树仪带走。
葛红生那一帮人也被温致远带来的民兵扭送到镇上的派出所。
葛红生不服不忿地嚷道:“是温明知先动的手,杨二宝下手最狠,杨君苏是幕后黑手, 凭什么只让我们去派出所?大家一起来啊。”
温致远一脚踹过去,“老实点。你所说的温明知被你打成了重伤, 正在家躺着呢。”
葛红生大声叫道:“他是装的, 他先拿板砖拍我。”
他的话没有一个人相信,温致远更不信。
谈树仪人被宋秘书带走了, 但他当众吞纸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全场, 大家对于笔记本里的内容异常好奇,四处打探。
有的人说谈树仪记下了很多人的把柄, 等待合适的机会好整人。也有人说某人在现场捡到了碎纸片, 拼接出来后发现了了不得的秘密,上面记的有谁谁那谁谁。一时间,人人自危。尤其是跟谈树仪有过节的人更是惶恐不安。
大家暗自庆幸那笔记本被老鼠咬碎了, 幸亏只留下一半。但是,谈树仪知道啊, 说不定全部都记在他脑子里。
很多人为了自保, 自发地去举报谈树仪。一时间, 举报信像雪片一样飘向纪书记的办公桌上。
宋秘书拆信拆得手都麻了。
纪书记看着桌上如小山一样的举报信, 淡声说道:“看来这个谈树仪是犯了众怒呀。”
宋秘书观察着纪书记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说道:“确实如此, 他这人平常看上去挺好,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两人正在说话,有人敲门,是谢阳来了。谢阳做为纪书记的前任秘书,一直很得纪书记的喜欢。
宋秘书对他自然很尊敬,给他倒了杯水就关门出去了。
谢阳看着满桌的举报信倒不觉得惊讶。墙倒万人推,鼓破万人捶,人性从来都是如此。
纪书记和气地跟谢阳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就漫不经心地问道:“谈树仪和杨君苏之间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谢阳道:“事发突然,我是在事后才知道的。”
纪书记接着问道:“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谢阳在来之前已经考虑过纪书记会问他这个问题,他稍一思索,便谨慎地说道:“我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就我所知道的情况发表一点个人的看法,我觉得此事是谈树仪有错在先,杨君苏是被迫反击,再加上革委会的介入,四场群众的参与,事情最终走向不可控的方向。”
纪书记道:“谈树仪固然有错在先,但这个小杨太有主意了。”
谢阳观察着纪书记的神色,心说,怪不得杨君苏百忙之中还来找自己,让他替她美言几句。看来纪书记对杨君苏真的有看法了。做为多年的秘书和下属,谢阳自然了解自己的上级。纪书记这人不喜欢下属无能没主意,同样也不喜欢下属太有主意。
谢阳飞快地盘算着,试探着说道:“纪书记,我猜测杨君苏这么做应该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请示;二是她应该不想让总场为难;三嘛,我听说她爱人被打成重伤,女同志难免容易感情用事,像我爱人,平常看着挺温柔,要惹急了她,也会不管不顾,先让自己痛快了再说。”
谢阳前面两段确实是在帮杨君苏说话,后面嘛,却显得有些阴险了,他让纪书记进一步觉得女同志就是容易感情用事,哪怕是当了领导也一样。又因为和前面的好话掺在一起说,又说到了对方的偏见上,显得更加自然。
纪书记没察觉到谢阳在给杨君苏挖坑,便点点头:“小谢,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谢阳又接着说道:“其实革委会是咱们农场的一个毒瘤,像谈树仪这样的败类,有一个人治治他也挺好的。”
这话说到纪书记的心坎里了,平白无故地被分了一部分权力,纪书记对革委会不可能没有看法,但这几年好不容易形成了这种表面和平的局面,他也不想轻易打破。杨君苏这种做法某种程度来说是有利于他的,特别是那个谈树仪竟敢在笔记本记上他的名字,哪怕名字后面的内容被老鼠咬掉了或是吞掉了,但这到底是一根刺,一直横亘在他的心里。
纪书记指指桌上的举报信:“这是群众的匿名举报信,大多是举报谈树仪的,还有举报谈华和葛红生的。”
谢阳这次回答得更加谨慎:“这个谈树仪私藏古董和武器,又试图构陷同事和领导,国法难容。葛红生为一已私利,带头挑起武斗,破坏了四分场的生产和秩序,也得依法惩处。只是谈华有些难办,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参与此事。”
总场和革委会的关系,这几年一直在变化,运动刚开始的两年,是革委会的威势最盛的时候,他们原来打算全面夺权,但这些人内斗内行,管理经营都是外行,他们夺权的第一年就耽误了农时和生产,给农场造成巨大损失,大家苦不堪言。后来他们又迫害职工和群众,大家忍无可忍,组织力量斗争,双方斗过几个来回,最后形成两套平行的体系,革委会负责抓革命,总场负责抓生产,平时尽量互不干涉。
也就是说纪书记有一定的权力处置谈树仪,也可以向革委会提议处置葛红生,但对于谈华这种革委会中的老将有些不好下手,除非农场革委会总主任刘主任也愿意处置谈华。
纪书记跟谢阳聊了几句,随后便让人把谈树仪送到镇上的派出所审讯。
公安同志连夜审理此案,并向群众征集相关证据,这下大家可不困了,踊跃提供各种证据证词。仅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谈树仪的罪行轻不了。
王新月在弟弟的陪同下,坚决要与谈树仪离婚并划清界限。
四分场的场报一直在追踪报告此事,杨秋做为实习生,工作异常积极,他的那篇《葛红生管事太宽,连粪池咸淡都要尝》的文章,光是标题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现在也是小有名气。
大家夸他,不愧是杨同志的堂弟,血缘上还是随点。
杨秋听罢沾沾自喜,杨二宝却很不服。
他回去跟大宝说道:“我明明这么优秀,为什么大家不说我跟君君姐很像?”
杨大宝懒懒地说道:“谁说不像,你们俩都一样下手黑。”
杨二宝:“……”这话能往外面说吗?
此时的杨君苏正忙着处理后续事宜。
温明知还在床上躺着,当天参与械斗的人也倒了十几个,大家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有几个严重的已经送到场部医院躺着去了。当然葛红生他们受的伤更严重些而已。
温明知终于“醒”了过来,嚷着头痛,送到场部医院检查不出来,去县医院又怕太颠簸,只能回家继续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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